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x□□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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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讲那件事的时候,我记得我说过,失窃的是那枚名叫‘南方十字’的钻石。”
“是,”苏沐秋回答,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笔,正有节奏地用它轻碰着摊在桌面的笔记本,“是那个逃家少年的祖母留给他的遗物,价值连城。”
“事实上失窃的不止那个,”叶修双手交握,放在桌面,“还有其他的东西,只不过也叫‘南方十字’,所以很多人都把它们搞混了,以为失窃的只有钻石。”
“是什么?”
“一种类□□化合物。”
“你上次说的那种……成瘾性比□□更强的毒品?”苏沐秋转了转眼珠,“你等我理一理……逃家的年轻人遇到了两个年轻人,逃家年轻人带着名叫‘南方十字’的钻石,另外两个人中的一个带着同名毒品的配方,另一个是个警察,想要抓他?”
“总体是正确的,但毒品是在□□发现年轻人和他的钻石之后才被命名的,为了讨个彩头。”叶修纠正道。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苏沐秋没来由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沉重。
“……然后呢?”他克制住自己心底那股没来由地想要抓住叶修手指安慰他的冲动,“你上次说那个逃家青年见义勇为,救了国际刑警,然后三个人就都消失了。”
“那个逃家的青年是我弟弟。”
这话不啻于一声惊雷,苏沐秋眉头一挑,下意识地抓住了叶修的手。
“亲弟弟?”他震惊道,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叶修点了点头,“他现在怎么样了?”
虽然同吴雪峰谈天的时候他们经常会猜测叶修的家庭与过去,然而亲耳听叶修本人承认他的背景,却又是另外一种感觉。苏沐秋想起吴雪峰对他形容的那个即使在哈佛数学系也能轻松超过大多数人的聪慧少年,他的神情与他身为教授的母亲一样内敛而端庄。吴雪峰说自己从交换结束后就没再听到过再多关于叶修母亲的消息,他们甚至不知道叶修读的是哪个大学——或是没读大学。
可是根据后来自己在马赛遇见他的事情反推……叶修比自己晚一年出生,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他弟弟十九岁时逃家,那时候他多大?叶修说过自己出生在一个老牌的华人移民家庭,又提及那三个青年到现在还在失踪,这些堆在一起的事情是不是彻底打乱了他的生活?
难怪他看起来就与大部分同龄人截然不同。
叶修一直没有回答他,黑发青年支着手臂坐在对面,静静等待同伴脸上的震惊消退。
苏沐秋定了定神:“他现在怎么样了?”
“人……”叶修长长出了一口气,“人没事。”
看见苏沐秋释然的表情,他又补充道:“但后面也留下了很多事需要处理。”
“他回去的时候被□□抓住了吗?”
叶修点点头。
“被抓住是必然的,虽然他小的时候学过MMA,但也只是个半吊子,勉强自保而已。状态不佳的时候更是,别说想保护别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可你不是说一共有三个人?”苏沐秋想起那个身上带着配方的青年,“他没帮他们?还是……他彻头彻尾是□□的人?”
叶修看了眼左手边空无一人的街道。
“□□出身的那一位被手残的国际刑警策反了。”他说,“所以他被抓得最早。”
“但他是知道配方的。”
“没错。”
“还有别人知道配方吗?”
叶修摇摇头:“没有。”
苏沐秋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给配方,又被抓住……会被折磨的吧?”他皱起眉,“或许还会很惨。”
叶修唇角微微翘了翘,声音轻柔:
“岂止是折磨呢?”青年的声音如同耳语,“几乎是……非人的行刑。”
苏沐秋沉默地低下头,握了握叶修冰冷的手指。
“要不叫一壶热茶吧?”他小心翼翼地提议,“天已经开始冷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几乎不是人形了。”
叶修忽然抬起头,用手紧紧回握了一下苏沐秋的手:“我把他安置在一个安全屋里,我的朋友照顾了他半个月,之后我们才告诉妈妈。那时候他已经比最开始好了一些,但妈妈还是一见到他就哭得昏了过去。”
“你去救的他们?”
“是啊。”叶修眨眨眼睛,“我是哥哥嘛。”
“报警了吗?”
“没有。”叶修摇头,“我和我的朋友们在去救他们之前做了不少调查,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个□□与政府勾结,背景很深,并且我们发现,那些之前试图转向政府或警察寻求帮助的人,都……”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苏沐秋倒吸一口冷气:“这么猖狂?”
