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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球/黑月]九三年夏天 第3章 第三章

作者:有人说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2-12 17:10:13 来源:文学城

第二天的发言安排在上午,黑尾的靠前,月岛的靠后。中途有十五分钟的茶歇,苹果橘子香蕉堆了满桌,黑尾拿起一个,徒手掰开,一半给自己,一半给月岛。热热闹闹的交谈中,苹果破开的声音格外清脆。月岛看他的目光,好像看着一个七八岁小孩。

两人沿会场外的长廊慢慢地走,说是去觅卫生间,其实谁也没留神。江浙冬日的阳光穿过衰朽的木头窗框,将月岛拢在里面。灰色外套起了一身白绒,仿佛行走在雾中。黑尾正欲开口,转角处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

是他那咋咋呼呼的本科同窗,大学时嗓门就高,做编辑之后,也不见得收敛多少。昨晚把自己灌到桌底还不够,今天又从昨晚断片的地方继续,盘点完男生宿舍的一窝蛇鼠,还要捎带上那时风头无两的女同学。正因只是同学,黑尾暗笑,才让他惦记到今天。

“我们那会儿也有个叫月岛的,人很聪明,踏实,仗义,”同窗终于想起跟在他身旁的学生,连忙点名,“春城本地人,有回给我们带冻梨,黑乎乎老大一个,冰掉我一颗蛀牙。然后你老师就在旁边笑。”

黑尾不响。咔擦咬下苹果,听见学生幽幽道:“我也是春城来的。难怪老师从导师意向表里选中了我。”

“他肯定要欺负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这德行。”果然说不了几句就要拆他的台,“但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零下三十度的冬天,听了那个月岛的忽悠,居然拿舌头去舔铁门。”

黑尾说大街上冰棍都可以卖,我舔舔铁门有错吗?同窗说你不要说了,越说越丢人。黑尾说你没舔过?南方人,第一次看见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那么,”月岛开腔了,“那位也叫月岛的前辈,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香港呀!我们八三年毕业,他读完硕士读博士,和黑尾一起去的平城。本来么一条道走到黑,结果美国亲戚来信,把他介绍到香港办事处上班了。脑子活络的人,到哪里都有出路,半岛酒店,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口,电影里看过哇?两天赚的比你老师一年赚的还要多!”

黑尾说,又在这里误人子弟了,等下把你架到主席台让群众审判一下。同窗摇头,都是为人民服务,做编辑和做生意,有啥区别?人家开会,住的是西湖宾馆,你们开会,国营招待所将就一下。没办法,今年的经费全亏酒厂赞助,老板喜欢吟风弄月,和我们主编连喝两天大酒,喝到胃出血,市一院里面吊盐水。这叫经济搭台,文化唱戏,有钱途才有前途呀!

下午从会场开溜时他们确实见到了那位主编。大冬天的一身春秋呢风衣,色泽如火烧平原,脚踏黑靴,长发烫卷,波浪一甩,可称女中豪杰。六月份发展三产决议一出,文化体制改革加速,出版界风声鹤唳,纷纷寻找出路。难怪同窗要低声问他有没有香港月岛的消息,能不能问问那里缺不缺人手。没有的,黑尾摇摇头,我们久不联系了。

清晨花白的太阳,此刻已经被云遮住。厚厚的云,一片连着一片,像特产供销部柜台里的云片糕。黑尾让月岛张嘴,月岛正出神,茫然间一块点心塞进齿缝,碎屑扑簌飘入气管,呛得他咳嗽不止。怒目而视,撞着一张无辜的脸:“就这一块!错过没有了!我问那边小姑娘讨来的!”

月岛说:“我自己可以买。”

“我这是帮你省钱,”黑尾言之凿凿,“这种点心,尝鲜可以,带回家肯定吃灰。小孩子的零食,考一百分奖励一包,我们两个人分一块都嫌甜——”

“嗯,你嫌甜,”月岛低头,从他指尖叼走剩下半块,借着角落的遮挡,目光可称肆无忌惮,“我不嫌。”

哗啦啦涌进来一帮青工,黑尾的手顺势藏回袋中。一天一夜的卧铺,外加一整晚同床共宿,这小孩终于缓过神来,也许是吃准了他不会还招,胆子比先前更大。江南潮湿,双唇也润泽,被碰到的指尖仿佛挨了蛰,沿着神经,一路爬进心脏里去。

