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归途 第2章 接风

和亲队伍和使团穿过国都那似乎走不尽的繁华长街，终于缓缓驶入着庆国的九重宫阙。

今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没有雷雨，但地上的水还没干，阴云也将这巍峨宫墙衬得密不透风，阴沉沉的。

公主銮驾威仪，銮驾旁的两人骑着马，各自怀着心思。

要说李承乾是带着十分明显的目的来到马车旁的，而李承泽就是因为要与太子争锋，不得不趟这和亲的水，不然就落了下风，可他没有败的余地。

他抬眼看这公主銮驾。

似乎是为了体现大国威仪，这马车被造就得十分华贵，外面的实木涂了暗红色的漆，窗边车沿皆有能工巧匠雕刻而成的云凤花纹，用金箔油漆又刷了一层。

但即便这样却不张扬，不知是不是因为马车上坐着的人的缘故，竟然给这原本奢靡马车平添了几分雍容华贵的低调沉静。

可见这位中宫嫡出，淑华公主，何等恩宠尊贵。最后却要为了两国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尝遍这帝王家的冷血风云。

这世间可怜人太多了，他心狠手辣不会可怜每一个人。但这样的淑华，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些人他德才兼备，做亲王可惜，最后他却只是比他差的太子的磨刀石。

许是因为同样是被高高捧起，又被重重摔下，许是因为都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他竟然生出了几分怜惜。

他自然不知道这公主以前早已尝遍人情冷暖，只是以他的视角来看，有些感同身受，生出几分不忍。他的私心藏得很深，但未必没有。他的私心，也希望这位公主嫁得良人，而非皇室子弟。

楼兰嫣因为白日这一闹，累了些，靠在软枕上小憩。

睁开眼时，她的神情还是放松的状态，人放松时本性的好奇显露出来，她也想要悄悄掀开车帘，望一望这庆国宫中的天空。

所以她还真就这么做了，许是觉得李承乾说话太吵，烦得慌，她选择了李承泽所在那边的车窗。

悄悄先开车脸抬眼一望，原本一望无际的天空被四四方方的宫墙围住。将那帝王后宫，上至皇子下至婢奴，都给困在了里面。

她也将被困在里面了。

楼兰嫣的神色不自觉透露出悲凉，她放松时明艳地眉眼温柔又清冷，没有太多攻击力，但也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好接近。

李承泽察觉到后方的一道视线，回眸看去，恰巧看见一双杏眼眼眸中自然流露着几分凄哀悲凉。

他抿了抿唇，微微转头微笑着看向这位“娇柔”的公主。

他脸上的放荡神色收敛了些，温和地看着她，她似乎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再看天空。

“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四四方方围起来？”李承泽不知何时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不好看啊……”

他没想到楼兰嫣会回应，语气像是刚睡醒，不知何时，他生了些逗逗她的想法。

“那公主殿下觉得什么好看？”

“呃？”

楼兰嫣一愣，她也把心里话说出了。

罢了，说了就说了。

她抬眼看这李承泽，眼眸中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温柔的声音微微带了点慌张：“贵国皇宫琼楼金阙，是本宫失礼了，二殿下海涵。”

李承泽看着她半晌，拉了拉缰绳，让马放慢些，退到来到车窗边，就在马上弯腰低头与她对视，将手指放在唇边。

“嘘——”

“嗯？”

“别人或许觉得公主此话不妥，但本王认为公主说的没错，何须海涵？”李承泽笑了笑，俊美的面容露出几分他特有的狡黠：“不过公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殿下觉得什么好看？”

楼兰嫣唇角勾起弧度，她将车帘拉开一些，脸庞凑近，明丽的眉眼盛着笑意，

“本宫觉得……”她美眸转了转，透露出气氛古灵精怪，但语气确实慢悠悠地，温柔多情的声音仿佛要说到人心里去：“世间万千皆不及殿下，真心实意的笑容好看。”

李承泽一愣，楼兰嫣的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是耳语，自然也就只是说给他听的。

这话只有他们二人听得到，里面的深意也只能有他们二人听得懂。

李承泽抿唇，眸中笑容更甚，他道：“本王倒觉得，公主真心实意的笑容才更好看，如果公主想，本王愿意多看见几次公主这样的笑容。”

