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的时候,隐隐约约地好像听到谁的声音。
是做梦,又似乎正是楼上传来的,一首《天窗》唱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眷念悲戚,霍汶希裹着被子睡得沉,连日的出差日子耗尽精力,没力气睁眼去管。
好习惯了楼上的邻居每天晚上都练歌,容祖儿做她的邻居时才唱得自在,霍汶希有时候觉得她以前总是被邻居举报是人之常情,有时候又不懂得为什么这样求之不得的歌声还有人嫌弃。
热爱到一定的程度就不会费心去注意场合,想唱就会随口唱一唱,灵魂住在童话里,身体浸在音乐里,容祖儿有多爱唱歌,霍汶希从来也不怀疑。
容祖儿有多爱她,霍汶希也从来不怀疑。
离家四天,这间屋子便处处留下她的印记,床头的郁金香小摆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小心思,求抱抱一样向两边伸展的花叶,和左右摆动的花朵,不像向日葵那样花瓣向外全然绽放,郁金香是花瓣向上的,内敛起一个柱形的小空间,有一点含羞,又有一点耐人寻味。
冬天的清晨起了雾,蒙蒙的有些冷,接了一杯热水喝下去,胃里才升腾起一股舒心的暖意,霍汶希也忽然明白了容祖儿为什么觉得喝热水是一种幸福,喝惯了冷水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把养生当幸福的思想,其实想来那个小朋友与常人不太一样的思维,处处都可能使她不理解,但即管不理解,也都会习惯性地无限包容,然后在未来的漫漫长路里慢慢地去懂。
手机骤然响起,霍汶希接了,一手端着玻璃杯,热水的温度就从薄薄的杯壁晕出来,暖得手心温热。
“Mani,今天的会议要推迟吗?”是小王来的电话,看看时间,刚好是霍总监起床闹钟后半小时,不能再精准。
霍汶希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沉稳应答:“不用,照常开。”
言罢,便拿上外套出去,开门的一瞬,晃眼瞥见门背后夹着的那块记事板。
“欢迎回家”四个大字被装点得隆重又鲜艳,周遭那一圈童真笔触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位大师的手笔,上面的夹子也画着米菲图案,看着看着就禁不住嘴角上扬。
容祖儿很习惯用不太符合总监气质的小物件来装点总监的无趣生活,霍汶希以前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固执,别家老板来我家里谈事,看到这些会觉得我不靠谱吧。容祖儿却是狡黠一笑,说你狡辩什么,你明明就喜欢。
尔后霍汶希就不再问了,从此也默认容大师的设计。毕竟一提到“喜欢”,就总是被她捏在七寸上。
她明明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框了,却又想着门背后五彩斑斓的画,收了身子要回去再看一眼。
嗯……确实喜欢。
“Mani你总算回来了,Joey联系不上你,找你找到公司来,要是再晚回来两天,我就要招架不住了!”小王是在公司门口等她的,手里抱着一堆文件夹,装满了要向总监汇报的事务,可是一提起来却又是先谈容祖儿,一面提着Joey的名字,一面观察着总监的脸色。
霍汶希常年冷着的脸上有一丝难掩的憔悴,舟车劳顿后狠睡了一觉也没能补回来,但远远还是看得精神矍铄,她把状态调整得好,又兼之在听到Joey的那一瞬,脸上浮起似有若无的笑。
“撤资的事处理好了吗?”但她毕竟没有问私事,斜眼睨到小王抱着的一堆东西,霍汶希知道不是谈私事的时候。
小王立刻严肃起来:“那天您说好要亲自去找对方老板谈,但因为Joey家烧了的事……”
“不是她家烧了,是她家厨房烧了。”霍汶希迅速纠正。
“好,因为Joey家厨房烧了的事——”又想要翻白眼了,总监对工作本来就挺严谨,扯到一姐头上还要严谨百倍,好像这句带省略的话说出口就要污蔑一姐的公众形象似的,小王默然清清嗓子,接着说,“对方公司突然撤资,只不过是想要试探我们的底线,借机讹诈一把,并不是想要放弃这个项目,前期投入已经用出去大部分,他们突然不要,也是一笔巨亏。那天您没去,他们以为我们也不要这个戏了,反而匆匆派人来我们公司谈,态度倒是好得很,就差赔礼道歉了。”
总算放下心,霍汶希点点头“嗯”了一声,小王便接着往下汇报:“说来有些好笑,总监您不在,他们不知道,派的对等身份的人过来,结果总监没见到总监,我们这边竟然是助理在接待……他们搞不清我们的状况,以为我们得到授意要放弃这个项目,反而先慌了……”
“Joey那个约呢?”霍汶希似乎没空听助理讲这些细节上的笑话,打断小王的闲谈,径直又问她关心的事,“进展到哪一步了?”
