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孟婧接到太后口谕,命她速速进宫。
孟婧很不情愿前往宫中,董鄂皇贵妃的去世,其实是顺治去世的前兆。
这对情比金坚的鸳鸯,很难去分析他们的情感。
爱吗?爱的很是惊天地泣鬼神。
二人早夭的爱子封了和硕荣亲王,大办祭典。
顺治对董鄂皇贵妃的父亲、兄弟大加封赏,与鳌拜、遏必隆相提并论,大有之后康熙提拔佟家之势。
一切都按照皇后的待遇制式来。
搞得好像蒙古的皇后挡了他们的真爱似的。
可他也不看看,蒙古这两位皇后是因为喜欢才坐上这位置的吗?
孟婧想着这些,对顺治的死活并没有什么担忧,这大清的担子得落在康熙身上,这就是天命!
果然,慈宁宫内,太后为顺治的一系列行为感到无奈与担忧。
“姑姑……”孟婧出声。
她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去安慰太后,毕竟她心中对顺治早已没了期望。
太后斜躺在罗汉床上,缓缓睁开眼,锤了锤自己的额头:“你一向善解人意,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怎么劝劝皇上。”
孟婧沉默,没有说什么。
劝?有什么好劝的?劝得了这处,劝得了别处吗?
“皇上会好起来的。”孟婧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废话。
太后忽然坐起身,大声骂起来:“皇上为了董鄂氏,大办葬仪,甚至还想为她殉情。”
孟婧一脸忧虑,十分悲戚的模样。
心中却在疑问:到底什么时候才殉情?该不会是不敢吧?
“姑姑,能让我先回家好好想想吗?”孟婧不知该如何安慰太后,只能打起退堂鼓。
太后也明白,自己都劝诫不了皇上,让一个废后怎么劝呢?
召她来,也只是为了纾解一下心中的烦闷罢了。
孟婧本来打算提一提储君的事,但转念一想,这不是诅咒顺治快点死么?
使不得使不得。
她上前用手抚着太后的胸口,帮太后顺气。
然后开始帮太后回忆过去:“皇上小时候可爱吗?”
太后顺着孟婧的话,开始回忆起来。
“皇上小时候,与我分开,由乳母李氏抚养,每次来见我,都乖得不得了。”
孟婧听到这儿,立刻问道:“跟福全和玄烨一样吗?”
太后眼前浮现出两个孙儿的模样:“是啊,福全和玄烨,就跟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嫩呼呼的。”
“可是为什么,长大了之后就开始忤逆我了呢?”
孟婧继续补充着:“是因为皇上没被姑姑亲自教导,产生了隔阂吗?”
太后闭口不言,思考了许久:“或许吧。我与福全和玄烨相处的日子,比与福临多了许多。”
孟婧点到即止,也不再提及别的,只轻声道:“人生,总是有许多遗憾。”
太后听着孟婧轻柔的话语声,又倒在了靠垫上,沉沉睡去。
孟婧见此,给苏姑姑使了使眼色,然后退出了慈宁宫。
孟婧离开后,太后睁开眼睛。
“苏沫儿,你说静妃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两眼放空地问着。
苏麻喇姑不敢发话。
太后明白苏麻喇姑也听懂了其中的意思,继续说着:“静妃总是这么冰雪聪明,是我没养好福临。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吗?我的福临,才二十多岁啊。”
苏麻喇姑依旧沉默不语。
“若我当初依了他,让妙璇当皇后,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问题。”太后都开始质疑自己了。
苏麻喇姑此时才开口:“万万不可,您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坚持让科尔沁的姑娘当皇后啊,您不是为了私欲,您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大清!”
太后的目光依然空洞。
苏麻喇姑此时也不再独立世外:“您是大清的太后,是皇上的母亲,也是皇子的玛嬷。”
太后回过神,叹了一口:“所以你的意思,和静妃是一样的。”
苏麻喇姑再一次沉默。
*
姚记药铺院子里,冬日暖阳的照耀下,枯枝张扬地朝四周伸展,几间小屋在阳光的映照下朦朦胧胧的。
孟婧和阿尔泰坐在院子中央的竹椅上,面对面小酌。
阿尔泰询问道:“皇上这算爱吗?”
孟婧笑了:“嗯,怎么不算呢?”
“给她家族最高的荣誉,给她的孩子最高的封赏,谋划着立她为后,这还不算爱吗?”