他带月岛去吃驰名本地的小笼包。层垒相叠的蒸笼旁边,是大桶的豆浆与骨汤,小火慢煨,煨出满室雾气,轰得周身发烫。月岛严阵以待,可惜没有经验,到底被汤汁溅了满脸。匆忙掏出手帕,黑尾却在桌子对面耸肩。“你要一整个提起来,”他抽出翻潮气的筷子,“底下拿勺子接住,在外皮要咬开一个小洞……”

话音未落,汤汁便沿着筷子流向手腕。黑尾愣在原地,可以说是当场露馅。还未有反应,月岛的手帕已经覆盖上来,隔着一张桌子的宽度,轻轻替他擦去。

“举手之劳,”始作俑者坐定,“不用谢我。”

他拿筷子戳戳小笼包:“想不到表面看起来如此老实,咬开却是一肚子坏水。”

月岛取来小碟蘸上醋:“是食客硬要去咬的,其实也怪不得它。”

“这话就不公道了,”他点点桌上的手抄菜单,“坐进这里,除了吃饭,还能有什么事?”

“那得问问有些看着不像是来吃饭的人,”月岛一顿,“坐进这里熏热气,到底有什么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月岛这次下口,可以说是无师自通。残余的汤汁流入小碟,将原本澄清的玫瑰米醋也搅得浑浊。黑尾笑了:“刚才负隅顽抗,现在还不是缴械投降。味道怎么样?”

“投降派的味道还能怎样,”月岛耸耸肩,往他碗里夹了一只,“您也试一试?”

从小食店出来的时候,天空又开始飘雨。西湖景区游客寥落,著名的花港观鱼只剩残荷。黑尾问月岛要不要回去,月岛说,下午的发言看着也没什么意思。黑尾说,狂妄。月岛说,我不过是说出了有些人藏在心里的话。黑尾说,嗯,你不是小笼包。月岛乐了,那我是什么?

红烧牛肉面,黑尾说,表里不一,一切以实物为准。

穿过苏堤,在公交站等车,半小时后,便上了天竺山。1992年,西湖尚未完全开发,公交只到灵隐,余下的路都需游人步行。南方古刹,多属汉传佛教,和北地藏转佛教的寺庙有所不同。飞檐斗拱,黄墙经壁,一进又一进大殿依山势铺开,青烟缭绕,灰瓦相衔,极目远眺,可以看见远处雷峰塔的尖顶。黑尾对着东西南北四方拜了三拜,将三支香插进炉子,轻声道:“镇白蛇的地方。”

“嗯,“月岛抬抬眉毛,“水漫金山,良心喂狗的典型。”

“话也不能这么说,”黑尾为许仙辩解,“本以为是天降喜事,没承想一杯雄黄酒下去,枕边人立马露出原型。你跟他说,人家不图你什么,他信吗?到底普通人,跑都来不及。”

月岛点头,颇有皮笑肉不笑之意:“看来您这是惺惺相惜了。”

“我是没什么可图的。月薪四百块,自行车一辆,也就这张脸值点钱,挂牌下海,三千包夜。要是有美女蛇妖自荐枕席,我很欢迎。”

“急什么,”月岛一撩大衣,跪在明黄的软垫上,“也没说您是许仙。”

黑尾追问:“难道我还是白蛇不成?”

月岛头也不回,在七丈来高的香樟木如来造像前深深叩首:“不好说。以您的聪明才智,何必为了一点因缘,化形报恩。”

黑尾转到大殿后壁,见百五十尊大小雕塑林立,中间鳌鱼观音手执净水瓶,低眉垂顾。想起学生时修《中国佛教史》,下午一点的课,两点从教室后排的梦里醒来,睡眼惺忪之际,手边推来一册讲义,印刷室油墨未干,老先生的小楷苍劲:

“驾大般若之慈航,越三有之苦津,入普贤之愿海,渡法界之飘溺。”

落雨天气,脚底石板湿滑,后退时撞到别人肩膀,那人却不退半步,只是静静地伫立。黑尾说:“唐人志怪,说有个叫李黄的,路遇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一住三日,回家后身体化水,亲朋去寻旧宅,但见满园皆空,仅有白蛇盘亘树下。比起报恩不成反遭嫌忌,这样的安排,或许才是白蛇故事的本意。”

“不过,前段时间在及川那里看到一盘录影带,台湾翻拍的《新白娘子传奇》,才知道这故事,其实也可以有另一种**。”他转过身来,面向月岛,“许仙知道白蛇是妖,但却欣然接受,想要终身厮守。”

“前者是现实,后者是童话。”月岛站得离他极近,“至于您,这是引狼入室。”

“师弟又出高论了,”黑尾贴近他的耳畔,像说悄悄话那样,送出几个字,“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请君入瓮呢?”

