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x□□叶
8
天空仍然飘洒着细雨,苏沐秋沿着圣米歇尔滨河路漫步,中途,有几辆计程车经过他身边,在雨地里投下白而亮的光影。牛皮纸袋从他的口袋里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轮廓,与用于记录灵感的笔记本放在一起。那里留存的大部分构想都如昙花一现般流过作家的脑海,少数留存于世,其余都在因缘巧合中被撰写者忘记。
现在他行走在这个城市中央,隔在头顶乌云与与这个谜梦般的地区之间。天还没黑,楼房立面上的灯光与街灯都尚未点亮,往日摩肩接踵的人群也不复存在。道路的左前方有一间点着灯的咖啡馆,河岸对面,一排立着的弧形玻璃被灯光照亮,甚至能映出苏沐秋的身影。
如果巴黎是一座迷宫,半年来苏沐秋所追寻的,就是那个在马赛阳光明媚的七月星期天下午出现的,名为“叶修”的终点。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下两人相处的细节:昼伏夜出,猫头鹰属性;爱吃鱼,拒绝食用莴苣;“南方十字”蔚蓝海岸的故事,用它们在自己的作品中拼凑一个心目中的阿尼姆斯或阿尼玛,但仍然无法接近真正的叶修,那些幻影在现实中落下的本体。
一架飞机从西方起飞,在雨中穿破厚厚的云层。
明天上午。那架飞机上会有他和苏沐橙的身影。他们即将在异国他乡开启一段长达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漫长旅行,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作家度假时与他萍水相逢的一位陌生房客。苏沐秋想起莫迪亚诺的定义:一生当中有一段时期就为了这种相逢,那时你置身于十字路口,犹豫着到底该走哪一条路。
苏沐秋环顾四周,转向左侧。塞纳河晦暗的水在他右手边沉默地流淌,几棵树的树冠交织在一起,挡住了雨,下面有一条长椅。
他想了想,在那里坐下,顺手掏出从中国区的咖啡馆带回的书。《八月的星期天》,关于欺骗与消失的故事,里面的钻石也叫“南方十字”。他思考了会叶修想告诉他什么——他从学生时代起就不擅长猜谜,现在也依然不擅长。
有人从后面踏着湿漉漉的草坪走来,在苏沐秋左手边放下了什么东西,细碎的响声与玻璃碰撞声,两个瓶子。
如果是搭讪的话,他不想搭理。
“巧了。”
这声音熟悉的过分,令他无形中朝思暮想半个月之久。苏沐秋回过头:
“叶修。”
黑发青年站在他身后,双手支在长椅的靠背上,依旧是一身低调的手工装束,西装口袋里甚至还塞着白手帕。他眨了眨眼,白皙的脸上漾起一个笑容。
“看见小乔把我的礼物给你了。”他指了指苏沐秋手中平平整整的牛皮纸袋,“喜欢吗?”
不知怎么,在咖啡馆的时候苏沐秋本来有一肚子的话想和他说,到了嘴边却尽数咽下,只是点了点头。
叶修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苏……”他说,却忽然感觉领口传来一股向下拉的力量,他被迫弯下腰。
视线尽头是苏沐秋的手和眼睛,叶修在那轮栗色的满月中找到自己的倒影。苏沐秋仰起脸,于是下一刻他们唇瓣相贴,气息交缠。夜幕降临,周围的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树影与水声掩盖了他们的身形,而他们就在那里接吻。
苏沐秋放开他,叶修却抓住了他的手指。
“别停。”
他们在14区夜幕中的街角分别,叶修在前,苏沐秋在后。前者去搭地铁,后者要经过几个街区回家。
看似方向相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
“叶修!”
叶修的背影消失前,苏沐秋叫住他。他扬了扬那本《八月的星期天》。
“我们是无法再变回普通人了吗?”
