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文期总是使人薛定谔化[1]。
死是真的,仙是假的。叶修换了个姿势,他一只手捧起笔记本电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床角。不凑巧的是,电源线带倒了叶秋之前放在他手边的果盘,一时间整张床上都洒满了圆滚滚的车厘子,有些还顺着拖到地上的床单滚到了地上。
他放下电脑,抄起玻璃盘子,把这群到处乱跑的红色果子捡起来丢进去。一时间忍不住感叹道如果脑洞和灵感也能像水果这么容易就能被收集起来就好了。
几米之外的海美得仿佛不像是人间。
浅淡得几近透明的蓝从近处渲染,一直延伸到海中央。阳光在碧蓝的水面闪烁,长久注视便会觉得耀眼。纯白的浪花起起伏伏,耳边偶尔传来海鸟的鸣叫。这种蓝眼的鸟儿经常在早餐时停在餐厅的桌子上,也不怕人,用奇怪形状的喙和善意的游客一起分享后者盘中的食物。大快朵颐后他们就会拍拍翅膀,回到特提亚岛——这是叶秋告诉他的、大溪地群岛里鸟岛的学名——或更高的奥特马努山去,翱翔在自由的、飘荡着咸味的海风里。
自由。思路至此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所谓天赋型作家面临的惨剧,不过如此。
他正在写作的这部小说名叫《隐山》,讲述的是二战时期一个波兰华人家庭里两兄弟的故事。由于不赞同父母的教育理念,哥哥十五岁时便离家出走,杳无音信。而之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德国入侵波兰,支持反纳粹的父母在一次外出时被枪杀,从此一家人分崩离析,孑然一身的弟弟流离失所。所幸,在逃离纳粹追捕的过程中,弟弟被一户好心的家庭收养,支持他完成了学业。
长大后的弟弟成为了一名摄影记者,大学毕业后,他留在美国为一家报社工作。而成人后的哥哥在返乡探亲的时候发现父母去世、自己的家庭已经不复存在。怀着对纳粹的仇恨,他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成千上万的稿子出自他的手底,再去往世界各地,将战争的现状事无巨细地展现给千里之外的人们。
编辑陈果在听他讲述思路时频频点头,在叶修把细化的大纲发给她以后更是说自己险些落泪。《隐山》是他冲奖用的。在处女作《一九四一》甫一出版就广泛获得好评、之后的《冬宫广场》更是让他被业界的前辈称赞为战争类小说的天才作家之后,所有人都在期待叶修带来一部新的、能够代表他的天分的集大成的作品。
他确实不在乎他人对他的评价,但是不想辜负内心对自己的期待。
在文坛一九四一至一九四五年的作品里,战争是一个出现了无数次的主题。爱情、友情、亲情在大时代下纠缠交织在一起,形成冷硬现实里温暖又泛着亮光的丝线。反映二战时期欧洲(尤其是波兰)的电影总是绕不开现实的残酷和人性的温暖,而这两者总是会在那个名为奥斯维辛的恐怖集中营里得以同时展现。
在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后,哥哥已经成为欧洲大陆上很出名的记者了。讽刺现实时有力而一针见血的笔触和文章中点睛一笔的灵感与幽默使得他成为各大报纸与评论界的新星。与此同时,弟弟在一份报道上看见了哥哥的作品,虽然后者使用的是假名,但他还是感到了用词遣句上的熟悉,毕竟他才是和他一起学习过很多年的人。他立刻联系了哥哥,但由于连年不绝的战火,信和电报始终没能送抵那人的手中。他的哥哥就像一个多年前的幽灵,独自飘飞在战火里。
他的编辑说:“那不如就此让他们失之交臂。”
老实说,他从心底其实并不排斥这个结局。原因并不是因为大众喜爱悲剧或者是悲剧经过电影改编更容易叫好叫座这类较为普遍的理由,只是因为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喜剧过于难得,擦肩而过才是大多数情感的归宿。
然而,心里又仿佛有个声音不断重复着:“想一想再动笔,不要着急。”
他确定这不是神谕,但也因此迟迟没有落笔。
“怎么,来度假也要坚持做个‘家里蹲’吗?”
“哗啦”一声出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叶修闻声抬头,叶秋正从碧蓝的海水里跳上水上屋的露台。他看着叶修的方向,随意前额湿了的头发全部拨到后面,上午的阳光明亮而耀眼,他后背上挂着的水珠反射了太阳光,没来由地有些炫目。
难怪昨天入住时那几个小服务员都看着他移不开眼睛。他眯了眯眼,长长地吹了声口哨:“哟,身材不错啊。”
做弟弟的人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身后的木露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迹:“别以为这样就能转移话题,”他简单地用浴巾拭干身体,坐在床边,拿过一旁的椰子吸了一口,“从早饭结束开始你就在床上翻来覆去。”
“瞎掰,”做哥哥的教训他,他抓了一把车厘子放到弟弟的头发上,被后者翻了个白眼,取下来吃了,“我明明是正襟危坐,从来没有翻来覆去。”
“下午去浮潜吧。”叶秋换了个姿势,仰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他抬头望着自己的哥哥,眼神温润而柔软,“就在酒店里,我昨天预订了。”
叶修本来想说算了吧,但他碰到叶秋的眼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空气里漂浮着提亚蕾花的香气。
“这花真香啊。”叶修嗅了嗅。不浓烈的香,清浅的雅致香气,让人想象到洁白的栀子花。
“不是栀子,”叶秋说,双胞胎总是在这些事情上具有独特的心电感应,他就是知道叶修在想什么,“大溪地当地的一种花,Tiare,”他说了一个单词,听起来像法语,“花期很长,被称作当地的栀子花。”
落日的余晖洒在环形礁石围绕的海面上。大叶的热带植物变成了剪影,而每一座水上屋都成为了一个岛。
他们沿着岛屿之间的木质栈道缓慢前行。
“晚上吃什么?”叶修伸了个懒腰,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千古难题抛给弟弟。
叶秋看起来早有准备。“我订了两家的晚餐,”他回答道,“你来选。法国餐厅或者亚洲餐厅,亚洲餐厅是日料。不过提醒一句,”他顿了顿,“我们是在四季酒店,四家餐厅都不怎么好吃。”
入座前,叶修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目光。
“这是哪儿?”
