台阁抱在山水间,雪入小洲,终岁不落。朝明作雾雨,濛濛在廊下阑边,暮夜成霜,清清在檐头瓦上。
夏君住在洲上,那雪又化为笛音,终日终夜杳杳,系着山上的云,荡着水上的风,飞入芦花里,方才消歇。
熠王来时,恰是迎着一廊长雾,半阑清笛。
寒鸦敛羽,向枝上栖了,那笛音落了一落,又渺渺升上去,待要静听,又不过是风。
熠王行得一身上下簌簌有声,好像偏有心搅得笛音不宁。
掌事躬身踮足,趋步追着,低头禀着,前几日,是胸中窒闷,这几日换了方子,是咳喘不安。内伤缓些,犯咯血,此伏彼起,横竖不见好。
熠王步子一顿,转身问,什么方子?
掌事早从袖中捧出一纸方子呈了。
笺上墨色浓了又淡,像往复勾画过。
想来,是重明宫之疾与拂云见之伤相冲,医官觅不得一并疗救的法子,少不得掂着伤与疾的急缓用药,只是两症相生相发,朝夕不定,一日须得三问五诊,拟上十回八回,才断下这么一副权宜之方。
熠王草草一览之下,知是先祛伤症,后止旧疾之法,用的药皆是为了化去积寒,引出血瘀,一旦要见效,咯血是止不住,也不宜止的。细细察之,龙爪、枯兰、啼红几味甚是冷僻,知医官并不曾等闲处之,而是当真无药可用。
他见了方子,行得更疾,登阶至阁门,不叩,向阁中一踏,笛音,风声,都停了。
熠王立在槛中,一阁寂寂里,忽起了咳嗽,只几声,就倦了。
他绕竹屏,过幕帷,循声而入。
南窗半支着,夏君素衣竹簪,倚一张小榻,伴一秤残棋,向窗外山水草木间望着。
方才压住咳嗽的帕子攥在手中,听他来了,就掖在枕边。
熠王从朝中回来,未见此人时,心中都是气恼,一见,又都是烦忧。
定下了心,只见小案上晾了一碗药。他向榻旁坐了,药端在手中,摇荡一回,正是半温,舀起一匙药汤,迟了迟,又搁下匙子,只把碗朝那人交了过去。
润玉不拒,几口饮尽了,咳嗽又起。
他初至洲上,医官开过几副平气血、宁心神的方子,无不是晾在槛外,日复以夜,任宫人烫着捧来,凉着捧去。
这回饮下了,竟一无他言,熠王心里明白,事未万全,他仗着药,拼着余下几寸心血,还要盘桓数个回合。
龙鱼令主身怀秘法,禁足阁中,令旨仍可往还如常,他知个中缘故,都在那人手中那支玉笛上。笛中有不鸣而鸣之音,声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不合于音律,不依于乡土,只凭天地而生,因日月而息,是以山水无碍,传之甚远且久。
观之,又不过寻常玉笛而已,若要吹出笛中不鸣之音,掌笛之人不耗上许多心力是不成的。
这一来,伤才稳住,又自损气血,身子见好才怪了。
熠王念此,冷冷一哂,见那人握了枕边帕子,伸手,拈住那帕角,两人执拗一回,终于教他夺过来,徐徐揣在衣襟里了。
熠王占得几分上风,又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与他。
润玉持着帕子,腔中闷闷咳了几声,无言。
熠王忖度着望他,平淡道,难为陛下病着,还要顾着边事,惦着我朝局。
润玉向窗远目,像是轻叹了一回,道,时不我与。此际若不成一定局,人与棋,俱是进退无路。
熠王唇边微微一漾,道,拂云见兵败殒身都是你教人报的,这几日朝上却生出传言,说陛下不过就俘,并未身死,引得一朝君臣疑我私匿俘虏,别有所图。陛下若当真一败而亡,同周夏之局正好干系两清,是你当退不退,偏搅在这一池浑水里,怨什么进退无路?
润玉不曾向他一顾,只道,殿下可知军中埋了多少令兄长的耳目,如何倒成了我搅的浑水?
熠王亦向窗而眺,道,陛下怎知传言起于军中?
他一道破,润玉双眸掩了一掩,没什么话。
熠王又道,若奉的是兄长之命,当由兄长奏报圣听,而今,却是上下尽知。
润玉倚住小榻,目向他道,殿下代父亲征,有伤储君名分,你父乃至一朝皆有心护持正位,在明在暗,都盼着令兄长扳回此局。
熠王对着那眸光,不语。
润玉复道,押藏纳降之敌不报,让朝中尽知了,进,当以我为质,挟制于夏,退,当问罪于你,了却令兄长后顾之忧,他一入边城,必当一往无前。
熠王瞥向他身畔那残棋,道,坐实我通敌之嫌,陛下亦涉同谋,拂云见的死国大义,可就无以成全了。
润玉亦瞥着那棋道,殿下要自证清白,又要全我大义,少不得寻一说辞。
熠王扶着榻沿,欺身近了近他,道,那我奏告父亲,陛下身陷,潜行周国多年的见鹿台暗哨必抵命相救,留你,是为诱之尽出,一网打尽,如何?