在那本薄薄的小书里,主人公背负着过去回到尼斯,偶然与一位故人相逢。
几英尺之外,黑衣青年停下了脚步。他眉目淡淡,露出一个微笑。
“再想想吧,”叶修说,“或许我是想告诉你……至少,我们还可以等。”
空气寒冷,街道两侧闪烁着点点寒星。
“后来你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年轻记者的眼神中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失落。邱非放下不由自主举到唇边的酒杯,看到身穿驼色风衣的作家露出一个复杂而内敛的微笑,温和地摇了摇头。
长达一个小时——或两小时的讲述并没有令苏沐秋的声音变得粗糙或沙哑,反而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玫瑰色的神秘感。男人倚在吧台上的姿态风度翩翩,仅仅在采访的这段时间里,酒吧里就来了两三位试图同苏沐秋搭讪的美女。邱非无端地想到菲茨杰拉德小说中的盖茨比“他恰到好处地像你希望的那样了解你”,这个句子也同样完美适用于形容苏沐秋。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三十五岁的作家说道,“在那之后,我和沐橙先是去了北欧,之后又因为沐橙喜欢上绘画,所以全世界旅居了一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关注叶修的消息,”他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仲夏七月窗外尼斯氤氲翠绿的街道,任酒保挪走他的玻璃杯,娴熟地向其中续上一杯金橙色的酒液,“也一直同我那两位朋友保持联系,他们是我和叶修仅有的交集。只可惜我们似乎没有萍水相逢之外的缘分。”
小记者垂下眼睛,他从外套内侧取出一张折了几叠的泛黄纸张,清了清嗓子。
“‘巴黎警方炸毁□□老巢’,”他给苏沐秋展示那张来自市立图书馆的报纸存档,头版搭配了一张照片,是荷枪实弹的警*察站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背景里依稀可见围着头巾的阿拉伯人匆匆走过,“‘当场击毙主谋’——苏前辈,我有个朋友是位电脑高手,我们看过警方的报告,这个主谋指的就是叶修。”
吧台里的酒保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邱非侧目。
“这叫什么,在法律的边缘试探?”苏沐秋笑眼弯弯,神情揶揄中透露着欣赏,“在法律层面上,这样获得的证据可不能要啊。”
邱非被挤兑得耸了耸肩,只好抖了抖自己做的功课:“苏前辈也完全没有做出什么好榜样啊——您看,”他掏出警方报告,“我们在数据库里搜索了‘南方十字’的相关内容,发现连一条结果都没有。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关于‘南方十字’的追踪,无论是关于钻石还是毒*品,都随着叶修的死而沉入水底了呢?”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对街的商铺已经点起了霓虹灯,酒吧里又来了几位客人。酒保在墙壁上摸了一会,打开了酒吧内的灯光。暖融融的浅橙色光晕洒在苏沐秋栗色的头发和酒吧墙上挂着的几张后现代主义抽象画上,柔软且温馨。
苏沐秋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看起来十分实事求是,“不过,如果法国警方和国际刑警的数据库中都没有记录,那大概就是的确没有了吧。”
“您知道那个□□最终怎么样了吗?”
“哪个?”
“‘蔚蓝海岸’那个。”邱非说,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圈了一个圈,“看起来叶修后来是加入了那个□□,之后它在巴黎的老巢就被端了。”
苏沐秋耸耸肩。
“爱莫能助。”他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鬼脸,“我已经很久不在法国住了,这次回来是为了处理一些——啊,历史遗留问题。”
作家知悉地笑出来:“我远离潮流太久了。”
好吧,即使只有这些也已经很好了,邱非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希望确认它还在认真工作:
“前辈要离开法国了吗?”
苏沐秋刚想说话,邱非就听见自己放在另一个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他连忙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Ian”,联系人头像是他和乔一帆的合影。
他这才想起今天晚上和恋人约好了共进晚餐,连忙对苏沐秋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好在对方大度地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这才赶快接了电话,放在耳边:
“好的,一帆……七点,我记得……哇?真好,太棒了……等会见!爱你。”
“恋人的电话?”
邱非不好意思地把手机反扣在吧台上,带着微笑,点了点头。
“你们感情很好啊。”
邱非微笑:“是,我很爱Ian。”
“Ian,”苏沐秋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不是个常见的法国名字吧?”
“他和我一样,是中国人,不过在欧洲长大。”邱非解释道,“Ian是希伯来语。”
苏沐秋放下酒杯。
“很有趣的名字。”他评价道。
“谢谢前辈,”邱非看了看表,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是一个画家,最近卖出了几张画,今天我们约好了七点钟共进晚餐——所以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可以吗?”
“如你所愿。”苏沐秋说。
他打了个响指,趴在吧台里的酒保懒洋洋地收走两个人的玻璃杯。
“我喜欢看到恋人们走在一起。”
“关于那个黑手党……”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酒吧门时,邱非迟疑道。
“嗯?”
“前辈还知道别的什么关于它的消息吗?”
站在暗下来的街道上,苏沐秋微微皱了皱眉。
“我不是很清楚,”他回答,“但我似乎听说……他们又惹上了其他人。”
邱非微微叹气,□□惹上人,似乎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事。
“谢谢您。”他衷心地向苏沐秋表示感谢,“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愿意和我说这么多。”
年轻的记者伸出一只手,苏沐秋握了握。
“我很怀疑我给你讲的这些东西能够支撑起一篇稿件。”他带着点歉意地说,“听起来更像推理小说里的内容,但你做的是非虚构写作。”
邱非感到衣袋里的手机“嗡”地震了震,大概是乔一帆发来的短信。
他系好风衣外套的扣子,尊敬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他诚恳地说,风带来海风的气息,乔一帆大概已经在某个路口等着他,“但是,依然非常感谢您——带给我这样的一个故事。”
苏沐秋微微颔首:
“我的荣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