阿尔泰听到这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皇上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这合适吗?”
孟婧皱了皱眉头。
“多尔衮当年为了激励军人,封了不少亲王和郡王。皇上莫非是学的多尔衮?想通过封赏显示自己的权威?”她也不是非常确定。
因为在历史上,顺治不仅给董鄂妃的儿子封了亲王,还给十二岁的博果尔也封了亲王。
按理说,亲王是仅次于皇帝的位置,能封亲王,起码也得有点功绩傍身才行。
阿尔泰挠挠头:“我主子也就是个亲王而已,怎么能让那死了的孩子跟他相提并论?”
孟婧听到这儿,也觉得顺治的行为有些问题。
阿尔泰转念一想,又补充道:“不过这孩子死了,也没有后人袭爵,影响倒是不大。不像我主子,子孙满堂。”
孟婧垂眸,实在猜不透,许久后她才带着疑惑的语气高声说:“可是皇上愿意给妙璇一切,就单单不愿意给妙璇一个畅快的环境和健康的身体呢?”
她坐直了身子,声音又高了一个调:
“没有生命,再高规格的葬礼又有什么用?”
阿尔泰看她激动,忙伸手拍拍她的脊背:“别着急,别着急。”
“她是没命了,她还能让别人也没命!”
院子的入口想起高正宁的抱怨声。
他大步进院,骂道:“顺治这个狗皇上,装什么仁慈大义!”
孟婧惊讶地看着来人,高正宁一向谨慎,怎么会说出这样激动的话。
“怎么了,高太医?”她站起身询问,“咱要不小声点儿,这话传出去不太好。”
高正宁满脸的不耐烦,几步走到孟婧面前,与她面对面,认真地问:“他什么时候能死,我认真问的。”
孟婧先转身看了一眼阿尔泰,再回过头看看高正宁,一脸不解:“他怎么惹你了?”
高正宁咬着牙骂道:“他杀了三十人殉葬。”[1]
“什么?”孟婧嘴里有一些脏话想说,但因为阿尔泰在场,她忍住了。
她转过头看向阿尔泰:“蒙古……”
阿尔泰慢慢站起身,摇摇头:“我从小跟随亲王做事,不太知晓这些。”
孟婧双手捏成拳头,“高太医,准备点东西,要劲儿大的,我进宫见皇上,他的死期不远了。”
高正宁一听就知道孟婧说的是什么,忙答应下来:“没问题,女英雄!”
阿尔泰却疑惑地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孟婧做下决定后,心情极好,她握住阿尔泰的手:“你不是想念科尔沁吗?咱就快回去了,你高兴吗?”
阿尔泰听到这里,兴奋极了:“你愿意放下这里的生活跟我一同回草原吗?”
孟婧想了想,先没有回答阿尔泰,反而是对高正宁说:“你把那和雅一同叫过来,我有点东西要给你们。”
不等两个大男人反应,她就跑回房间翻箱倒柜。
阿尔泰则替孟婧做起了主,他冲高正宁认真说:“愣着干嘛,去叫那和雅啊。”
等孟婧从屋中再出来,那和雅、高正宁、阿尔泰已经站在屋外等着了。
孟婧几步走到三人面前,将手上的银票和屋契地契递给那和雅:“喏,你的聘礼,还有姚记药铺的归属,都交给你了。我离开前,咱去官府登记一下。”
那和雅与高正宁对望一眼,都开心地笑了。
阿尔泰在一旁急了起来:“这是吴克善亲王给小姐的啊……”
孟婧戳了戳他的臂膀:“咱都要回科尔沁了,还能吃亏不成?怎么这样小气?”
阿尔泰这才平静下来,但还是有些舍不得银票。
*
正月初二,孟婧就带着高正宁准备的痘痂粉进了皇后。
高正宁给她的剂量极猛,马车里,她在自己的袖摆上,身前,两只手掌手背上都涂满了痘痂粉末。
这一次,她直接前往承乾宫。
她知道,皇上就在那里。
满室的白绸,整个宫中一片素缟,顺治披着白衣坐在里头发愣。
看着珊珊而来的纤细身影,顺治只觉得屋外的光线刺眼,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妙璇?”他温柔地唤着。
人影逐渐具体,挡住了屋外的光:“是你?静妃,谁让你来的!”