润玉目色只在棋上,答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熠王拾着一枚黑子,向局中落下一步,困得白子十数,他一一收殓之,握持在手中道,陛下,就不怕我言出必行?
润玉也落了一子,道,殿下自可作此打算,只是成败,未必就在你我手中。
回合之间,白棋舍了数子,竟从失陷那一隅一贯而去,半秤白子,几欲连成一气。
熠王执子顿了一顿,道,我忘了,陛下是为着我父子兄弟离心而来。
他不肯落子,只把一握棋尽归入棋笥中。
润玉道,父子兄弟离心,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熠王振衣而起,在榻旁立了立,终是无言相付,扬袖一拂,秤倾,棋覆,黑白相乱,疾雨似的打在地上。
润玉仍道,僭越储君,人皆可论其罪。你父当初许你,是看你言行狂悖不值一驳,朝中亦无人应和,不仅不足为虑,还要纵着你诞妄之念,借以敲打令兄长一回。他终归容不得你风头太过,此番若是又胜令兄长一筹,他为一朝人心仍向着太子,定不会遂了你的心意。
末了,字句呛在絮絮的咳中。熠王也不顾念,步下生风,往阁外去了。
阁门未阖,吱呀向空廊荡着,山风一入,敲向竹屏,吹得一帘荒惨惨。
润玉扶向榻沿,撑着半身倦半身凉,踏着一地残棋,迎在风里走出来,竟见熠王未去,只是横倚廊下,一手搭在膝头坐着,人望在夕光里,手捏着那方帕子,中有沉血。
夕色渐敛,风止,雾生。润玉立在槛中不语。
熠王敛去方才意气,只道,僭越储君的因由,本就是执迷于你,朝中宫中尽知,我没什么清白可证,要留你,也不必说辞。
言罢兀自一笑,念道,还想着,你当不成夏君也好,别乡去国,天地之大,尽可觅一处山水安身,离得近,我时时去看你,离得远,我岁岁去看你。你舍不得你重明宫小侯爷,我周国一品的小郡王,我亦舍不得,可那是傅红雪,要什么,我都应得。就算是我心系之人,若那二人一处是欢喜,是静好,我心亦是欢喜,亦得静好。你一步,几要踏出方外了,偏又回来。为着和我过不去倒也罢了,你和他也过不去么?
说到此处,终没奈何。
润玉仍立着不答。
熠王起来抖了抖衫裳,帕子又掩向襟中,回了回头道,陛下放心,父亲若要以纳降之君论处,我自会与你一个体面的了断,你的大义,也自会成全。
他散淡行着,转过一廊,才听着了那人回音。
润玉说,窃国之人,就没大义,了断又何必要什么体面。
夏国东宫与长皇子素有不同朝而立之大隙,天下人几无不知。长皇子代位亲征,初至边城,东宫袖手不问,他一殒身,东宫便归朝,更是无人不以为这储君为掌住一朝人心,不令君位复失,有意弃边城于锋镝之中。失守之罪,自是要降在篡逆之人身上的。
这一来诈得周国太子一纵轻骑追入北境,未久,兵陷就俘。
信传回小西洲那日始,阁中人就未进过药了。
掌事在廊下逢着一行宫人,当头的捧着木盘,两只紫砂小碗,余两泓药汁,后头的双手掬着帕子,裹着几片碎砂。
他一目扫过,问了一句,殿下来了?
宫人个个低头。
掌事有数。熠王同那阁中人见一回,这小西洲便要起一回风雨,偏是记挂着,过不了几日,又卷土重来。
他心里犯难,面色只是平常,道,好歹进了两副,洒了的,再去煎来就是。
拾着小碗、碎砂一一嗅过,又道,这是化积寒,这是敛气血,余下一副祛伤灶的,最是要紧,莫煎错了。
无人吭气,当头那宫人只得垂首回道,药是殿下饮了,阁中那位,一副也未进过。
掌事一啧,斥道,竟是怎么侍候的?