“……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叶修坚定地说。
“可是……”苏沐秋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虽然你救走了你弟弟和他的朋友们,可□□发现之后不会找你们报复吗?”他显得忧心忡忡,“不管是那两个人,还是你弟弟……”
叶修坦然点头:“会被报复。”
“那怎么办?”苏沐秋皱眉,“你也说了,他们势力很大……你弟弟的生活,和你的生活,岂不是都要被影响?”
叶修没有接话,他定定地看了苏沐秋一会,神情温和沉默。
“……怎么了?”苏沐秋不解。
“会被影响吧。”黑发青年终于回答,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不过……你不用太担心。”
“不担心才是不正常吧?”苏沐秋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们打算怎么解决?直接一炮轰了对方总部?”
叶修还认真地想了想:“唔,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是可行性有点小啊。”
苏沐秋翻了个白眼。
“好啦,事件总是能解决的。”叶修倒是不着急,他反过来安慰苏沐秋,还给他也续了些茶,“比如,在隐姓埋名中缓慢解决问题。”
苏沐秋一扬下巴:“就像你的大衣?”
“很敏锐嘛。”
“毕竟完全不像我认识的你的风格。”苏沐秋微微侧头,“噢,对,说到警察,我好像有点明白我今天为什么会被人打一枪了。”
“因为你去过警察局。”
“是,”苏沐秋肯定道,“之前我和我一个被□□控制的朋友见面,之后就去了趟警察局,他们可能是因为这个才想要杀我,可能以为我报了警吧?”
“陶轩?”叶修问道。
“我以为你没看邮件。”
叶修叹了口气:“我看到了,只是没办法回复。我之前去调查过你朋友的事——”
他的话被苏沐秋打断了。
“如果会让你们陷入危险的话就不用了,”苏沐秋严肃地说,眼神笃定,“他那边我再帮他想办法,但我不能因为一个朋友的事让另一个朋友陷入危险之中。”
叶修在椅子上动了动。
“谢谢。”过了一会,他才出声,“没关系,他那边我再去看看,但他们好像很看重他。”
“和抓你弟弟的是同一伙人?”
叶修点了点头。
“真是作孽。”苏沐秋喝了口茶,“叶修,我……真的不能帮到你吗?你知道,我是巴黎高师毕业的,我的校友里应该有能帮上你的……”
叶修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这也是我今天想和你说的,沐秋。”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不以姓称呼苏沐秋,而是用名字。叶修脸上的神情很凝重,苏沐秋下意识点了点头。
“如果可以的话,我建议你先带着你妹妹离开法国,找一个比较远的国家住一段时间,”他抿了抿嘴,“找那种监控相对少的城市,或者荒无人烟的岛。比如……”叶修俏皮地一歪头,“太平洋上的岛屿,我喜欢海上的风景。”
“其实我或许真的可以帮上你。”苏沐秋故意没有理他的建议,“叶修,我真的……”
叶修摇了摇头。
“就像你说你不会因为一个朋友让另一个陷入危险一样,”他坦诚道,“我也不会让你和你妹妹陷入风险。”
“我们没有……”
“你们有。”叶修严肃地说,“你在马赛和我一起住了将近三个月。”
“……”
苏沐秋一时语塞。
“叶修……”
“一起喝一杯吗?”
叶修脸上的神情很轻松。他从椅子上站起,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吧台的方向。不久前为他们准备饮料的少年还在后面专心地擦杯子,干净且安静。
苏沐秋叹了口气,失笑:
“我以为我们一直在‘喝一杯’。”
“不一样嘛。”叶修懒洋洋地靠在柜台上,打了个响指,“Ian,请给这位苏先生来一杯君度酒。”
少年手脚麻利地去找酒瓶:“您呢?”
“我也来一杯。”
“Ian,”苏沐秋默念,“这不是个常见的法国名字啊。”
他看出叶修和这个少年十分熟稔,说不定这个咖啡馆就是叶修与他的朋友们的基地。怪不得他将这里称为“安全之地”。
“……不过,说实话,让十几岁的孩子做酒保,是不是雇佣童工?”他狐疑道。
三个人都笑了,叶修拿起酒杯,晃动着里面金橙色的酒液,轻轻碰了下他的杯口:
“应该算是,不过一帆是这家店店主的亲戚。”
“——我真的帮不上你吗?”
