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AU双画家
司机在公放“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大巴里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雾和汗水味。苏沐橙默默把头转向窗外。
公路平坦,从城际大巴的轮子下一直蔓延到车窗尽头。金黄的落叶被车辆带起的气流吹起,飘飘忽忽地堆积在路基下面的白桦树底下,形成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坡状的丘。远处有广阔草原,零星的白与灰都是牧民散养的牛羊。那些小点在草场之间缓慢地移动,向着蜿蜒而过的、流淌的河流。
她沉默地靠回椅背。方才一直和隔一条过道的乘客闲聊的叶修转过身来看了看她,随后,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又将握紧的拳头伸到她前面。
“喏,张开手。”他轻声说,摇了摇手臂,哄小孩般的方式。
苏沐橙扑哧一声乐了。她坐直身体,乖乖地摊开手掌,任由叶修手里抓的东西落在上面:红白蓝相间的包装,长条的糖纸,两块糖。
“呀,”她像小时候第一次吃大白兔那样,小小地惊喜了一下,“是奶糖呢。”
“吃吧。”叶修好整以暇地说,给交叠的双腿换了一下位置,“再过个三四十分钟就到了。”
苏沐橙欢欢喜喜地拆开糖纸,把其中一颗递给叶修,被后者爽快地塞进嘴里吃了。
“有点硬,”叶修含糊不清地评价道,脸颊被奶糖撑起了一个不自然的性状,“我是不是买的时间太久了?不应该呀。”
“有一个厂的大白兔就是这么硬的。”苏沐橙的声音也是呜噜呜噜,她伸长了脖子,好像在等着奶糖自己咽下去,“含一会就软了,刚塞进嘴里嚼不动的。”
叶修转头看着她。良久,他伸手拍了拍苏沐橙的头。
“我知道,”他说,“你要是难受的话就躺一会吧。”
“叶哥叶哥,”过道另一边的乘客像是突然意识到原先的旅伴已经晾着自己好一会了,便又来招呼叶修,“你和你妹妹这次回拉布大林,是回去做什么啊?”
叶修好像在溜号,一时半会也没回答。苏沐橙听到有人提到自己,便从叶修的遮挡里探出身来。
“我家以前住在额尔古纳——就是拉布大林,”她解释道,叶修听到这个连苏沐秋也不常用的额尔古纳的旧称,微微点了点头,“这次回去是要看一个亲人。是我另一个哥哥。”
“原来是老乡啊!”
她长相甜美、声音温柔,对面坐的人眼神一下就亮了,“没想到我们这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可惜现在经济发展,额尔古纳的人都往外搬走了,”他不无惆怅地长吁短叹,“姑娘,你们现在这是彻底搬到别的地方去啦?”
苏沐橙点点头。
像是想到了什么般,她轻轻地微笑起来:
“老实说,我对额尔古纳已经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了。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哥哥就带我离开这啦。”
苏沐秋带她离开额尔古纳的时候,他自己还没有到十五岁。少年一手拉着妹妹,另一只手提着装有他们全部家当的箱子。他教苏沐橙与镇子边他们那座小小的房子告别,那时和现在一样,也是十月。
秋日清晨的风从俄罗斯的方向吹过来,邻居家的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苏沐橙踮起脚尖,看见远处的白桦林上空飞过一群黑白相间的鸟,她拉了拉苏沐秋的衣袖,指给他看。
“哥哥,”小女孩问道,“我们还会回来吗?”
清秀的少年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放下箱子,蹲下身,平视着自己的妹妹。
“我不知道,沐橙,”他实事求是地说,把小小的女孩搂进自己的怀里,“但如果我们有朝一日真的能回来,大概也是很久以后了。”
他牵住苏沐橙的手,两人一起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走去。
额尔古纳是他们的家,北方的土地里埋葬着他们的父亲和母亲。这里非常美,只是太小了,甚至没有一个火车站或可以暂时停靠的铁轨。寒风吹红苏沐秋的手,他摇了摇行李箱,里面发出闷闷的摩擦声。箱子里有一个衣服卷成的包,里面装着苏沐橙的素描铅笔和她的画。
他的妹妹喜欢画画,他曾经拿着她的作品去找来镇上写生的外地画家看,当他们得知作者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时,无一例外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而当他们听到他说苏沐橙从来没有学过画画,更是几乎争先恐后地想要收她为学生。
妹妹很懂事,她知道苏沐秋打工养家的不容易,因此从未向他提出过任何要求。可当苏沐秋躺在小屋吱嘎作响的木床上,凝望额尔古纳上空灿烂浩瀚的银河,他知道不能因为家里的清贫而堵住妹妹求学绘画的路。于是他带苏沐橙坐长途汽车到最近的牙克石,在那里买两张到齐齐哈尔的硬座票。零点出发的火车,苏沐橙困得直打哈欠,好在他们坐车的时候并非旺季,他成功给苏沐橙找到了一个空着的三人座,这让她可以躺下睡一会。
他们的目的地是杭州,那里有一个画家愿意收苏沐橙做学生。
齐齐哈尔至杭州的K50是慢车,途径河北沧州的时候,苏沐秋听见一片嘈杂。他回过头。
一个没拎行李的男孩在站台上灰头土脸地和两个男人厮打,乘务员好像走开了,对面列车的窗户上挤了一群看热闹的人。
“骑马吗?”叶修问她。
额尔古纳已经到了。金秋十月,草原送来牧民悠长的牧歌与风,天际线上有白桦林簌簌作响。温柔的阳光洒在流经额尔古纳波光粼粼的河流上,路边有一个马场。
苏沐橙摇了摇头:“不了,”她说,“今天不想骑马,陪我走一会吧。”
“好嘞。”叶修说,他换到风来的一侧,看到苏沐橙立起衣领。
昨天这时候他们还在杭州,在高达30的气温下躲在画室里续命,谁知道二十几个小时后的额尔古纳,风会变得这么冷。
叶修忽然说:“你等我一会。”
苏沐橙不明觉厉地点点头。左边有一个小商店,她听到叶修拔腿跑远的声音,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数苜蓿的分叉。
她抱紧双臂抵挡草原的硬风,又听见细细碎碎的响动。叶修回来了。
“呀。”她小小地惊呼了一下,随后笑弯了眼睛,“给我的吗?”