他说完就起身，又回到马车斜前方的位置骑行，嘴角挂着的笑容还未退去。

楼兰嫣轻笑一声，让李承泽侧目一瞬，她抬眼，看不清神色，就这么注视着他，慢悠悠地退回马车内，拉上车帘。

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庆国皇宫，最大的宴请殿，殿内装横豪华，瑶台玉室。

主位上已经坐了人，那人面容上不动声色，许是多年为帝的缘故，不怒自威。他难得穿了件正经点儿的衣服，套着朝服。

他的下首坐着各路大臣和家眷，居于首位的是文官之首丞相林若甫、武将之首大将军秦业和独立于六部之外的检察院院长陈萍萍。之后是六部尚书，其中就包括户部尚书范建。

范建旁边坐着一人，相貌俊朗，少年意气风发，他竖着发，大抵还没到弱冠之年，行事洒脱，眼眸中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清醒随意。

是范闲。

这是，几位气宇轩昂的青年从殿外走进来，齐齐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嗯，坐。”庆帝不咸不淡地应道，让他们入座，接着问：“梁朝的淑华公主，入宫了？”

“是。”太子站起来，低眉顺眼，却条理清晰地汇报着：“儿臣等按照陛下旨意，将淑华公主安全接入宫中，毫无怠慢。现下淑华公主先去更衣，儿臣等就先来向陛下复命。”

“好！快坐！”庆帝摆了摆手。

李承泽坐下，不动声色地望范闲处撇了一眼，他正坐在蒲垫上，坐在他旁边的是未婚妻——郡主林婉儿。

因为此次宴席是为了迎接梁朝嫡公主的接风宴，所以宴席无论是座位安排还是菜式皆是有些梁朝的风格。梁人重情，在宴席上不会过于注重礼法，所以这次宴席座位大致案官位分了一些，其余小辈的都坐得随意。

范闲正斜靠着座位与身旁的林婉儿咬耳朵，二人十分般配，羡煞旁人。

李承泽翻了个白眼，就看一眼怎么就觉得自己像电灯泡似的。他环顾四周，有朝中高官，也有各各门客党羽，但都是因为觉得他有继位的潜力，才投靠于他，寻求庇护寻求权财。

因利而聚，自然也会因利而散，到头来，自己身边没几个真心的人。

他倒是真有些羡慕范闲。

范闲算不上二皇子党，但李承泽与自家妹妹婉儿关系好，加之观察来看觉得与范闲德才兼备且背景深厚，所以没有做触犯他利益和情感的事。范闲洒脱、正直、聪慧，有常人难以触及的理想和追求。二人相识以来互相欣赏，心心相惜，所以关系还不错，私底下见一见谈谈风月，朝堂上偶尔帮衬一二。

他的视线一直在范闲身上停留，那位忙着谈情说爱的人总算是注意到了，转过头来点头微笑，又拱手行礼，然后继续和林婉儿闲聊。

“呵？！”李承泽不解，李承泽生气，李承泽无语。

荒唐？！

他一路没吃东西，加之被撒了一碗狗粮，十分不爽，开始盯着因为还没开席不能吃的菜式，心里有些闷气。

他有些想吐槽：这淑华公主也太慢了些，让不让人吃饭了？

正在他吐槽的时候，殿外的太监尖着嗓子的喊道：“梁朝，淑华公主到——”

李承泽眨了眨眼，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吐槽了一番，竟然让他觉得有些愧疚，呵。

太监一句说完，无论后妃皇亲，还是百官家眷，都齐齐起身，低头恭敬行礼。

“参见淑华公主！”

李承泽在无人注意时抬眼望向殿门口。

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各位免礼罢。”只见一华丽衣裙缓缓如人视线。

来人穿着一身朝服，白色的束腰百褶长裙，腰带呈暗红色，绣着暗纹，裙摆上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外面套着正红色外衫，宽大的袖子同样绣着海棠。但袖口处和衣摆出接用粗线绣着更加精细明显的花纹：

远看像是流云，近看才知，那是金凤。

楼兰嫣埋着挑不出错的步子，端庄大气，一步一步像是丈量好了速度距离，但却不显得古板，她慢慢地走上大殿。

直至到大殿上首，离庆帝所坐的主位三米左右时站定，她抬手，左手手掌贴着右手手背，两手相合抬于胸前，低头微微鞠躬。

“大梁淑华公主楼兰嫣，参见庆帝陛下。”

她行的是庆国男子觐见时行的礼。

这个礼一行，所有人都有些怔愣，她这个礼代表的意思，大多数人都是懂的。

李承泽一只手撑着头，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点着脸颊，面上带着饶有兴致的笑。他心理想着，这个礼有意思。

第一点是，她是公主没错，但这次不仅仅是和亲，也是作为梁朝的使臣来出使庆国商议和谈，她代表的是整个梁朝。

第二点则是让庆国所有百官皇亲，包括庆帝，都看清楚她的态度，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平，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楼兰嫣是何等聪慧，怎么会不知道庆帝希望她嫁给太子用身后强大的母国辅佐太子，但她的姻缘，绝不接受内定。即便你是帝王。

