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影山飞雄的关系就在那之后直到2021年的春天都停滞在一个萍水相逢的临界点。
近3年寂天寞地的时间里,你送走了松子,将它葬在过去最喜欢攀爬的樱花树下。你在前往意大利留学前的半年里搬回了老家居住,祖父总在午后坐在回廊里看着樱花光秃秃的树枝喝酒发呆,他偶尔会和你谈论松子,说当初不应该用你的小名给它取名。
而你只是把他手里的酒杯倒扣放进托盘,用平静的语气回道:“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都会因为失去它伤心的。”
祖父却对你的精神状况十分担忧,老人家总有一些迷信的念头,认为带着你名字死去的松子也把你的一部分带走了。你将这归咎于艺术家身上普遍存在的多思多虑,勒令警告他不许再想。
“一个人在意大利还是会很寂寞的吧。”祖父掬起一捧雪,在他室外的工作台上堆了一只公鸡,在你怀疑的目光中他不满地把手揣进和服袖子里,严肃申明这是放大版的文鸟。
你把脸窝进围巾深处,懒洋洋地靠着回廊里的木柱露出思考的神色,不知想到什么,良久,你开口,说话时嘴角腾出一团带着温度的雾气:“也许……我会养一只狗。”
那是一只有豆豆眉的强壮黑柴,很聪明,唯一的缺点是精力太过旺盛。
你给它取名叫部长,祖父在远洋电话的另一头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说你们家真是一脉相承的懒人谐音取名法。
在意大利的3年里,你还是经常想起松子,偶尔会连带着脑海里浮现出中分的影山飞雄,但他高大的身影总是稍纵即逝,占据不了你太多心神。
所以后来当你外出遛狗被部长拽得气喘吁吁的时候,也没想到再次抬起头会看见影山飞雄本人。
这可是意大利?这也能偶遇吗?
又是熟悉的运动速干套装,但是他的刘海就跟被谷太郎啃过一样支离破碎地垂在额头,总觉得十分对不起努力把他生成一张帅哥脸的影山太太。
他有些愣愣地停下脚步,扯掉耳机,眼睛微睁,眉头轻蹙,脸上写满了迷惑:“善知川同学……?”
异国他乡,故人重逢。
你没顾上回话,支着膝盖大口摄入可食用的氧气。
部长汪汪两声跑过来舔从你后背经由脖颈垂下来的发丝,哈哧哈哧地喘气声透露出别样的兴奋,你勉力看向它充满期待的豆豆眼,绝望地找到了永动机燃料来源的答案。
你喘了大约半分钟,缓过来了,正想和影山飞雄问候,但直起来的身子就仿佛是传递给部长再次冲锋的信号,它撒开脚一个劲飞奔,突然出现的加速度带动你没站稳的身体陡然倾斜。
“等……!”你被拉得踉跄,险些摔倒,是影山飞雄眼疾手快地帮你拉住牵引绳才让你幸免于难。
平时你都是被部长拖着跑来跑去,这次它一冲之下没能跑起来,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只是蓄力一番又故技重施,然而它没能如愿,因为现在拽着它的是不动如山的影山飞雄。
已经习惯拽着人疾驰的部长顺着禁锢住自己的力道投去疑惑不解的视线,而感觉到牵引绳突然绷直的影山飞雄也下意识地垂眼瞥了过去,两相对视,部长全身汗毛倒竖,影山飞雄诧异感叹:“柴犬?”
影山飞雄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魔力,他总是不苟言笑,即使牵扯嘴角也只会出现那种僵硬到吓哭小孩的狞笑,但他从不会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你站稳身体,望向影山:“给影山同学你添麻烦了。”
一旁的部长压低身子冲影山龇牙咧嘴,你弯腰轻轻敲敲它的脑袋,吓得它突然应激转头差点咬过来,见是你,部长的尾巴垂荡成自知犯错的样子,整条狗可怜巴巴地呜咽起来。
“今天没有鸡胸肉吃。”你一边打它屁股一边宣布审判结果,果不其然部长听到后连耳朵也垂了下来。
你说完再度直起身,挂着牵引绳绳圈的手腕轻轻摇晃,想用这种小动作提醒把绳子牢牢抓在手心里的另一个人松手。
接收到这个信号的影山飞雄瞟向部长,满眼不信任,到底还是迟疑着放开了牵引绳。
“没关系的,部长只有跑步的时候很疯。”你向他解释,随后对他刚刚施以援手发表了感谢的言辞。
影山飞雄回了一句不用谢,没忍住重复:“文鸟?善知川同学你和它用一样的名字?”
“这孩子叫部长,和我的名字发音很接近吧?”你平复呼吸,尽力做到说话不大喘气,殊不知在对方看来,你发际线附近细小的绒发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两颊因剧烈运动烧成一片,充血扩张的毛细血管颜色透过薄薄的皮肤洇出来,整个人像胀满热气又戳不破的气球。
看上去要热坏了。
“这是在遛狗?真的……没问题吗?”他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好看的眉毛揪结在一起,诚实地建议你找个椅子休息一下为妙。
你对他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奇怪,一时之间没有跟上他的思路。
他目光挪向你脚边的柴犬,掏出手机看了一眼app上记录的数据,说:“我今天还要跑3公里,可以帮你遛狗。”
你愣在原地,下意识摆摆手拒绝:“我自己来就好。”
“我觉得你需要休息。”他用视线在你通红的脸上保守地遛了一圈,坚持自己的看法。
“真的不用,太麻烦你了。”你推辞道,“我只是前段时间赶稿缺乏锻炼,今天突然高强度跑步适应不了而已。”
他狐疑道:“身体真的没问题吗?”