一行宫人尽跪伏,当头的禀道,殿下见了那位,三岁小孩似的,奴婢们也拦不住。
熠王来时,恰是那人倚竹屏,促一方小几烹茶。他向几一坐,唤宫人,问医官拟的什么方子,教把这一日的药一副一副都煎来。
那宫人向掌事道,奴婢们摸不透贵人心性,只怕这药一时不进,一时又肯进了,本就一向在膳房煎着的,待一一奉上来,想着殿下是劝贵人进药,谁知殿下一夺过来,自个灌下去了,一气灌了两副,洒了的一副,是贵人拦了一把,两下里一挦扯,就掷在地下了。
宫人回禀了,又禁不住嘀咕一句,那药煎在膳房里,一窗一院都是苦,谁知殿下眉也不皱,竟当了莲子汤一般。
掌事打发了宫人,步下趱着,心中忖着,熠王刀伤久治不愈,什么药也尝得,闹出个好歹来。至阁门,步子倒缓下了,阶下站定,听了许久,阁中只是寂然,他有几分明白,一转身,摇头自去了,不曾来过似的。
刀伤,是拂云见落下的,一记暗匕投在心口,堪堪偏右。一回来,朝中同小西洲,两地牵连不得稍歇,伤好得迟,日日敷药也不见起色,每至阁中,萦着一身药气,中有一味名沁骨,教润玉识得,同他药中一味叫槐风的一逢,药性相伤,才定要拦下。
宫人拾着碎砂残药,拢门尽去。
铮铮一地的回鸣,长长荡在虚空里。
吞下的药汁在腔中一泛,旭凤才知,世间甘美之味大抵一个样,苦楚之味却是遍尝不尽。只这两副药中,就熬着十数难言的苦涩酸辛,枝枝蔓蔓丛丛在喉咙间,他捶了几捶,呕不得,咳不得,直呛成了一鼻子泪。
见小几一畔盛了一碟梨干,救命稻草一般抄过来,嚼了一片在口中。霜后白梨,甘草渍过,清甜无比,咽下了,一口气方缓上来。
青泥小炉烹着,茶烟浮在水上,一道一道卷起来,润玉才抬头,瞥了他一眼。
旭凤一直未忘,那人临危,那一个回眸。存心仗着一回舍身绊住他一生,要杀他,还不许他死。缠不清,就更是千心万念舍不下。他知他就是这么诓住他的。
他一直未忘,一峰一峰大雪倾在道中,寒鸦引着他,他背着那人,在山中行得年尽月尽时日俱尽。
那时昼与夜,是一个天色,血和雪,是一种冷,身上的伤和肩上的人,都是隐秘,都是疼,是欢喜。那时光,像偷来的,不舍得撇在风雪中,也不许揣入怀袖,只得淋漓篆在那一道不愈的血肉间。一念,就悸悸的,不免生出几分姑息。
来看他时的深恶痛绝消了,存着的只是没好气。
他靠着小几,嚼着梨干,至淡而无味方道,你嫡母一门,曾在朝中搅弄是非,以至龙鱼族先令主无辜受戮,未料你如此深明大义,不记夺你生母、欺你一族之恨,竟与东宫同气连枝起来了。
夏国中宫同那人是杀母之仇,旭凤不忍说穿,只叹了一声,疏不间亲,使得好。
茶沸。润玉舀起一盏,以竹笄挑出几叶浮末,道,要是这一关都挨不过,怎敢劳烦殿下时时垂顾。
旭凤道,我暗通敌国谋篡储君是洗不清了,就算承罪任罚,一国上下也容不得,若要求生,一线之望,便是以兄长安危要挟父亲,夺了储位。周夏之局,就这么由着陛下定了。
茶晾至浮烫已去,温凉未至时分,小盏轻推过来。
我东宫性子随母后,工心计,少襟怀,御下倒还尚可,治国实有不逮,若涉兵戈,必是忧疑交并,力不从心。殿下多年蛰隐人下,悲辛备尝,足见谦忍仁厚,若为周国之君,当不轻言征伐,于周于夏,都是稳妥。
旭凤拾起小盏,鼻尖凑了凑,浅啜一口,只觉清气绵长,甘味深久,药在口中留下的种种不是滋味,一时都不见了,比那甘草渍的梨干还好。
他回头,望了那人一望,道,你失了君位,为着谁的稳妥?
为着,族人过一回有家有田、不离不乱的日子。润玉应得很迟,还有半句,待旭凤把茶饮下了,才自语道,也为着一己之私。
润玉说小侯爷自七岁起,这小半生的坎坷,都因了我。只求,息了边事,白凤公主泉下无憾,玄武侯安枕故土,小侯爷这一意孤行,才不算痴顽,一身伤,半生苦和疼,也不算白捱。
小盏搁在身侧,指尖依着边缘,细细摩挲。旭凤抬头一叹,不去看那人,只问,不肯欠了族人,不舍得欠了小侯爷,欠了我又当如何?
那人无言。终于,答他,你要如何,就如何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