苏沐秋饮尽杯中的酒,神情诚恳。
叶修第无数次摇了摇头。
“你帮不上,我也能做到。”他低着头,把酒杯推回吧台,一缕刘海落下来,挡住他漆黑的眼睛,“也不要试图找我……”
“……为什么?”
“你找不到的。”
叶修说到做到,自那天二人在6区的地铁中转站分别起,苏沐秋果然再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他尝试着给叶修写邮件,但发出的邮件仿佛泥牛入海一般,回音寥寥。
苏沐橙在卡地亚珠宝的实习期结束了,小姑娘却不太想留在那里工作,于是苏沐秋建议她也像自己一样,做一年Gap year。不消说,这个建议同样出自叶修和他之前的那番谈话。这个提议引起了少女的兴趣,她兴奋地拍手,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列起了长长的旅行清单。苏沐秋看到那上面有几个北欧地名,便拿起手机,查看起了由巴黎至雷克雅未克的机票。
兄妹二人在整理行装的过程中一起出了几趟门,苏沐秋很敏锐地发现,原先那些在他家周围绕来绕去的不怀好意者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有一次苏沐橙独自出门买菜,回家时告诉他两个街区外发生了枪击案,那是她本应该快走到街口,但一个小男孩忽然倒在她面前,她就把他送去了社区医院。
“我或许应该谢谢他。”蜜色长卷发的少女抚着胸口,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他正好拦住了我,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说不定就是我了。”
苏沐秋拍了拍她。苏沐橙对叶修的背景和他们卷入的事件一无所知,但苏沐秋知道,所有这些都是叶修,以及他的朋友们对兄妹俩细致的保护。这让他十分想再和叶修见一面,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他又两次拜访那家位于13区的咖啡馆,迎接他的却都是紧闭的房门,以及挂在外面“已停业”的标语牌。
他在收拾行装的间隙写那本关于蔚蓝海岸的书,但自从与叶修促膝长谈过后,苏沐秋总是不知不觉地将小说里的人物刻画成叶修的样子。
在他第四次因为需要修改作品而在餐桌上长吁短叹之后,苏沐橙托着下巴提出了疑问:“哥哥怎么啦?写作过程不顺利吗?”
苏沐秋于是告诉她,他不小心把小说的主人公刻画得和自己的一个朋友极为相像。这个回答让苏沐橙扑哧一声笑了,少女鬼马地卷了卷自己的发尾,说:“那就不要改了呀?”
“但小说里的故事总是需要和现实有不同之处的。”苏沐秋无奈地说,“正常来讲,每个作家的书不都是写的自己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变成了叶修的小传。”
这次苏沐橙没再说话了。少女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街道上依然笼罩着厚厚的雾气。
令苏沐秋下定决心要和叶修见一面的契机在于两天后陶轩的拜访。苏沐橙噔噔瞪地跑上楼告诉他这个消息时,苏沐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但穿着程序员标配格子衫的男人的确正在起居室里笑着等他。苏沐秋下楼后,陶轩给了他一个热情的大拥抱。
这可有点稀奇,苏沐秋放开他,仔细端详好友的脸,发现对方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怎么了?”
“有人救了我的家人出来,”陶轩直奔主题,眼中仍然有抹不去的兴奋,“我问他们是谁,他们也不说,只说他们是帮忙的。但我想我只对你和雪峰说过这事,雪峰说不是他,那就只能是你了。”
苏沐秋一刹那就明白了是谁做的,他瞬间百感交集。
“那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他指了指沙发,“坐下说?”
“不了。”陶轩提了提手里的箱子,“我给我们都做了假身份,决定出国避难,下午的飞机,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身份好用吗?”苏沐秋关切道,“你别被他们发现。”
“放心吧!”巴黎高师的电脑天才自信地扬了扬下巴,“之前是家人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他们找不到我了,做假身份就可行了——欺骗电脑可比骗人容易多了。”
“一路顺风。”苏沐秋说。
他送陶轩到门口,拍了拍他的后背:“帮我问候伯父伯母。”
第三次拜访咖啡馆的时候,那家店的大门依然紧紧锁着。空中飘洒着小雨,苏沐秋先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折好,给叶修留了个条子。接着,他走向空无一人的街道,看了看两侧因冬日的寒冷已经掉光叶子的枫树,索性回到咖啡馆门前,一撩大衣,在灰色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
“我还是等一会吧,虽然他不一定会来。”他自言自语道。水泥地面上爬过一只黑色的虫子,在他面前停下,同他面面相觑了一会,又爬走了。他忧心忡忡地坐了一会,随后又掏出自己的灵感本子,为一本还在构思中的小说填上了两个大纲内容。
“苏先生?”
