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周末的傍晚,泰晤士河边的乐队拖出了音响,开始准备傍晚的演唱。
我坐在对面的公共座椅上,手里抱着一罐还没打开过的冰啤酒。这个铝制的黑色罐子摆满了便利店的货架,本地人随时随地都会在购买食物后顺走两瓶。英国人很爱喝酒,也很喜欢那种嵌在地下又或者是开在河边的酒吧。所以游客打开的地图里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酒吧的地标。
卖花妇人从河对岸走了过来,河边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巾。等待她缓慢的步子靠近我的时候,我的心不知为何而蠢蠢欲动。她还是认不出我,就像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样。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见我握住一朵花,慢慢抽出来。她费了些许劲眨了眨眼,对我说:“女士,这朵可不太好看。”她从花篮里抽出了另一朵绽放得娇艳的玫瑰,往前递给我,“拿这一朵吧。”
我看着手里那朵玫瑰,最外层的花瓣已然有些萎缩,边缘发黑得厉害。
我问她:“那为什么摆在花篮里?”
“抱歉。”她把那支花插了回去,“它们总是悄无声息地……就凋谢了,我没办法及时发现它们。因为经常低头,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你会扔掉它吗?”
她用那双被褶皱的皮包裹着的手轻轻抚摸那朵被藏在花篮阴影里的花,这让我想起来那个低头逗弄婴孩的母亲。
她的脸做不出明显的表情,只是眉头更耷拉了下来,胸腔挤压出一口气。她回答说,不会,随后沿着河岸继续往下走去。
我会把花放在工作室的花瓶里。枝干浸在水里的玫瑰会在第三天开始衰败,在第四天悄无声息地落下第一片花瓣。经过一个晚上和一个清晨。花瓣会围在瓶罐的周围。剩下的花瓣在两天里会维持原状。在第七天触碰的时候,就会猝然塌陷。随后开始**。
但这一支尚未开始枯竭的花朵将先陪伴我度过一段百无聊赖的时光。乐队总是演唱那一首《stand by me》作为开场。
“请问,这里还有别人吗?”
我转过头看向问话的人。朴智旻站在椅子旁。那天的他没有带帽子,也没有带口罩,脸上很素净,穿着水蓝色的条纹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裤。看上去像一位路过的游客,没有人注意到他,包括我。但他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坐椅旁,像无数个在周五傍晚对乐队好奇的路人,把我也当作一位临时起意而停留在此的陌生人。
那时刻我觉得很恍惚,记忆像是海浪一样摇晃。与其说是现实,更像是处在一场清醒的梦境中。
我把花拿起,抓在手里,想把它藏起来,放到了他看不到的另一边。朴智旻坐了下来,两只手随意地撑在身侧,看上去他真的在期待着一场异国他乡的乐队演出。
他平常的神色让我记起来他离开工作室的时候,我们的交谈以一种惨不忍睹的结局收尾。那个吻在结束之后就失去了任何暧昧的痕迹,尽管那样的触感让两个人都记忆犹新。但我知道那只够代表一种曾经没能够被满足的愿望,在那个时刻除了宣泄别无含义。我故意想要淡忘我们开始争吵的那个借口,但太逼迫了,我怎么都忘不掉。
那个他被我那样连忙后退的样子逼急了,说,你明明就是喜欢我的,但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呢。
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双手撑着他的肩膀,不再让他靠近我。我说,我已经忘记(为什么)了,朴智旻。别再问我这个问题。别再问我这种在你看来觉得轻松的问题。别再用那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跟我讲话。你今天到这里来,不是经过了我的同意,是你自己觉得我已经同意过了。
“那张留言卡……”
“那张留言卡,对我来说,就是告诉我自己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朴智旻,你明白吗?我会哭,是因为,过去的一切真的太痛苦了,我明明已经快要忘记了,是你让我又想起来了。”
朴智旻眼里的光好像在那一瞬间散失了大半,伸出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轻轻地拨开了我额前的碎发。
我忍着一种涌上来的割划心室的疼痛感,别开了他的手。不知道是告诉他,还是对着自己说:
“我们是不可能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一样。”
他垂下头,没有沉默太久,便轻轻开口说:“我知道了。”
房子里安静得只剩下了窗外的闷雷和暴雨。那让我想起了一首俳句。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可惜你与风雨皆至,未料无人留亭于此。
朴智旻向后退开,拉着我,两个人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随后很快又松开了抓着我的手,像是避嫌,是一种刻意的礼貌。
他的手就这么垂在身体两侧,不自觉地虚握成拳。
看向我的眼神里不再是那种引诱的笑意,而是以一种格外认真、格外坚定的神情,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轻松。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我们不可能。我是这样相信的,我也会让你相信的。”
乐队的音响出了问题,这让坐在对面隔得不远不近的两个人都变得有些局促。
朴智旻瞥眼看见了我手里的啤酒,想要展开对话,却又略显生硬:“你……喜欢喝酒吗?”