小王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借着替总监按电梯的空档在脑子里迅速组织着语言,仍是支支吾吾地汇报:“王总说,这个约带了很多分包,是长期性全方位的合作,他不了解Joey,想什么时候做个东,请Mani带Joey一起……吃个饭,见一见……”
汇报到这里,小王知道自己已经不用再说下去了,这种弦外之音怎么可能瞒得过久经商场的霍总监,瞥见霍汶希站在那里兀自出了神,电梯提醒了两遍到达会议室楼层也没有挪动,小王只能久久按着开门键,一句话也不敢触总监的霉头。
霍汶希极大的愤怒之下是深深的无奈,来内地工作,她最不想的就是带艺人出去应酬,更何况是她放在心坎上的这一位。这个圈子里多少腌臜事,都是借着应酬的名义在阴沟里蔓延滋生,在香港的时候,还能靠着杨博士的面子,让黑白两道乱打心思的人都忌惮几分,可到了水域更宽的内地,杨博士也不能看谁不顺眼就□□先揍一顿再事了拂衣去。没什么根基倚恃的从头开始,需要适应和隐忍许多规则,明面上的尚可遵从,水面之下的却总是如鲠在喉。一桩已经拖了快一个月毫无进展的商业案子,在无数次故意刁难之后,在霍汶希早就表过决心说艺人的事全由经纪人做主之后,大腹便便的中年男老板在症结之上提出“吃个饭,见一见”,傻子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可是精密的计算使她冷静,有许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不过是因为前期投入太多,雪球滚到一定程度就没有回头路。那个用撤资来威胁人却自取其辱的公司,霍汶希不想跟着去嘲笑,商业讹诈与拙劣的心机固然令人不齿,可保利和逐利是商人的天性,事实上在北京的英皇与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海阔自然是凭鱼跃,可内地的这片海,毕竟从来不姓霍也不姓杨。
电梯提醒到第四声上,小王也忍不住要提醒宛如石化的总监时,霍汶希方才抬动脚步,走出电梯时,又是一派干练矍铄。
“王总定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啊?”小王没想到她竟然真的问,但总监明显不想再问第二遍,小王也才翻着手机,现去找那个没打算会让她汇报的时间,“后……后天晚上……”
“先答应下来。”霍汶希走到会议室前驻足,吩咐道,“回他话,说我会按时赴约。”
小王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明摆着的鸿门宴,总监好像毫不在意,不知道她是不是舟车劳顿把脑子弄糊涂了,小王免不了带着提醒问:“需要知会Joey吗?”
“不用。”霍汶希深吸了口气,走进会议室里,“我一个人去。”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时,天又已经黑透了。各种材料在办公室里堆成山,助理可以处理一部分,但大多数都只有总监可以做主。其实公司也有总监的一张床,以前工作到这个时候,想在哪里睡也就在哪里睡了,可自从容祖儿也跟着来了北京,霍汶希就总有想回家的心思。
越是疲惫,越想回家。
也许是想念门背后那个米菲夹子下被装点得极其明媚的记事板,又也许是想念床头慢慢摇曳的郁金香,又也许是想念楼上的邻居传来的阵阵歌声,别人半夜听着觉得打扰,霍汶希一天不听却好像睡不着。
香烟的火苗在指尖轻轻闪烁,霍汶希看着手里逐渐飘起的轻烟出神,又想起如今容祖儿是她家的常客了,歌手仔的嗓子不喜欢烟味,于是去拉开许久没开的阳台门。很意外的,门框并不卡手,好像有人反复推过,霍汶希看着焕然一新的阳台,印象中这里应该是衰草枯杨才对。
霍汶希有些愕然,她的小朋友好像真的长大了,就像她认真装修楼上的那间屋一样,容祖儿也在短短四天里把她的家好好“装修”了一遍。
阳台上静得出奇,处处是霍汶希的陌生和不适应,直到手机响起来,是向她回话的小王。
“Mani,我跟王总那边确认了,后天的席。”又说到难以启齿的部分,小王不知道要如何组织语言才能避免霍汶希的怒气,“但对方说……王总特意交代,请Mani务必带着Joey一起去……”
但电话那边好像一点怒气也没有,霍汶希“嗯”了一声之后又突然问她:“小王,你知道Joey怎么还没回家么?”
宁静的夜里是少了点什么,霍汶希抬头看着天花板,确定是少了容祖儿的歌声。
“Mani你忘了?Joey这两天出差录音综啊!”小王震惊的语气已经可以使人看到她瞪大的眼,虽说贵人多忘事,但霍汶希何曾忘过容祖儿的事,“还是Mani你亲自谈的音综啊!”
“哦……”霍汶希有些尴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容祖儿赖在她家的时候,她还提醒过人家来着。
电话挂断的一瞬间,快烧尽的烟便没注意烫到了手,霍汶希吃痛把烟蒂一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阳台上,便砸下一地散落的烟灰。
霍汶希盯着那堆东西出神,空落落的心里,愈来愈填满那个人。
她是疯了才顶着凛冽寒风来这阳台上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