他指着那幅画,用磕磕绊绊的法语问服务生。
“是大溪地,先生,”服务生为他们准备好果汁,用流利的法语回答,“名字叫做《隐山》[1],由摄影师Lucien Gauthier先生1910年拍摄于大溪地。”
隐山。叶秋听到这里抬了下头,这是个很有趣的巧合。
他知道自己的哥哥正在写一部同名的、关于战争与温暖的小说,也知道他现在正处于对小说中人物命运的抉择中。
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人生选择了吧?他将菜单还给服务生,端详着叶修的神色。他侧头凝视着墙上的老照片,顶灯的光投在他的脸上,衬得他比在日光下生生白了几个度,一打眼甚至有种人在发光的错觉。
他知道他的踌躇和困惑,甚至还发酵出了一些焦虑,这在他被称为“战争文学教科书”的哥哥身上是很少出现的。叶秋自己学的是商科,文学上的事他帮不了他,但他至少能在他心情郁闷时拉着他来散心。他们都有自己应该做的事,而当一个人陷入困境,另一个人有义务拉他一把。
他们从来都是一体的,无论作为兄弟还是恋人。
“唷,”叶修在叫他,“来看看这张照片。”
他闻声凑过头去:“大溪地?”
“叫隐山也行,”叶修笑起来,“你觉得它怎么样?”
叶秋眨了眨眼睛,“要我做艺术鉴赏吗?这个真不懂啊,”他苦笑了一声,但还是仔仔细细地凑过去,“构图很不错。整体感觉的话,很美,远处的山静立着,而我等待的人回过了头。”
叶修没有说话,他点点头,放下了手里的玻璃杯。
叶秋抿着嘴观察他的表情。“喂,”他小声嘟囔着,“可别偷偷笑话我啊,我相当不专业了。”
叶修摇摇头,伸手拉过了恋人的手腕。他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叶秋手腕内侧柔软的皮肤上。
“Je Ti Amo[2].”他轻声说。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穿着深绿色的军服匍匐在弥漫着烟尘的废墟上,怀里藏着原子笔和信纸。衣服的手肘处和膝盖已经磨得发白了,他从废墟上翻下去,藏身在一个由坍塌的房板搭起的三角区里,拔出笔帽,用颤抖的手在皱皱巴巴的信纸上写字。
“本报讯,1941年8月……”
字母化作打字机咔哒咔哒的敲字声和滋滋的对纸声,再变成电报发送到世界的各个角落。他离开了家人,也不知道弟弟是否还活着,所求只有战争结束后沿着所有可能的路去寻找他。如果他已经离开人世,至少让灵魂得以安息。
后来战争结束了,他沿着一条路往前走。周围全是雾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
——哦,不是栀子花,是提亚蕾花,弟弟告诉过他的。
但是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他在找什么?他自己忘了,现在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走。
“哥哥。”有人在叫他,他这才惊觉自己刚才是在涉水而行,他的手边有两棵高大的椰子树,在前方森林之外的远处,矗立着巍峨美丽的碧绿山峰。
他回过头,来人“咔擦”按下了相机的拍照按钮。
那人放下相机,露出叶秋微笑的脸。
“哥哥,”他说,“终于找到你了。”
“你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叶秋说。
他们坐在四季酒店的餐厅露台上,早晨八点半,太阳正从东面爬上浅蓝色的天空。座位临着水边,栏杆上停了一群白羽的海鸟,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的早餐,争先恐后地扭着脖子。
“我每天心情都很好。”叶修很有耐心地把面包揉碎,摊开在手里,递给等待投食的鸟儿,“我想好了小说的最后一句话。”
“是什么?”
“所以今天好好陪你玩一天,”叶修不回答,他拿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叶秋的杯沿,“等出版你就知道了。”
“……混账哥哥吊人胃口!今天去鸟岛!”
四季酒店的服务生微笑着,鞠躬送两位来自东方的客人远去。
他们拥有相似的面容,应该是兄弟,而感情也非常好,这让她想到家里还在读书的妹妹。
而风吹过水上屋的帷帐,带起笔记本里墨迹最新的一页:
在玻璃般海水的另一侧,薄雾正笼罩着Otemanu山;
它静立在那儿,俯瞰云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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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双叶《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