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高手]短篇集 第7章 周橙《正午》

无国界医生周x设计师橙

单方死亡预警，含一句话伞修。

即使已经在S市生活了十年，她依然不适应这里的夏天。

旋转门之外是另一个世界，苏沐橙迈步出门的一刹那便萌生了想把脚缩回门里的想法。但她把车停在甲方公司大门二十米开外，身后还跟着一路小跑追出来送苏所长出门的甲方代表，所以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回身向名为“戴妍琦”的年轻女孩点点头，说，外面太热了，不用送了，回去吧。

沐姐，我帮你拿图纸。

小姑娘没管她的客套，倒是殷勤地接过了苏沐橙右手里卷成一卷的设计图。沐姐姐。她声音又活泼又甜。我可崇拜你啦。

这时她们正走到广场中间。人行道边上培植整齐的灌木丛蔫了吧唧，灌木丛围住的草枯得快黄了。

是吗。苏沐橙觉得有意思，就侧头看了她一眼。崇拜我什么呀？

人在设计院做到所长，就已经不是那个和甲方打交道需要酒桌上边吞着胃药边豪饮三百杯的小助理了。虽然还是夹在中间的乙方，可好歹也有了那么一些不需要看人脸色的权利。

苏所长不爱搭理甲方的代表，但她今天问了这么一句。

您的设计呀。戴妍琦说。年轻人嘴巴甜，话音脆生生，双马尾在肩头一跳一跳的。

沐姐姐，我去T大看过建筑系的毕业展，在永久收藏的展厅里被您设计的秋叶山庄瞬间圈粉啦。

是吗？

啊，还有！戴妍琦说。但我最喜欢的还是……

她忽然不说话了，秀丽的小脸白了白，呈现出动摇的神情。

我明白了。苏沐橙淡淡地说了一句。穿云双曲吧？

面前黑色保时捷的侧灯闪了闪，她接过戴妍琦手中的图纸，探身把它们堆在副驾上。小姑娘像是挺抱歉地垂下了眼睛，但脸上的神情已经证实了她的猜测。

穿云双曲是S市的重点地标，建成时间三年前，国内最成功的双曲。

主设计师是苏沐橙。

没事。苏沐橙坐进驾驶位，探身出去看小姑娘。

戴妍琦还低着头，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咬着嘴唇，手指不停卷着衣襟。

沐姐。她说。

真的没事。

苏沐橙忽然就笑了，日光直射下的皮肤透明得像块冰。她甚至伸手揉了把戴妍琦的头发——暖烘烘的，棕色和黑色一样吸热。毕业不久的女孩抬头看着她，漆黑的眼睛温润又悲伤。

要怪也是怪肖时钦。她半真半假地说。好了，妍琦，回去吧。

离开前又补一句：谢谢你送我出来。

发动汽车前，她觉得自己已经熔化在了S市正午的阳光里。

空调没多久就驱散了车里积攒了一上午的热气。苏沐橙松了一口气，她拐向回设计院的岔路口，视线不经意瞥到挂在前排座位之间的小企鹅。

那是一个陶瓷做的挂件，黑白相间的企鹅抱着一只圆圆的橙子，用红绳串着，滴溜溜垂下来。

没上过釉的陶瓷撑不了几年，已经有些旧了。

已经有五年了。她伸手拨了拨企鹅的尾巴。

五年前周泽楷二十三岁，她二十四岁。

现在，周泽楷二十三岁，她二十九岁。

上次过年回家的时候，她和那两个人一起吃的年夜饭。

叶修不太能喝酒，拿青啤兑了半杯雪碧在玻璃杯里，又扔了块冰进去，晃荡着有一口没一口地饮。

春晚演到一半，她哥张罗着去厨房包饺子。苏沐橙指了指电视上的小品，意思说看完再去。

小品其实没什么意思，后面跟的还是段歌曲联唱。

谁也没意识到叶修的杯子空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平日慵懒的神情不见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在主持人串场的间隙里说，对不起。