*

从灵隐出来,沿途草丛里,竟有死猫一只。长毛扭曲打结,尸体已然冷硬。月岛说,埋了吧。然后便不管他同意与否,径自蹲下挖洞。细细的树杈,一次只能刨下零星土块,黑尾无奈,加入其中,却见他扔了工具,直接上手。东南地图土壤铁元素含量高,氧化后多现红色。针尖般细密的雨丝刮在脸上,渗进地里,如血流出。两人一时无话。

沿着山路往上,走到法喜寺,寻一只水龙头。冬日的山泉冷涩,两人五指也通红,黑尾沾了一点水就欲往后缩,月岛却洗得极慢,似要把指甲缝里的每一点泥土都带走。雨声轰响如哀乐,仿佛亲临一场特殊的告别。

他到底没有问这告别是为谁而作,也许只是为了猫,也许是为了别人,但月岛不会说。由于在路上耽搁许多时间,回到西湖,天已经黑透。随便敲开一家饭馆,要来手写菜单一看,不贵,心定几分。咸肉蒸蛋,白灼河虾,雪里蕻炒冬笋,苏杭人家,盘子小小一只,菜也堆得精致,像四方镇纸。黑尾说,还好今天只请你,否则怕是不够吃。月岛给他倒上茶,在杯子八分处停下:有酒吗?

黑尾说,我记得你不喝。月岛说,今天难得。于是自作主张,要了一壶绍兴黄酒。老板娘拿小火温了,盛进锡壶,外赠一叠卤煮豆腐干,问他们这种天气来钱塘玩什么。黑尾说,走走逛逛,放松心情。老板娘又问,你俩感情这么好,是兄弟?

“哪里见得是兄弟?”瞥见月岛神情微僵,黑尾更有兴趣,仰头颇为真诚地看着老板娘,拖长的尾音,一会儿才续上,“也没错,师兄弟。”

老板娘走后他免不了忍受一顿白眼。然而日常在枪林弹雨中来去,他早已培养出坚定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仍能笑吟吟低头,认真数豆腐干同花生米,又谈起少年时读《湖心亭看雪》,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如果今天泛舟湖上,大概是很好的意境。

月岛一针见血:“说得很好听,只是没有钱。”

黑尾哈哈大笑,又给他满上。

月岛酒多了。回招待所的路上,已走不了直线。夜里的西湖树影幢幢,游客却没有几个,乍看有几分荒凉。黑尾很想讲几个鬼故事应景,还没开口就被瞪了一眼。问月岛,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月岛摇头,我不知道,但你最好闭嘴。

可惜他连这话都说得绵软。等歪歪扭扭回到房间,更是直接摔进被子里,半天也不吭一声。黑尾只好卷起袖子为人民服务:将他的身体翻过来,左侧卧,以免酒精刺激胃部。去开水房打了一壶水,兑点冷的,打湿毛巾,给他擦了脸。没找到他的杯子,只好把自己的洗净,顶着白眼问管理员要来一点盐,化开,喂到月岛嘴边。月岛睁开一只眼,迷迷糊糊地看他,招待所的白炽灯约为五六年前所装,灯泡熏得通体发黑,唯有熹微黄光,如星点蜡烛,在眼底静静地燃烧。黑尾心底噼啪一声,笑他:“一壶黄酒都能喝醉。”

月岛不说话。他便自言自语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月岛仍不说话。淡盐水顺着脸颊滑下去,勾勒出颈部,隐没入衣襟。黑尾叹气:“得亏我思想忠诚立场坚定。但凡换一个人过来,这就算引诱了。”

月岛摇摇头:“你不会的。”

黑尾说:“我不舍得。”

这一幕似曾相似。昨晚归来,发现床榻湿了一半,找管理员,管理员表示钱塘连日不晴,被子洗过也不干,更何况你俩犯的错误,应当自己解决,没得换。说完狠狠把门一带,留两人面面相觑。黑尾说,没办法了,我打地铺。月岛说,这里潮气重,打地铺会得风湿。黑尾说,我可住不起武林广场边上的大酒店。我知道,月岛丝毫不慌,那就住单人间。

