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神幸郎
在这阵失重感包裹你之时,你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光。彷佛慢镜头一般,温驯的拉布拉多意外的吠声混杂着人群骚动声和尖叫声在耳边都被拖长,一个坠落竟然是这样漫长的瞬间。巨大的轰鸣声碾压过来,一切成了碎片。
你几乎是在睁开眼的第一秒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你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望见了出口,但是却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是死去的样子,电车刹车时与轨道之间发出的刺耳让你忍不住要捂住耳朵,你从疾驰而来的电车车头的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缓缓下坠的样子,原来我长这个样子,你想,好像和以前用手摸着想象的脸有些区别。
你慢慢地上升浮在半空中,凶徒被制服跪在地上,急救人员在你躺着的担架上盖上了白色的布,你看到另一个担架上躺着的拉布拉多还在痛苦地呻吟着,它紧盯着你,无论你飘荡到什么位置。附近的宠物医院立刻接了急诊,在救护车里的你便突然安心下来。
这边刚结束了一场给腿部感染的腊肠犬截肢的手术,昼神幸郎回了办公室正等着咖啡煮开的时候,便又看到了急诊的灯闪了起来,将咖啡机电源键关闭,今天是他值班所以立刻正了正胸口的名牌,推开门走出去。
“昼神医生,”护士有些犹豫地看向了他,“这是……”
“什么情况?”他淡定地拿下听诊器低头去看推进诊所的的那条拉布拉多,然后眼前闪过一丝慌张,将试探性的可怕的设想先吞进肚子里后很快开口说,“先准备手术。”
整个手术过程既安定又迅速,昼神幸郎向来是值得信赖的人,但是他好像只是在用救导盲犬的命的方式去祈祷你的生命。
你一边唱着童谣安抚着狗狗,一边去看这个与你最是亲密却仍然是第一次相见的人的脸庞。你自然不知道帅气的定义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对于当下的你来说,幸郎是最帅气的。获得了在生时不曾拥有的双眼,这让你欣喜至极以至于差一些忘记了死亡的事实。
父母伏在你的身上痛哭着,昼神走过去将瘫坐在地上的你的母亲扶起来,她便紧紧抓着他的手,带着哭腔质问他:“为什么你不在她的身边?为什么宁愿救一条狗?为什么!”
“对不起。”你知道妈妈说的话都毫无理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温柔的幸郎总是会道歉。
回到家后处处都有你的痕迹,沙发上摆着好几本盲文的小说,虽然出生就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的你拥有着基本完全的自理能力,但是家里的桌子柜子上还是都贴着防撞贴,地板上甚至有方便认路的凸起的位置,阳台边的两个毛绒绒的垫子和食盆是属于他的金毛和你的拉布拉多的,弯腰揉了揉金毛的头,他在外面露台上的秋千上坐下,一时想起了你半躺在他身上,他用带着笑意温暖的的声音读故事给你听的场景,闭上眼睛慢慢地像是睡着了。
黏人的金毛却在这时候对着你兴奋地叫了两声。
“你看,把幸郎吵醒了吧,真是不乖。”你故作生气地说。
再次站起来的他继续在整个家里走来走去,他只想找到一个地方,希望那个地方完全没有你的影子,但他失败了,将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自动开机后你白日里发的消息连蹦了三条出来。
——我马上就要到你那里咯。
——幸郎在做手术吧,加油哦,幸郎杜立德。
——最近天气好像很不错,我们去野餐吧。
听着你的声音,几乎比你高了三十多厘米的昼神在床上以婴儿的姿态蜷缩着缓缓在平日里你睡的那一边躺下,把头埋在枕边你的睡衣上,你听到了抽泣的声音,小声的又克制的。
金毛跟着你进了房间,你嘘了好几下,见它安静下来了,便坐在床上用手去触摸你触碰不到的他。昼神的柔软的卷发摸起来的感觉你的身体已经替你记住了,你欺骗着自己,当做自己现在正在抚摸他。而他也在欺骗自己,当做你仍在。
这世界有无数值得你在49天内去看的事物,你只想把他一个人牢牢记住。
几天后是你的葬礼,他平静地接待着来悼念的人,又在回到家里之后再次回到那个状态之中,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你的语音。一周后他接了拉布拉多出院回家,你看着两个小家伙总是盼着你跟它们玩的样子,只好弯下腰对他们摇摇头。
昼神拿着食盆走过来,从你的身体里直接穿过。
“她不会回来啦,”他笑着对狗狗们说,“再摇尾巴也不会回来啦。”
它们却交替向着你的方向叫起来,似乎急着要告诉昼神你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可他确实也还装作如此。所有与你有关的东西,他连位置没有动一下,你翻开的书,还翻在那里,你穿过的衣服也还在那里,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接受。而你也是,会在睡觉时拥抱着他,会在吃饭时坐在他的对面,会和他若无其事地聊天。
到最后一天时,他请了一天假,开车带着两个小家伙去了你们最常约会的公园,做了两人份的鸡蛋三明治和你喜欢的杯子蛋糕,铺好桌布便安静地坐在草地上看云,小家伙们也安逸地在原地趴着。