沐橙，我对不起你。

苏沐秋当时本来想站起来。他在地上扔了个垫子，盘腿坐在那里抢红包嗑瓜子，一不小心就又坐下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苏沐橙发现她哥的眼神里居然有种可以被称之为“惊疑不定”的东西。

她忽然就笑了。

行了，叶修。她说。那是天灾，那不怪你。

叶修捏着杯子抬眼看她，盛满了愧疚和自责的痛苦眼神。

苏沐橙忽然间心酸得无法忍受。她清了清嗓子，起身绕到茶几另一边去攥叶修的手腕。

别这么想，叶修。别这么想。

她声音很轻，外面下着雪，也很静。

我感谢一切……。苏沐橙说。

我感谢周泽楷，感谢你。感谢这世上有他，感谢你让我们两个相识。

能够遇见周泽楷，本来就是一件太值得感激的事。

认识周泽楷那一年苏沐橙研究生还没毕业。她上学上得早，中间又跳了三级，硕士毕业还不到二十二。

叶修比她大五岁，在本行业有“鬼才”之称的红三代硕士毕业拒绝回B市继承家里资源，落在S市当起了心理医生。而苏沐橙亲哥大学没毕业已经是资深基金管理人，人脉圈遍布各行各业各角落。两个哥哥寻摸好几年优秀男青年的好资源，只等着宝贝妹妹下决心谈恋爱的那天，给她找一个珠联璧合的对象。

二十二岁，硕士毕业，风华正茂的青年设计师。

她就是在这样的年华认识了周泽楷。

叶修第一次在餐桌上提到周泽楷的时候说，沐秋，我找到了一个能配得上沐橙的人。

是吗？苏沐秋当时在夹鸡米花，闻声抬头。

我同学的学弟。叶修少见地严肃。假期来过几次我们工作室，我和他聊了聊。人挺稳重，不飘。长得好，个子比我还高。爱好是古典音乐、打高尔夫球和做饭，我问了问他，对肖邦也挺有研究。我看着他挺认真，听说在学校学习也不错。

肖邦不行。苏沐秋习惯性怼了一句，沐橙喜欢巴赫。

于是苏沐橙看着叶修翻起的白眼忍不住笑。

喔，别笑。叶修板着脸逗苏沐橙。你呢？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他是一年以来我见过的人里唯一配得上你的。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妹妹。苏沐秋扬了扬下巴。

知道知道。叶修无奈看他。我妹妹全世界第一好看第一优秀。

是我妹妹！

我妹妹！

好啦好啦。苏沐橙说。叶修，你说的那个人，是叫周泽楷吗？

苏沐橙是T大的毕业生，但S市大学城就那么大，隔壁F大的新闻经常会传过来。因此她对F大医学院那位寡言的天才也有所耳闻。

T大的苏女神和F大的周男神都属于“有天赋的天才”，甚至连跳级的级数都是紧紧相邻的3和4。所以虽然苏沐橙比周泽楷大一岁，学历却比他低一级。

他们并肩走在街上的时候，经常会引来路人回头或者惊呼。太漂亮了。他们说。两个都是。快看漂亮的小姐姐小哥哥，一对璧人。

周泽楷向来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他通常会轻轻微笑一下，然后牵着苏沐橙的手接着向前走，直到把那些羡慕或嫉妒的眼光远远抛在身后。

有时苏沐橙会玩心忽起——或者是占有欲。她会在那些经过的妆容精致的女孩愤愤的注视下揽住周泽楷的手臂，踮脚在他的唇上落下一个吻。看着青年英气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手臂却揽住了她的腰，紧紧地不让她离开。

然后他们的世界就只剩下彼此，无论街道上还有没有行人。

被周泽楷拥在怀里时她偶尔会觉得，他恨不得把她揉进骨血里。

但拥抱中传达的珍视和小心翼翼，又像苏沐橙是天上落下一片羽毛所化成的人。

他贴在她颈侧，声音坚定而温柔。

他说：我爱你。

苏姐？有人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苏姐？苏前辈？

谁呀。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眼睛好像睁不开。光太强了。后背和脖子的肌肉也没有一处不酸痛。苏沐橙忍着身上的不适在椅子上动了动，随着意识的回归，她逐渐辨认出邱非的声音。