他说着便把衣服折成方形,扔到干净的床上,和另一只枕头并排,然后弯下腰,把泛潮气的干净被子抖开。这么熟练?黑尾哑然,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月岛说您可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特殊情况克服一下,两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规矩的。

他努力学了管理员说话腔调,只可惜被吞掉的尾音,到底泄露了紧张。黑尾反应过来,心中好笑,便趁他洗漱停当,站在窗前发呆时,一步凑到旁边:一而再再而三,我可是会当真的。

月岛轻嗤一声,不以为然道:当真了又会怎样?

黑尾于是拉开些距离,挑起眉正大光明打量他。末了目光收回,望向天边的月亮:当真了会伤心。

月岛的耳根腾地燃起,红彤彤似火烧。仿佛当真的不是黑尾,而是他自己。然而,或许因为昨夜已形成免疫,今天这招不再奏效。面对黑尾掏心掏肺的一句我不舍得,他没听见一般,不问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你,抑或舍不得别人,只是把淡盐水放在床头,没来由地说起小时候家里杀鸡,他那位艺高人胆大、空口舔铁门的哥哥,总是一手束起母鸡双翅,一手操刀,慢慢地沿着喉管割过去。“我妈妈看见,说越是这样,鸡死得越痛苦。”

“你不一样,”黑尾心领神会,“同样慢腾腾杀鸡,你哥是知识分子作风,妇人之仁,你是有意为之,只想把鸡玩死。”

月岛说,他从小如此,喜欢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天真。小时候看《祖国的花朵》长大,虽然大小运动不断,却一路读完高中,赶上恢复高考,学校找了工农速成班的老师给他们补了半年课,歪打正着,顺利录取。本科毕业后,又考上平城大学研究生。于是他一度自傲,觉得高中课本的内容,也不过半年就能学完。为此常常嘲笑月岛,嫌他大过年在家埋头苦读,不如和自己一起悄悄潜入厨房,赶在年夜饭开场前,吃一口刚炸的雪衣豆沙。

1980年代,文史哲乃是金字塔尖上的学科,文艺创作开风气之先,每天中午一到饭点,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准时开播刘心武的《班主任》。哥哥次次回家,都有无数新鲜剧目分享,月岛还没搞懂何为文学“本体”,他就已经带回“新三论”,还没读完他仍在床头的诗集,他便张口闭口“文化主义”或“超稳定结构”。哥哥的房间,人多,信多,书多,四川人民出版社的《走向未来》丛书有一水儿白色封面,三联推出的《文化:中国与世界》则如彩虹的光谱,绚烂多姿的肥皂泡,在酷暑炽烈的阳光中,越飘越高。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热。月岛站在屋檐下,花一角钱买根糖水冰棍。糖浆沿着手腕滴到地上,引来蚂蚁无数,攒动如沙聚。他漠然不动,听凭天边雷声轰响,尔后大雨如注,如黄河决口,将蚁群尽数冲走。

消息从各地涌来,只言片语汇入春城。《走向未来》丛书不再出版,校内活动一律暂停,毕业生要经无数手续,才会被用人单位接受。已留任平大的哥哥亦受牵连。教工宿舍不过八坪,最多时候能挤十双袜子,迎来送往,如流动人口聚集地;高谈阔论间,几个朋友一道办起民间刊物,好发议论,又对政治风险不慎敏感,风波既来,自然被视作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

“秋天的时候,系里有交流活动,他趁势去了香港。到今天,三年过去,我们都未见一面。辗转收到来信,才知道他在那里很消沉。一方面,他们当时所求的,是提高知识分子待遇,但平大硕士毕业生在港待遇,其实远逊大陆,给他面子的人不多,偶尔几个,也只是那他当牺牲品,要给他某某活动镶边;另一方面,短暂的压抑过后,经济改革并未停止,反而较八十年代更为激进,未来将会如何发展,在香港街头也可窥见一斑。然而他们关注的东西,譬如官倒、寻租、失业、通胀,却因所谓的市场社会被合理化了。”

“他在信里写:‘就像戊戌变法以维新一面的进攻开始,一旦事态翻转,则变为守旧一面的戾悍。之后中外开衅,一路动荡,曾被压平的开新一方重启于辛丑、壬寅之后,独步一时,不可匹敌,直接促成停科举、兴学堂、练新军,尽去旧法,人心失衡。’当然,”月岛笑笑,有自嘲之意,“他说的那些,我都不懂。见都没有见过,怎么会懂。”

黑尾静静地听完:“你来考平大的研究生,还是为了替你哥哥伸冤报仇?”