叶修的手臂上搭着一条厚实的红披肩,边缘印着俄式风格的花纹。小商店的大娘搓着手从店里出来,对着苏沐橙的方向笑着挥手。
“试试?”叶修说,“我可挑了有一会。”
苏沐橙抿嘴笑着把它围在身上。她今天穿的是收腿牛仔裤和黑色马丁靴,和披肩边缘的画风有种奇异的融合。
“好看吗?”她像个得到新衣服的小孩子,蹦蹦跳跳地转了一圈。
“好看。”叶修肯定道,“显瘦。”
披肩为苏沐橙挡住了寒风,他们往额尔古纳河的方向前行。
叶修突然笑了。苏沐橙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在想我第一次遇见你哥,”叶修回答,“从车窗里看到我被人围攻,冲下火车帮我打架。”
苏沐橙也笑起来:“他还关照我赶快我找乘务员,不过等我带着乘务员叔叔赶到的时候,你们俩已经打完了呢。连车都开了。”
“没有你哥我就跑不出来了。”叶修幽幽地补充道,“画家少年策划多年的离家出走计划夭折半路,原因竟是惨遭小混混抢劫钱包。”
“钱包拿回来了吗?”
“有苏沐秋在,当然拿回来了,”叶修回忆道,“你哥看起来清清秀秀的,其实很会打架。我当时都看愣了。”
他顿了一会,像是在回味。
“你们俩回来的时候我也看愣了,尤其是你。”苏沐橙望着远处,“哥哥只是出去了一小会,却带回了另一个刚打完架的哥哥,他看起来灰头土脸、乱七八糟、鼻青脸肿——”
“……咳咳,注意用词啊!”
“——噗,好啦,不笑你了。”苏沐橙吐了吐舌头,把自己挂在叶修的肩膀上,“不过没想到,从那以后我就多了一个家人。”
“永远都是你家人的,不用担心。”叶修说,“周泽楷要是对你不好,我就去打他。”
“……你打得过吗?他业余练MMA的呀。”
“……这个,领会精神吧。”
他们笑闹着走过大片的苜蓿丛。
长风过境,呜呜的呜咽声响彻整片国度,一行白鸟向着水面俯冲,额尔古纳河里有蓝天的倒影。
故乡的风打开了回忆的锁。
苏沐橙卷紧披肩,在额尔古纳河畔蹲下,注视里面流淌的水。太阳即将沉落,额尔古纳河上高纬度的天空呈现出一层又一层繁复绚丽的长波颜色,紫红与金色完美地交织,像是太阳与海交相辉映。
那是永恒,他永远都在这条河中奔流。
“哥哥,”她轻声说道,“我来看你啦。”
叶修单膝蹲在她旁边。不知何时,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素圈的戒指,看起来甚至不像是知名画家的饰物。
他探身下去,将那只手完完全全浸在水里。
“我们来看你了,苏沐秋。”
“以前,”在回去的路上,叶修忽然说,“我刚刚被你哥捡到的那会,我经常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是什么,让一个来自祖国最北方的青年,在十几岁的时候,带着妹妹背井离乡,去往一个自己一无所知的地方。”
叶修说得很慢,他想起那些他们在杭州租房的日子。每个下午都被夕照日晒得快蒸发的房间,唯一一扇电风扇被他们摆进苏沐橙的小隔间。叶修整夜整夜热得睡不着,爬起来画画,偶然回头的时候看见苏沐秋在看他。
“那么艰苦的生活……”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为什么会选择离家几千里,跑去杭州呢。”
他凝神静听远处经过白桦林的风。
“因为……他身边有我。”
苏沐橙轻轻地说。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画画。”苏沐橙说,“但额尔古纳太小了,没有美术老师可以教我。哥哥拿着我的画去找来这写生的画家,有一个老师说,如果我们能去杭州,他就收我做学生。”
这个故事叶修曾经听苏沐秋讲过,但他没有打断苏沐橙。
“嗯。”
“然后哥哥就收拾东西,努力攒了一些钱,带我去了杭州……”苏沐橙说,“之后的事,你就都知道啦。”
叶修点点头。暮夜深垂,他看向遥远的星空:
“总是在为别人着想、总是在试图为他人找到更好的生活方式、总是在帮助他人实现梦想……苏沐秋就是这样的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哥哥能活到现在……的话,是不是也会是我们最成功的经纪人啦?”
“当然,他有我们都无法比拟的才华。”
“叶修。”苏沐橙忽然看向他,她咬着嘴唇,眼睛里倒映着夜晚的星光。
“嗯?”
“哥哥总是说……‘人该有故乡的善良。’”苏沐橙说,“小时候他总是告诉我,要善良,要去爱——要像养育了我们的额尔古纳河一样。”
叶修沉默地听着。他揽住苏沐橙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他说得没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