实习设计师半蹲在她椅子前面，轻轻摇晃着她的胳膊。看见苏沐橙醒来，青年松了一口气。

苏姐。他指了指会议室里还没退走的人。会开完了，我来叫你。

苏沐橙点点头。谢谢。她还没完全醒困，但还是撑着扶手站了起来，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怎么又睡着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瞥了一眼百叶窗遮挡外的明媚天光。

光太亮了，亮得刺眼。亮得世界上好像除了光之外什么都消失了。

您是太累了。邱非帮她拿起了丢在一旁的会议记录本，声音平平地接了一句。闻声她转回会议室，坐在一边的闻理刚好盖上笔帽，拿手机打开了网易云。

三个人把椅子复原，又一起沿着走廊往一所的办公区走去。

我的日推成了精。闻理对邱非说。

苏沐橙走在他前半个身位，听见他说也回头扫了一眼小助理的手机屏幕。

只这一眼，让她几乎定在了当场。

闻理。她尽力压抑住自己声音的颤抖。能借我一下你的手机吗。

哎？没问题的苏姐，您要打电话吗？

闻理看起来挺惊讶，但还是把耳机拔了下来，打算退出音乐界面。

不用。苏沐橙制止了他。就这个界面就好，你日推的评论区。

她匆忙接过手机，打开评论区向下翻热评，接触键盘的手指有些抖。

邱非站在她身后，看着自己前辈清瘦肩膀上垂落的蜜色长发，眉眼中有很沉重的情绪。

正值盛夏，他却觉得她的背影像浸在冰里。

苏沐橙把手机还给闻理。谢谢。

她转身推开办公室的玻璃门，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显而易见的……不是。

周泽楷的头像是一只抱着橙子的帝企鹅，在那之前是一只黑白相间的帝企鹅，两个头像都带着崩男神人设般的柔软。

橙子企鹅头像是他们认识之后苏沐橙给画的，周泽楷在微信□□网易云都用这个。闲暇的时候会在网易云给苏沐橙推李斯特和肖邦的歌单，后来还经常依据苏沐橙的喜好给她推各种版本的哥德堡变奏。

他学医，但对音乐的鉴赏能力一流。发表在评论区的观感经常被顶上热评。

热评的头像也是一只帝企鹅，只是发表时间在三年前。

那绝对不是周泽楷可能上线的时间。

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里，苏沐橙忍不住按住了胸口。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可她此刻无比确切地感到，手指下方薄薄的血肉之下，那颗鲜红的泵血的器官仍然在发出尖锐的痛楚，就像有人把它挖去了一个角。

接到周泽楷死讯的那天也是这样。万里无云，明媚天光。

那段时间真的很美好，美好到直到现在，苏沐橙都在从回忆中汲取力量。

一切用于形容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但那的确是过于幸福的时光。他们都是冰雪聪明的人，擅长在工作之余兼顾情趣，将自己和另一半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

所以从不吵架，也几乎没有过龃龉。他们仿佛天生相配彼此，如同齿轮和咬合它的锁链。那两年无论是谁看见苏沐橙都会被她天然而明亮的美丽惊艳，周泽楷则被形容为英俊而稳重。而当他们一同出现时，叶修会“哎呀呀呀”地佯装被她和周泽楷秀倒，仰头栽进早早等候一旁的苏沐秋怀里。

而周泽楷会吻她。握着她的肩膀亲吻眉心和眼睛，他黑如鸦羽的睫毛擦过苏沐橙的额发，好像中世纪持剑远行的王子，击败全世界的恶龙只为守护他视若珍宝的公主。

等我。周泽楷说。他低头磨蹭着苏沐橙的额头，黑眼睛里的情绪恋慕而温柔。一年，很快回来。

他亲吻她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小小的一个白圈，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内环里刻着“I do for Su”。