“他自己轻率妄为,理想主义,我无冤可伸,无仇可报,也没有那种宏愿,”月岛摇摇头,“不像你们这一代人,总觉得可以改变世界。”

黑尾露出微笑,一一担下他的骂名:“可惜世界总不遂我们的愿。”

“我哥哥虽然莽撞,信里一句话却说得很好:‘康、梁之辈,民国初年,多在忏悔之中。十多年来以西学西法为一世开风气的人物,实际上并不真懂西学西法,从而并不真懂此地与西洋之间的异同。因此立言多可悔,而风气一旦演为万窍怒号于天下,则已悔无可悔。’”月岛紧盯住他,仿佛被他的不为所动而冒犯,“因为你们从未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你们不过是在想象中完成了一次对于彼岸的伟大进军,然后在现实中遭到了一次真切的冰海沉船。这和我哥哥杀鸡无异。”

“目无尊长。”黑尾的微笑更浓,“你滔滔不绝、紧抓不放的样子,倒和我们这辈人并无多少差别。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这反击来得突然,月岛一愣,噎住没有话说。云悄悄地围住月亮,树影从左眼移到右眼。他垂下睫毛,沉默良久,仿佛有话说:“我是为了告诉您,我和我哥哥不一样。”

“我不认识你哥哥,”黑尾答得轻巧而爽朗,“不过,我有另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银杏叶刚开始黄的时候,我回到宿舍,隔壁新入职的老师说,某某诗人来访,还送你本书,一册手稿。打开牛皮纸口袋,是前几年出版的某某诗人选集。我心里很抱歉,想着远道来访,正好不在,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又觉得奇怪,我和这位诗人素无交集,他应该也不曾听说我这样一个小教师,先前出版社开讨论会时的一面之缘,也不足以支撑他登门拜访。然而那时刚开学,事务繁多,就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说给及川一听,前几个字刚出口,他便打断我:不可能!然后不容置疑道:那是某某老师!他是来和你道别的!”

“我愣住,半天没有反应,风从外面吹进来,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想到去翻手稿。当时因为担心找错了地址,某某诗人给的东西,我都没有拆。撕掉三层牛皮纸包装,看到那位老师的笔迹,我给震得清醒,腿都软了一半,赶紧撑住桌板。”

“书稿,是新时期作家研究资料编委会向各位老师约的资料集,平大这边,由我负责联络,他分到的是1985年诗歌卷。约好年前交稿,只有他按时完成,没有拖延。某某诗人选集,是之前从我这里借的,现在一并还给我。”

“我和那位老师关系好,本科硕士,直到工作,多年的同窗。在办公室,我、及川、他一间,关上门打扑克,常被系主任抓获。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给他造成了相当的困扰,离开国内,是一人做事一人担,还是替我们顶了包,其实都很难说明白。”

“我本来以为,和许多事情一样,随着时间的消逝,一切都会淡褪。然而他始终没有回来。我们不见面已经三年,现在,连及川都要南下了。我光杆司令一个,学生又不听指挥,工作难做。”黑尾假意遗憾,又话锋一转,“但他三年前编的资料集,却幸运赶上末班车,出版问世。那就是你写论文用的那本。如果他知道,应该会高兴。毕竟他这个人,很热心。”

黑尾故事讲完,靠在枕头上,微曲的膝盖慢慢打直,一双腿放低。云彻底遮住月亮,白天的所有笑语、声响、气味,锁进黑漆斑驳的抽屉。只有月岛的呼吸从枕边飘来,湖上雨针一样细密,雾气一样弥漫。突然想起白天,站在五观堂前的古玉兰下,黑尾说,法喜寺,求姻缘的地方。月岛不响,转身递给他三支香。他手中不稳,香落在地上,折成两段。黑尾说,事情坏了。月岛说,再拿三支就好。观音庙前出这种差池,黑尾耸肩,语气懒洋洋,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等他再次抬头,躺平身体,风影已烟波一样退回,消失殆尽,了无余温。窗外白莹莹一片,映在被单上。难得钱塘十二月,竟也下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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