庆帝不动声色，看不清深色，静静看着楼兰嫣不卑不亢地行完一礼，她没着急起身。

庆帝没说话，楼兰嫣不恼，她在心里默念着：一……

二……三……。

三声数完了，庆国不给她面子，她也没有必要再给庆帝面子，正要自顾自起身，就听见庆帝终于说到：“公主免礼。”

“呵。”楼兰嫣起身，双手放下叠与腰间，露出看不清何意的一笑：“多、谢，陛、下——”。

“来，那个位置……”许是因为楼兰嫣是他给太子选中的“太子妃”，又是梁朝公主，庆帝声音难得温和了些，他指了指几位皇子上首的位子：“公主尊贵，远道而来，快快，快请坐。”

说完，他又挥手，身旁的侯公公会意，唱道：“开晏——”

“今日是公主初到庆国，有什么不顺心的，不适应的，皆可以来寻朕为你做主。”庆帝说着官方的关心，抬眼看向楼兰嫣。

楼兰嫣故作慌张：“哪敢劳烦陛下，本宫初来庆国，觉得此地甚好，没什么不顺心的。”

“哦？甚好？”庆帝故作疑惑，“那公主觉得，我庆国与你梁朝那个好？”

哟，一来就给她挖坑呢？

楼兰嫣正要说话，却被抢先：“陛下，儿臣觉得，还是别为难公主殿下了，人家远道而来，梁朝山清水秀富饶之地，我国也是不差，何必除此难题。”

“你倒是护着？”庆帝有意调侃，李承乾脸一红：“不瞒陛下，儿臣与公主也算是一见如故。”

“哦？”庆帝面露疑惑，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倒是楼兰嫣先开了口。

楼兰嫣看着这父子俩像是一唱一和的架势，不禁沉下脸。

这是想要把她放在准太子妃的位置上啊。

“多谢太子殿下刚刚提本宫解围，但其实不必如此。倒显得轻浮。”

是楼兰嫣忽然开口，也将原本有些僵持的气氛又降了几分。

李承乾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庆帝也没说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显得她恩将仇报了。

她故意面露不快：“本宫来此和亲，贵国已经承诺，是本宫在皇子中择婿，不是被贵国挑选，一切缘分皆待将来相处，本宫想嫁谁，就、嫁、谁。您与陛下这些话，意思不是把本宫放在火上烤吗？”

她说这些话当然是有意的，他们一句句将她架着，这种时候迂回没有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切开话语捆绑的绳索，所以她干脆放下了温柔婉约的人设，换上所有千娇百宠的公主特有地刁蛮，选择直言。

李承泽置身事外地听着，理解到其中意思，情不自禁偷笑。不过抛开这个，理性来看，楼兰嫣和他站在相近的战线。

“唉……”庆帝叹了口气，“公主消气，朕许下的承诺言出必行。”他转头看向太子：“李承乾！”

“儿臣在……”李承乾准备跪下，但庆帝又开口，意味深长：“跪什么，朕有让你跪吗？给公主赔个罪。”

不得不说，他是真的很给楼兰嫣面子。

“是。”李承乾低着头，转过身向楼兰嫣行礼，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绅士：“我对公主是一见如故，句句属实，但公主觉得我轻浮是有道理，我在此，向公主赔罪。”

楼兰嫣站起身，道：“本宫明白了。”

没有指责，没有原谅，若即若离，置身事外。这就是她的态度，都是借力罢了，先观察着再说。

“好——”庆帝长念一声，“快吃吧快吃吧，这事怪朕非要提这茬。”

在场的人特别多大多不敢说话，这公主确实不想给太子面子，但是庆帝没有生气，两边都得罪不起。更是没人敢吃，最后还是楼兰嫣开的口：“陛下没错，不管是关心我罢了，本宫不胜感激，敬您一杯，不客气了。”

说完她大大方方地喝下一杯酒，然后坐下，也不管庆帝领不领情，自顾自开始夹菜。

坐在下首的各路文武百官，看到楼兰嫣开始夹菜，又转头看了看一直没有出声置身事外的几位皇子，大皇子、北齐公主和三皇子坐的板正，倒是二皇子吊儿郎当看戏神色不明，沉默一会侯开始地吃饭。

嗯……还是不敢吃。

“怎么都不吃，朕有那么可怕？”庆帝又开口，沉吟一瞬，看向林若甫：“林相，你作为百官之首，怎么也不吃，大家看着你吃，大概也能放心些，难道说，你也怕朕？”

