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尾铁朗
“还是睡一会儿吧。”
父亲是第几次跟自己说这句话了,他不知道,没有困意,却也没有那么清醒,偶尔有酸苦感觉从胃部翻涌上来,太阳穴像是被插进了锐利的刺。
就这么坐在房间的地上,黑色的西装皱得不成样,脖子里的领带扯开了一半,他一手捏着一个已经瘪掉的啤酒易拉罐,另一只手按着自己的眼睛,头慢慢向后仰,整个人倚在床边。突然的,黑尾铁朗冷笑了一声,接着他彷佛带着愤怒地拿起身边那个白色陶瓷罐就要砸下去,又蓦地冷静了,连着眼神里最后一点光,全都变成了黯淡。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活过这个春天。
这是你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联谊的场合,你看起来就是被友人拉开凑数的样子,他听完你的话之后摆了摆手笑着回道:“我敢打赌,你一定能够活到一百年之后的春天。”
事实是你确确实实同他度过了好几个美妙的春天,在然而却在这个冬天终于快要结束的时候,你选择了一个日出时分,一步一步捱过冰冷刺骨的海水,让自己遁入回不来的深渊中,一切冰冷其实来得都很缓慢,你想你甚至没有颤抖,药物作用之下的大脑连思考都是朦胧的,冬日的海滩似是白茫茫的,金色从很远很远地地方在海平面上蔓延开,你微笑起来,一切就要到头了。
灵魂浮出海面,你奔着日出去。
——铁朗,对不起,这个春天我坚持不到了。
黑尾从来没有忘记你说过的每一句关于终结的话,其实更让他痛苦的从来都是他明明知道你活着的每一秒都在经历着平静的撕心裂肺却没有办法以理智的态度去接受你终将在某一秒突然离去的事实,他甚至曾经以为自己至少足够让你再多一分活下去的想法。再多活一天,只要每一天都这样想一遍的话,你是不是就可以活到第一百个春天。
“凭什么啊!”
他将手里的空易拉罐扔出去,在墙上留下明显的印记。
从欧洲参加完比赛,漫长的航程到他落地才察觉到你的失踪,行李箱还没放下便立刻报了警,那头的警方回复说成年人失踪还未超过二十四小时是不足以立案的。
“那她要是死了怎么办?”
黑尾铁朗在那一刻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还没有勇气去设想这件事是会成真的。
推开家门,茶几上药盒里的药你没有按时吃,冰箱里标着日期的餐盒你几乎没有打开,一周前离家时,你一边说能够照顾自己一边推着还在啰嗦的他出家门。结果你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的吗,为什么自己会放心呢,为什么不让你住到父亲家里去,黑尾越是想着就越是没有办法冷静下来。
死是一件轻飘飘的事情,你看着半透明的自己在空中漂浮着的样子,久违地感觉到了轻松,于是你也很沉默,带着几乎从未有过的愉悦从机场就陪着他,到他发了疯地找你,再到他被好友研磨从酒吧扛回家,到他终于接到了那通电话。
有人在海边发现了你。
是被海水泡到发白浮肿的人,他不敢认你,是他宁可相信你在世界上某一个角落活着,都不愿意相信这是你。
伸手拉开袋子的拉链,黑尾只是瞥了一眼,便是猛烈的一阵反胃,皱了眉头冲进厕所跪下来,他好像要把一切都呕吐出来,包含着对你的所有的爱与记忆,你抚摸着他的头发,弯下腰来拥抱他,你是冰冷的,他也是冰冷的。
取暖,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尝试过爱人,这让你在人生短暂地停留了一段时间,可这就是全部了。
此刻你回头看了一眼墙上被砸到的地方,在他的面前慢慢蹲下,眼周一片乌青,眼白满布血丝,手臂的青筋因为颤抖着所以更是明显,你缓缓说着:“铁朗,生气吧,恨我吧。”
然后,再忘了你。
他抬起头来,你以为他对上了你的眼睛,一瞬间心里一惊,却发现他只是盯着你身后的柜子上的照片,啪的一下,他伸手把相框倒扣过来,然后踉跄着站起身,再次冷哼一声:“混蛋。”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够承认,其实死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一个人说到底怎么可能对着爱的人说出“离开也好”这样的话呢。
活着的每一秒都在受火刑,皮肤的每一寸都在烈火之中,灼烧得不成样。你想让黑尾明白你的感受,但又不想。他是值得幸福和一百个春天的人,他不应该懂这些。你无法和他描述看不见的利刃从身体上划过的感觉,你好像就要被切开了,你总是在旁观着你的挣扎,却在这个挣扎之中,他出现了,把破碎的你拼凑完整以后,你如何再同他诉说呼吸与心跳是对你而言的地狱。
他来到了你常去的海边,你在这里对他说过也许有一天你要选一个好的时间在这里消亡,他安静地牵着你的手,从海滩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低头亲吻你,再拥抱你。