“你说得对,最近天气真的很好,我希望你现在能够看到晴天了。”他微笑着。
你看着逐渐消失的自己的身体,张开双臂去拥抱他,骗自己的也可以,手触及到他的那一刻之前你先融进了这片蓝色中,最后霎那间你又听到他的声音
——但如果可以,我希望用千万个晴天去交换你。
佐久早圣臣
戛然而止,你是被拖入寂静之中的,上一秒你还在笑他因为没带免洗洗手液出门所以一整天都像失了魂,下一秒就像一脚踩进了深渊里,超载的大卡车失控往路边冲过来,撞上副驾驶座的巨响你一点都听不见,一切都像是在深海里。
“圣臣……”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名字。
你最后的意识也只停留在他用手掌按着你流血不止的伤口对你说不要睡的时刻。
由于卡车从单面撞过来,驾驶座位置上的他除了额头的撞伤之外没有任何大事,血迹在他的手上凝结成一块又一块的黑色,他五指张开低头看着手心,这一切都没有实感,半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实感,你刚刚被抢救过来,却只是依靠着仪器勉强地又努力地呼吸着,心跳着。
突然回身走向洗手间,佐久早重复着洗手的动作,冬日里冰冷的水从手腕处冲洗下来,一开始能感觉到一点刺激的疼痛,他用力地用洗手液搓着双手,直到双手再也没办法有任何多余的感觉,直到他能忘记流血不止的伤口抵在手心的感觉,直到刺痛感再回来,原本就比常人更白的肤色,像是被剥去了一层外壳露出粉色。
而你总有溺水的感觉,就算是醒悟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身体,也难以避免。
“佐久早先生,其实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建议还是拔管吧。”你听到外面的医生这样说着。
“我知道了。”他应了一声,被洗到脱皮的手有些发痒,便用手心的温度捂着露出粉色的地方,转过身走向你。
他开始想,如果今天没有让你来送洗手液,如果今天没有让你留下看他训练,如果今天没有在回家的时候为了避开晚高峰走了另一条路,或者说如果从一开始你就没有遇见他的话,他不保证你依旧幸福,但至少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新闻播报过之后,开始接连不断有电话打过来,他按掉了明暗修吾打来的电话,然后按掉了父母打来的电话,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了刚刚手术前医护人员交给他的你的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状,锁屏上是你们终于搬了新家后全副武装开启打扫模式的他。
其实还有另一张他不情不愿替你拍的情侣照,他记得你缠着他半天就想让他把锁屏换成你。
“好蠢。”他看着自己那张照片说。
接着又低下头把一直用着的系统默认锁屏换成了你,不是那张带着口罩看不见脸的,是一张你坐在比赛场边起立为他欢呼的照片,不得不说作为摄影黑洞的日媒偶尔也可以拍出能看到东西。
“圣臣,让她走吧。”包括你的父母在内,所有人都这样对他说。
而你心疼地看着他依旧透着粉色的双手,不断地在心里对他说:“让我走吧。”
佐久早无法停止认为自己双手上都是血迹的想法,甚至是无法原谅自己,你想把他从洗手池边拉开,但你做不到。
有无数种方式去表示悲痛,他偏偏选择了自责和折磨自己。
第十天的时候他签了字,接着开始不知昼夜地练习,一球比一球更加用力地砸在地面上,谁也拦不住他,赛季结束队里给他批了长假,他仍然会每一天都出现,你想他只是需要一个让他停下来不去想你的事情。
家里甚至比你在的时候还要干净,所有的角落都看不到任何灰尘。所有与你有关的东西被他用纸箱全部装起来,粘着胶纸的时候你看到了他红了的眼眶。
如果放不下,那就藏起来。
现在的这个家,空空如也。
而他没有装作你还在,他只是当作你从来都不存在,希望你在没有遇到他的时间线上过没有他的生活,他便可以继续过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这天你先前写的小说寄来了即将出版的样书,编辑在里面附上了节哀的话语,翻开第一页,你写着
——这本书送给一个在赶稿时间也要拖着我去洗澡的家伙。
他笑了一声,在把书放进箱子里之前犹豫了一下,在储藏室的地板上盘腿坐着,他开始看你的书。
“其实……”眼泪滚出来,许久未开口说话的他声音沙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挺有意思的。”
佐久早从来没有看过你的书,只是因为单纯地对童话这个题材免疫,从小就不相信而已,但曾经有一次他生病发烧在床上躺了一整天,因为头太痛总是睡不着,你就坐在他旁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讲了一个故事。
你那时说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天他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半日过去,书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窗外的夕阳从头顶的小窗照进来,你知道你该走了,抚上他的手,亲吻了他的眼睛,你希望今天的他也会有一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