你点点头:“是的。”
“好的。”他把手机收回口袋里,也不知道想了什么,突然伸手过来拿走绳子,没有任何不情愿地把自己的手主动套进了牵引绳的圈里,神色自若地冲你点点头,“那么,我出发了。”
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拖着炸毛的部长跑远了。
穿着蓝色速干运动外套的高大背影有规律地起伏,沿公园一路匀速奔跑,没过多久就化为一个深色小点消失在你视野里。
我说的好像是拒绝啊,影山同学。
你眨眨眼,无奈之下只能被迫接受他的好意。坐在长椅上补充水分等待他和部长回来的间隙里,你很快就想通了他的逻辑。
帮你遛狗和你身体有没有问题是两回事。
你看上去要撅过去了,但为了遛狗不肯休息。所以他帮你遛。而你的身体有没有问题就真的只是你的身体有没有问题。
真是简单的思路。
在他回来后你再次向他表达了感谢,并给他买了一瓶电解质饮料作为答谢礼,他欲言又止,总感觉能猜到他会说些什么,你直接把饮料放进他手里。
“请不要推辞,我会很困扰。”
“……谢谢。”他顿了顿,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老实巴交地道谢,浑身散发出一种笨拙的礼貌,和外表严重不相符。
影山飞雄坐在长椅上拧开瓶口灌下去三分之一的水量,来不及一口咽下的液体积蓄在他的口中鼓出圆滚滚的腮。
“今天遇到影山同学真是帮大忙了。”在沉默中,你挑起了新的话题,“没想到在罗马也能偶遇。”
他微微侧过脸,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也没想到能遇到善知川同学。”
“真巧。”你说。
他附和道:“是的。”
原本能絮絮叨叨扯很久的话题被影山飞雄毫不留情地剪短,暂停来得猝不及防,于是难言的尴尬化为清晨的薄雾在你们之间萦绕飘荡。
他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露出了稍显奇怪的神色看向你,表情寡缺的脸上明晃晃写着「怎么不说话了」
“嗯……”你在心里基于和影山飞雄的关系挑选新的话题,天气不适合谈论,问近况也不行,过去积累的社交经验在影山飞雄这里紧急告罄,一筹莫展时数年前他陪伴你等待死亡宣告的画面飞快闪现插入。
想得太多了。
他是影山飞雄。
他从学生时代开始就一成不变的简单一下子抽干你原本涨满的纠结。
“影山同学怎么在罗马?”你放松自己,闲谈道。
他果然没想太多,只是回答:“我转来意大利打球了。”
“在这边活动啊,那该不会是Ali的选手吧?”
他点头,意外地看你一眼:“是的。没想到善知川同学会知道。”
你笑了笑:“Ali rome在本地还是很有名的。”
影山飞雄仿佛被你话里的某个词语触动,眼睛里有光闪烁,但你没有注意到,只是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起排球。
对于排球,你知之甚少,无法深入谈论更专业的内容。
影山飞雄听得很认真。
仿佛排球是他的开关一样。
你对他这种神情很熟悉,或者说你对影山飞雄这个人最熟悉的就是他这种神情。
在北川第一的三年,你们担任了彼此五个学期的邻桌,交流却很少。每到课间,影山飞雄总是把头一埋,窝在手臂里睡觉,头顶的发翘在半空摇摆晃动,好像参加社团以外的那些时间都被从他的世界里抽离,与他无关。
中学三年级时同学之间流行起互相赠送毕业礼物。
你逛街时看到店员将排协出品的吉祥物挂坠放进了醒目的促销区,只是偶然,你买下了送给影山飞雄的礼物。
那是冬日的一个傍晚,放学的铃声打响后天就暗得很快,值日时要开灯才能看清黑板槽落满沉灰的边边角角。
你清理掉最后的垃圾,影山飞雄将桌椅排好,你们分工明确,没有交流,静寂是你们中间可以铺展的唯一底色。
值日结束,拉上教室门后,他冲你点头示意自己先走一步,你突然想起那份在你包里存放许久不知道如何送出的毕业礼物。
只是时机正好。
你把它拿出来递过去,为了避免让对方误解,你解释道,“这是毕业礼物,最近很流行的。”
“啊…是。”他愣愣地站在夜色里,月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垂在两边的手不知所措,校裤被捏出皱巴巴的边角,“是送给我的吗?”
“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很适合影山同学。”你往前掂掂礼物,“希望你能喜欢。”
他接过去,想了半天应该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做到把谢谢说出口。
“我能拆吗?”他问。
你点点头,伸出手:“当然,我帮你拿垃圾袋。”
“麻烦你了。”
红色排球吉祥物的吊坠静悄悄躺倒在他掌心,一窗之隔,皎月高悬,星星在天地幕布里拉开属于银河的巨网。
“谢谢。我很喜欢。”他合拢掌心,抬眼看过来,睫帘如蝶翅缓缓翕动,星光铺进眼底。
那抹蓝色转瞬就被眼皮盖住,影山飞雄视线飘忽,又看了一眼掌心里的排球吊坠。
不过半秒,他将目光转回你身上,又用敬语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谢谢你。”
那瞬间,你触摸到了他的孤独。
那是你们在学生时代唯一一场完整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