孟婧环顾四周,没有找椅凳坐下。
只是站在顺治身前:“没人让我来,只是我跟皇上也算是做了两年夫妻,如今皇上哀痛,来探望探望罢了。”
“皇上,您就如此想念妙璇?”孟婧声音淡淡,仿佛站在光里的菩萨,“皇上觉得,是皇位重要,还是妙璇重要呢?”
不知是被晃眼的光线刺激,还是想念那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妙璇,顺治流下了眼泪:“如果没有妙璇,我奋斗这一切又有何意义。”
孟婧知道,此时是她出手的最好时机,她伸出涂满痘痂粉的双手,捧着顺治的脸:“皇上,您爱妙璇,爱到极致了吗?”
顺治没有挣扎,只是顺应着她的话点头:“我爱她,比爱天下还爱她,我想将天下都给她。”
孟婧猛地抬起手,让自己的袖口抖动,些微粉尘扬在空中。
“皇上,我听说,在佛像前虔诚地乞求,人就能看见自己想见的人的魂魄。”
顺治此时已没了心情辨别她嘴中话语的真假。
其他人都是前来劝他前往朝堂,只有孟婧和玉林琇大师,告诉他他还能见到妙璇。
孟婧忍着厌恶,再次拥抱座位上的顺治:“皇上,希望您伤心过后,能重振旗鼓,为妙璇打下这片江山。”
说完这话,她就起身翩然离去。
*
两天后,顺治感染天花的消息不胫而走,紫禁城里所有的人都为此事忙碌不已。
姚记药铺里,高正宁疑问:“皇上见你过后就得了天花,你会被怀疑吗?要不你先走吧”
孟婧笑了:“我一个跟玄烨同时出痘的熟人,为何会被怀疑?”
“剩下的,不用我们管了,汤若望会解决一切。”
但事与愿违,正月初六,孟婧被召进宫。
她来到慈宁宫时,太后未说一句话,只直直将她带到乾清宫。
乾清宫内,玉林琇法师、汤若望、鳌拜等人已经候着了。
大家都不知道太后为何带一个医女过来。
太后将孟婧引到顺治床前,冷着脸对孟婧说:“听说你之前见过皇上。”
孟婧看了看病榻上的顺治,表情柔和:“姑姑让我来劝劝皇上,我就来了。”
“为何跟你见面两日后,皇上便染了痘疮。”太后继续质问着。
孟婧冷静道:“妾不知。”
太后蹲下身,问顺治:“她那日跟你说了些什么?”
顺治轻笑:“她要我为妙璇打下一片江山。”
孟婧口中振振有词:“妙璇是皇上的精神寄托,妾只能用妙璇鼓励皇上。用天下给妙璇身后殊荣。”
太后此刻也无话可说。
“你就在此侍候皇上吧。”太后命令道。
孟婧好奇,难道太后不知道自己已经出过“天花”?
但她还是顺从地为顺治端药喂药,正如之前照顾玄烨福全一般。
然而哀莫大于心死,顺治的心态已经注定他无法战胜天花,何况高正宁和孟婧为他准备的是致死率最高的大天花病毒。
当天夜里子时,顺治撒手人寰。
孟婧跟着阖宫上下,流下了眼泪。
她并不是为顺治伤心,而是为自己下手太晚而自责。
*
最终太后还是没有找到孟婧的纰漏,只是对她的态度变得冷淡。
清晨,阿尔泰在院子里忙里忙外,帮着高正宁义诊。
孟婧没有立刻离开京城,天子驾崩,各地亲王都要赶来京城吊唁,吴克善亲王当然也不例外。
她其实还有一件事要求太后,但她不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否能求得动。
但试总归是要试试的。
她换上医女装扮,前往紫禁城。
但太后停了她入宫的资格,她只能在宫门口等着层层上报。
从清早等到了下午,太后终于允许了她进宫。
孟婧跪在慈宁宫正殿中。
“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真相吗?”太后再一次质问道。
孟婧摇头:“我不明白姑姑的意思,难道姑姑觉得是我将痘疮传染给皇上的吗?”
太后冷眼看着她,不负往日的慈爱。
“那你这次进宫,是为了什么?”
孟婧吞了一口唾沫,陈述前来的原因:“这次我父王前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此次是单独来向姑姑辞行。”
太后脸色一变,有些惊讶:“你要走?回蒙古?”
孟婧扭扭捏捏地说:“虽然这时候说这个有点不合时宜,侄女已经有了心仪之人,想要与他一同回到草原。”
太后忽然放松了下来:“这京城,就没有你留恋的吗?”