我不自觉地多眨了几下眼睛,反应过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还好不是什么难以招架的问题。
“啊——不怎么喜欢……”
这样消极的回答好像很难被接上,还是多说一点吧。
“呃,就是没有喝过这个,想试试。”
“噢,这样。”他点点头,默默记下来她不喜欢喝酒,但又一时间找不到继续的话题。
沉默让两个人的内心都有些发毛。如果是陌生人,可能这场在座椅上短暂的相遇会就此结束。但……现如今看来,他应该不会是先走的那个人。
救命啊……为什么修个音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电插好了吗?该不会修不好了吧。修不好大家就会这么直接散了吗?回家吧,回家吧。
我就应该在他坐下来的时候拔腿就跑……但他追上来又怎么办?一直跑吧,不要停下。他难道还能追两条街吗?不至于吧。那好像也说不一定……
算了,事已至此,木已……沉舟。尹秀真,发挥一下咨询师的特长,找点话题吧,就像……跟朋友聊天一样。别显得你这么紧张,搞得好像还对他有想法一样。
“你……”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口。
我微微偏头,瞥见他。正巧他也在瞥眼看我。两个人又快速地转过头去,看向那该死的破烂音响。
“你先说吧。”他快速地说道。
朴智旻,你真他妈谦让。
我只好问他:“你这么出来,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他和我一样,说话脑袋也不偏,回答道:“其实在国外,没那么容易被人认出来。”
我点点头,回了句确实。
朴智旻听这话莫名有些酸不拉几的,又有点阴阳怪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好消息是,她发现了今天的不同之处,不过他没告诉她,他是故意这么做的。
认不出来也好,认出来也罢,他都不想再像从前那样遮遮掩掩。
“到你了。”说完这话,我就想给我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搞得好像我很想跟他继续聊下去一样。
朴智旻:“你平常都会在这里休息吗?”
“偶尔会在河边散步。只是在周五晚上有时间在这里坐得久一些。”
她喜欢在河边散步,尤其是在周五晚上来听乐队演出。
“工作……会很忙吗?”
“还好。英国人都不喜欢加班,我也不喜欢。”
她喜欢自由一些的生活。
“周末双休?”
“不一定。看有没有客人预定周末的咨询。”
“平常找你咨询的人会很多吗?”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愣了,想起来他们不怎么愉快的重逢,她没有搭理自己的问题。
“不多,也不少。最少的时候可能就只有两三个人,最多的时候大概一周有十来位顾客。”
“这么多人?”朴智旻下意识反问了一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情绪。
我只当他不了解行情,跟他解释说:“有些业内大牛的档期安排得很满,一天就能接待三四位顾客进行咨询。不过,那样整理资料、进行心理测量和评估的工作量也很大,非常费脑子和精力。一周安排超过十次咨询的话,我都觉得有点难办。”
“辛苦了。”他突兀地说道。
我有些受宠若惊,笑着说道:“那倒是不至于。挣钱哪有不累的。我看你们演唱会,比我……累多了。”
欢迎各位欣赏二人转表演:《哪壶不开提哪壶》。
“演唱会,其实……”
“抱歉各位,音箱终于被修好了。接下来表演继续,忘记刚刚不太和谐的一段小插曲吧。一首《Lost Stars》,祝愿各位继续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
“其实也还好……”
朴智旻说完话就哑巴了。两个人都极其刻意地停下了这段极其扭捏、克制的谈话,十分默契地想要回到谈话前的状态,企图扮演一种岁月静好的假象。
吉他手扫过音弦,经由箱室共鸣发出的音色听起来丰富、饱满。《Lost Stars》的前奏响起。
那位女歌手贴近麦克风,专注非常,如一位祈祷的教徒那般正要进行虔诚的祷告。
我似乎在哪里早已听过这首曲子,但这样这样熟悉又陌生的错觉又仿佛是危楼倒塌的预兆。
两个人像摆在橱窗外的两只木偶一样,僵坐在那里,不敢揣摩身旁的心,也不敢去回忆。而那首似曾相识的曲子,字字句句,都好似在说给坐在对面木椅上的两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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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瀚银河之中的小小尘埃
有何存在的意义
而如若不小心输给现实失去你
那我也会是尘埃中的一粒
即便如此
也别让从前的美好回忆只带给你伤痛叹息
昨夜雄狮亲吻小鹿的一幕出现在我梦里
所以也许翻过此页
我们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在那个结局里
我们含泪拥舞不再分离
上帝啊为何青春年华总是难尽人意
在这狩猎季节里
我们寻找意义
惊慌如奔逃的羊群
是否我们只是迷失在暗淡天际的星星
企图驱散黑暗照亮彼此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