一个有些陌生的声音将苏沐秋从沉思中惊醒。他充满希冀地抬起头,紧接着,又露出一个和善却有些失落的微笑。
“是你啊?”他说道,“叶修呢?”
来人正是那天在吧台后客串酒保的棕发少年。看见苏沐秋坐在咖啡馆前的台阶上,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但还是走过来,伸给他一只手。
“叶前辈今天不在这里,”他回答,“但他给您留了东西。或许您愿意来喝一杯吗?”
苏沐秋精神一振,一骨碌从地上站起:
“他给我留了东西?!”
棕发少年点点头:“放在店里的,”他说,“我今天就是为了取这个寄给您,但既然您恰好在这……”
苏沐秋跟在他身后走进咖啡馆,看着这个名叫Ian或者“一帆”的少年娴熟地点起吧台上方的灯。他先是给苏沐秋倒了一杯君度酒,接着,又拉开吧台内侧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纸袋递给他。
“这就是前辈留给您的东西了,苏先生。”一帆指了指上次他和叶修坐过的那两个窗口座位,“今天下午我都会在,您可以坐在那边。”
苏沐秋接过那个薄薄的袋子:“你们要搬家吗?”
他环视四周,原本挂在咖啡馆墙壁上的抽象画摘下来了,有几张桌子上铺了防止积灰的罩布,另一些则没有。
少年点点头:“不是搬家,不过的确要走了。”
同他打听叶修的行踪是没有意义的,苏沐秋叹了口气:“叶修也一起吗?”
“前辈总是神出鬼没。”
“怎么称呼你?一帆?还是Ian?”
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我叫乔一帆,”他低下头,打开水龙头冲洗高脚杯,“英文名字叫Ian,您怎么叫我都好。”
苏沐秋点点头,他靠在吧台上拆开纸袋。牛皮纸袋里装着一本半新不旧的法语小书,封面画着宽大的棕榈叶:Dimanches d\'aout。
《八月的星期天》。
“他也读这本书?”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笑了:“前辈什么都读。”
“总不会还读量子物理。”苏沐秋没有去窗边的座位,而是侧身靠在吧台上,一页一页地翻动书页。这本书由莫迪亚诺在2014年出版,那是苏沐秋最喜欢的作家之一,当年为了攒钱第一时间买这本书,他连熬了一周的夜帮人写外挂。
此时他手里的这本书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纸页边缘些微发黄,看状态和他抢到的首版应该是差不多同时发行,不过被主人保存得很好:“他没在我面前读过莫迪亚诺,我还以为他不喜欢。”
少年关上水龙头,静静地笑了笑。
“前辈……很喜欢读书。”他说道,苏沐秋几乎对这本书几乎倒背如流,因而在乔一帆眼里,他仿佛是在检查纸质一般,一页接一页地翻着,“呃……苏先生,你读得真快。”
苏沐秋扑哧一笑,眼神却没离开书页:
“这个作家所有的作品我都读过。我想看看他有没有给我留什么手信。”
乔一帆显然也听出了后半句的“他”指的是叶修,他无声点了点头,将咖啡馆里的寂静留给苏沐秋。一时间,周遭声响皆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翻书声以及钟表秒针有节奏的“咔哒”声。有一辆车呼啸着经过外面的小街,枯黄的碎叶被风卷起,落到荒凉沉默的街道上。
叶修看书习惯很好,全书没有一处涂抹或标记,只在最后一页折了一角。苏沐秋翻回一页,他反复将全书的最后几段读了几遍,静静地叹了口气。
他把书重新用纸袋包好,塞进大衣内袋:
“一帆,我走了。”
少年有些惊讶,但还是从吧台里绕出来送他。
“您不再待会儿了吗?”
苏沐秋摇摇头。
“我明天就要离开法国了。”他说,抬手拍了拍棕发少年的肩膀,“如果你以后能见到叶修的话,请帮我转告……”
“转告什么?”
苏沐秋欲言又止,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摇了摇头。
“没关系,不用了。”
他对乔一帆挥挥手,声音很轻:
“有机会的话,我自己告诉他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