孟婧抬头:“有!”
太后又提高了警惕:“哦?那你说说看。”
孟婧眼神诚恳:“首先肯定是舍不得姑姑。”
“别跟我说这些客套的。”太后不耐烦地挥手。
孟婧此时却强调:“侄女这些年受了姑姑许多恩惠,是真舍不得姑姑。当然也舍不得宫里的姐妹,还舍不得两个孩子。”
“只是今日,还有一件事想求姑姑。”
太后的眼神变得凌厉,揣摩着孟婧的心思:“说吧。”
孟婧鼓起勇气开口:“姑姑,我想带阿格离开。”
太后一瞬间愣住,奇怪的想法在她心中滋生。
“与心仪之人一同回蒙古”,“带阿格离开”……
想着宫中蒙古后妃的境遇,太后一瞬间竟觉得自己的推测十分合理。
她知道福临这辈子对不起这些来自蒙古的妃子,既然她们有打算,那就放任她们一把好了。
“可以。”太后答应道,“只是今后你和她都要以别的身份生活,不能丢了大清的颜面。”
孟婧心中狂喜,回应着:“孟婧明白!”
“皇玛嬷!”玄烨在门外叫着,“我今天学完了!”
他噔噔噔跑进慈宁宫正殿,看见跪在前头的人。
看清人脸后,他大叫一声:“孟姑姑!”
然后上去就“吧唧”一口亲在孟婧脸上。
他开心地问太后:“皇玛嬷,孟姑姑是要进宫陪我…朕吗?”
太后看向孟婧。
孟婧此时自然地起身,抱住玄烨:“孟姑姑要去外头增长见识,等玄烨长大了,再回来看玄烨好吗?”
玄烨摇头:“不!我要孟姑姑陪我。”
孟婧笑了:“等玄烨把云南和准葛尔都打下来,我就来陪玄烨。”
现在的玄烨哪知道云南和准葛尔是什么地方?于是他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
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孟婧离开后,太后抱着玄烨:“你的孟姑姑,真是一心为了你们啊。”
苏麻喇姑也在一旁陪着笑:“我就说,那孩子不会贪恋权势。”
*
孟婧离开的那天,是先和阿尔泰、阿格一同出了城门,再与吴克善亲王汇合的。
高正宁与那和雅送走众人之后,苏日古嘎才从阿尔泰房间的箱子里钻出来。
“走了吗走了吗?”苏日古嘎探出头,朝院里的高正宁发问。
高正宁瞥着苏日古嘎:“走了,你真不与他们一同回家?”
苏日古嘎吐吐舌头:“我偏不走。”
萨日娜拉拉高正宁的胳膊:“走什么啊,我们又不是养不起小小姐。”
门外,听说孟婧和阿尔泰离京的德克济克自然地进门:“这么多年了,我可终于再能来跟高兄切磋一番了。”
“德克济克!”苏日古嘎兴奋地吼道。
德克济克懵了,苏日古嘎不应该跟孟婧一同回蒙古吗?
最后他还是没躲过苏日古嘎的熊抱。
高正宁指了指苏日古嘎和德克济克:“看来,这小小姐不用我们养了。”
孟婧本该和阿尔泰同骑一匹马的,但孟婧心疼马儿,被阿尔泰这莽汉骑着已经够累了,再加一个她,不得给马儿累死?
于是孟婧就跟阿格坐上了同一匹马。
阿格揽着孟婧笑容灿烂:“十多年没骑马了,竟有些手生。”
边上一个起码的小侍卫驾着马儿加快脚步来到孟婧身边。
“郡主,我们听说,您和阿格姑娘是一对……”
孟婧大惊:“这是谁造的谣啊!”
小侍卫摇摇头:“我就是听大家这么说的。”
阿格还是保持着笑容:“你当初向太后求着带我走的时候,太后就误会了,我还奇怪太后为何给我说些有的没的。”
孟婧扭动着身躯:“不行,我得下马,不能让谣言继续流传下去!”
阿格猛拍一下马屁股:“驾!”
马儿被抽打,猛地往前跑去。
孟婧尖叫着:“阿格你欺负人!”
阿尔泰听见她的喊声,也抽了一下马屁,追了上去。
小侍卫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郡主是和阿尔泰侍卫……回去告诉兄弟们!”
爱情,可以很美好,也可以得到大家的祝福。
[1]内容取自《红楼梦新证》周汝昌,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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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皇贵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