她手腕上还挂着他为她系上的手链，白金的链子上，垂下小小的花。

那是在虹桥机场，她把他送上去香港“无国界医生”组织报道的飞机。在那里周泽楷会与他未来一年的同僚们汇合，去往阿富汗那个叫昆都士的城市。

无国界医生组织很注重成员的人身安全，所以即使目的地在战区，周泽楷也说服了苏沐橙放宽心。

他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却没意识到那是他们见彼此的最后一面。

当地时间2015年10月3日，医疗慈善组织“无国界医生”在阿富汗昆都士的医院遭美军空袭，造成19人死亡、37人受伤。

轰炸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创伤中心被数次击中，损毁严重。当时中心内有105名病人和家属以及80余名医疗人员。截至目前，已确认有12名“无国界医生”员工和7名病人死亡，另有包括19名“无国界医生”员工在内的37人受伤。

北约驻阿富汗部队当天早些时候向媒体承认，美军凌晨对昆都士个别目标进行了空中打击，“可能已经”导致目标附近的医疗机构受损，并表示“事故正在调查之中”。*

苏沐橙怔怔地看着新华社官网上刷新的报道，手腕上的手链“啪”地断开，摔到地上。

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有打通过周泽楷的电话。

直到现在，已经过了五年。

苏沐橙重新坐回办公桌前。她打开电脑，屏幕右下角邮件的提醒跳个不停。她双击打开新邮件，有心想从包里拿出水杯，动作却不由自主停了。

新邮件的发件人显示是“无国界医生”组织香港办事处，内容是“无国界医生”员工的接纳通知。

她打开附件的文档，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地读了两遍。她想微笑，想哭，一时间却仿佛如鲠在喉，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当时是怎样想的呢？在收到邮件的时候。

苏沐橙看着邮件上的Miss Su，漂亮的眼睛渐渐湿了。

她转向窗外。阳光耀眼而暴烈，几千米之外的地方有高楼平地而起，那是国内最成功的双曲建筑。人们称呼她为“穿云国际”，而业界则叫她“穿云双曲”。

那时她刚刚收到周泽楷的订婚戒指。初出茅庐的青年设计师考察了大楼的周围，欣喜地发现它的选址恰好在自己恋人所在医院的视野范围内。

苏沐橙说，我要设计出国内最好的双曲，最温柔的双曲。这样你在做完手术很累的时候，从办公室望见她，就像在看着我一样。

而她爱的人坐在她身边，温柔地笑弯了眉眼。

好呀。周泽楷说。

那我从此看见她，就像看见了你的眼睛。

她无声地对着电脑笑了，她听见从五年前的山谷里传来的回音。

她又想起他临走前给她的吻。过去的歌已经唱罢多年，回声才从山谷里遥遥传来。

苏沐橙理了理头发，从D盘里拖出早就准备好的辞职信，以及给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回函。

从五年前开始苦练的英语和法语*，到今天终于显现出了一点点的成绩。

她熟练地敲击着键盘，将辞职信发给JS设计院的院长。

过几天，大概就需要登上去香港的飞机了。然后再在香港转机，去往阿富汗或巴基斯坦，或者其他飘扬着战火的地方。

左手无名指上，素圈的戒指反射着窗隙中透过的太阳，熠熠地闪着光。

苏沐橙抬起手亲吻它。她怀念那个人手指的微凉触感，他曾经带她去到天堂，而现在她即将追逐他到他曾去到的地方。

隔着一扇玻璃门，她隐约听到闻理在给一所的其他人放音乐。她记得很清楚，那正是她看过的，闻理今天的日推。

她说：谢谢你，我爱你。

我觉得这个世界美好无比。晴时满树花开，雨天一湖涟漪，阳光席卷城市，微风穿越指间。

入夜每个电台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条山路铺开的影子，全部是你不经意写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复一年朗读。

这世界是你的遗嘱，而我是唯一的遗物。

【End】

*注：

1.为真实事件

无国界医生组织优先招收英法双语流利的申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周橙《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