林若甫行礼，神情难测：“陛下圣心如渊，臣不敢妄自揣测陛下之心，只想着等陛下吃了再吃。”

“好，那朕也吃，各位别拘谨着，这是淑华公主的接风宴，难道你们希望人家看到的是一板一眼的你们？”他看似对着百官说，缺像是意有所指。

例如太子，他听到这句话，端端正正夹菜的手一顿，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恰巧庆帝这不就提到他了：“你们看太子，从小就板着，到现在，还是个木头！”

百官哪敢看啊，只得赔了个笑脸。

太子讪讪一笑，有些尴尬，这时就听到庆帝又说，“看他！”他指着正在狼吞虎咽的二皇子，“从小就没个吃相，到现在，还是这个德行！”

李承泽一噎，抬头一脸无辜。

百官还是无人敢笑，陈萍萍林若甫几个倒是不动声色，范闲则是笑了一声，被庆帝看了眼后只得捂住嘴偷笑。

倒是全程有些绷着的楼兰嫣，此刻温和把酒杯放下抬了头，清冷的面容露出些笑意。

偏偏这个笑，被庆帝无意中看到了。

他不动声色，沉默地夹菜。

而楼兰嫣此刻在想的是：这还是这位庆国帝王在这公主接风宴上，第一次提他的二皇子。

朝臣们渐渐放开了，闲聊恭维，声音此起彼伏，也有人起身交互。

屋内也渐渐变得热闹，为了迎接淑华公主，请来助兴的都是京城有名的花魁，淑华擅箫，所以这次请来的人中就有人吹箫助兴，箫声与梁朝的舞蹈配合，歌舞升平，好不雅兴。

楼兰嫣看着梁朝歌舞，神色有些悲伤。但是不想让人砍出，她冷冷瞥了眼身旁站着的宫女抬了抬手，那宫女会意又往夜光杯中道了酒，她之前已经喝了两壶，但丝毫不见醉意，依然是端着酒杯一口喝下。

纷纷扰扰中，李承泽不知何时开了口，他的声音隔了几米，传到楼兰嫣耳中。

“公主殿下，只喝酒，不吃菜，伤身。”竟然是一句简单的关心。

楼兰嫣抬起头，眼神绕过太子去看李承泽：“二殿下觉得我梁朝的菜式如何？”

“人间美味。”李承泽夸张地恭维，“不过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尝尝正宗的大梁菜式。”

“这有何难？”楼兰嫣浅浅一笑，“本宫此次前来，带了梁朝御厨，二殿下有空，可来我府上一品。”

“一言为定。”李承泽笑意莫测，答应下来。

庆帝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二人的互动，冷冷看了眼太子，李承乾终于坐不住开口：“公主，本宫也很喜欢贵国菜式，不知是否和二哥一样有机会一品。”

楼兰嫣和李承泽同时看向太子，李承泽没说话，楼兰嫣则是一笑：“我朝菜式能令太子殿下喜欢，本宫不胜感激，自然欢迎太子殿下也来尝尝。”

太子对转过身拱手：“那便多谢公主了。”

楼兰嫣对太子说话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与李承泽说话倒是随意。庆帝都皱了皱眉，心里盘算着什么。

楼兰嫣坐回位置，倒是真的听了劝没有再喝酒，开始夹菜。

她吃饭也很规矩，但却不是太子那样板着，而是慢条斯理地，颇有种悠哉悠哉地感觉，但又挑不出错处。

瑰雪原本也站在身旁，只是楼兰嫣抬手拍了拍，她便被默许可以盘坐在一旁。

她凑到楼兰嫣耳边：“殿下，怎么了？”

楼兰嫣看着桌上的水果，水果被切成各种精细的形状，摆成果盘。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话说：“交代给梢头的事情怎么样？还有你呢？看得怎么样？”

“殿下放心，梢头大抵已经办完回府等着公主了，奴婢也记得公主的吩咐，待回府细细汇报给公主听。”

“不错。”楼兰嫣轻笑，将桌上的的果盘退到她手边，又拿起一个洗净没切的苹果，抛了抛：“你一路都没吃东西，这些水果先垫个肚子，回去让厨师给你弄夜宵。”

“殿下，我这样早晚被你喂胖。”

“怕什么？你要为我奔走，都瘦了，该补补。”楼兰嫣一笑，转头悠哉悠哉地靠回椅子上。

“况且。”她抬眼看了眼坐在主位的庆帝，又看了下首的皇后太子，无人听到的地方轻轻呢喃：“以后还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