他想他那个时候应该就想到了这一刻。
“喂。”
你差点以为他在对你说话,虽然你也应了一声。
海浪没过脚背,他倒吸一口凉气说:“还是你厉害,这也太冷了。”
把颓废的和愤怒的黑尾铁朗扔在了海里,他回到了赛场,每一分每一秒都和你看过的那个耀眼的他一模一样,球队在这个赛季取得前所未有的好成绩,他再次开着车来到这里,而你算着时限,能有机会以这样轻松的心态去看他闪着光的模样,是你在生的时候绝对不敢想象的,但现在该说再见了。
打开车门,黑尾把鞋脱下,拿在手里,然后一步一步往着海的中央走着,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卷过来,水灌进衣服里,就快没过腰间了,他突然停住脚步对着远方开口道:“不要太早转世啊,反正你也没那么想活着。”
垂眼深呼吸了一口气,他放大了声音又喊道:“等我过完一百个春天,我就去找你。”
——我等你。
影山飞雄
心脏是骤停的,接着才是呼吸,像是全世界的光亮都有一个开关控制着一样,黑暗是一瞬间笼罩下来的,不是一点点地吞噬,是倏然的,毫秒之间的事情。你甚至满脑子还在想上一条没有剪辑好的广告片子,影山难得能够一遍就将题词板上的宣传语流利地念完,镜头下的这个人,比用肉眼看到的还要帅气一些,当然了,你觉得这一切都比不过赛场上的他。
不过如果再早一秒钟被同事发现,也许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了吧。辛酸之余有些可笑,你居然因为连续通宵超过四天猝死了,这难道就是卑微剪辑师的悲惨结局吗?
这个浮在你之外的你听着急救车的声音,摇了摇头,对正在用力地按压着你的心脏的急救人员说:“算啦,社畜难逃一死啦。”
还有闲心开玩笑,你真是佩服自己。
隔着时差你这里是深夜,在另一个半球的影山那里是正午,今天才是世锦赛第一场,他还要在大洋彼岸待上成月的时间,同事们赶忙通知了你在京都的父母和关系比较亲近的友人,这时候帮着你打点的是影山在国内具乐部的队长昼神福郎,和影山的关系在队内公开后,聚餐时你们见过几次,是个挺成熟可靠的成年人,和偶尔幼稚的影山可太不一样了。队长在医生宣布抢救无效之后守了一夜,一直等到你的父母来。
“她的事……告诉飞雄了吗?”你听到你的妈妈握着队长的手这么问道。
“还没有,他那里,”队长顿了一下,“应该正在比赛。”
“什么都不要告诉他。”一脸严肃的父亲突然开口。
似乎全世界都在瞒着影山飞雄这件事,而似乎全世界除了他,也都知道了这件事。你看着电视直播里依旧神采飞扬的他,只想着这样就好。他大约也不会觉得你已经有三天没有给他打过电话是很反常的吧,毕竟一头扎进排球里的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十日时他们再次拿下一场胜利,是至今为止日本队获得的最好名次了,国内新闻铺天盖地几乎都是对他们的祝贺和期望,NTV的记者带着压抑住的喜悦采访刚刚从赛场上下来的影山,身后的队友笑着揽过他的肩膀,你看着他眼里的光,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遗憾。
你想拥抱着胜利的他,对他说千遍万遍的“太棒了”,而不是变成罐子里的一团灰,守着这个只能停留49日的破灵魂在这里无用的哭泣。
“影山选手,现在感觉怎么样?”记者问他。
“很兴奋,希望下一场比赛立马就开始。”不愧是他会说的话。
“国内的大家都在为这次的胜利欢呼,您有什么想要对粉丝们说的吗?”记者似乎只是想听他说多一点话。
影山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眼睛看向镜头,你不自觉也坐直了身子看向他,接着他说:“这一次回去我想要和大家介绍一个人,然后把奖牌送给她。”
你瞪大了眼睛。
——傻瓜,来不及了啊,我不在了啊。
这一句公开的告白两分钟后就出现在了推特热搜里,粉丝们进行着各种猜测,而你听到了你的妈妈在隔壁房间的隐忍的哭声。
毕竟不是封锁了的消息,就算昼神队长不说什么,从会社的同事那里泄露出去也不是什么吃惊的事情,你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妈妈总是会帮你充满电,上面的来电显示是排球笨蛋,你接不了这个电话,你也不想有谁来接,妈妈手忙脚乱地按掉了之后,他又打了过来。
“飞雄啊。”妈妈还是接听了。
你听到他在那头变得有些紧张的声音还有些想笑。
“她把手机落在家里了,在忙工作呢。”妈妈的眼泪不断滚出来,“等她回来了我让她回电话给你啊。”
“好的!”他在挂电话之前又对你的妈妈说,“还有,伯母,您会同意我向她求婚吗?”
妈妈愣住了,你也愣住了。
“同……同意,当然同意……”妈妈的手已经拿不稳手机了,“不早了,你快去休息吧,比赛太累了。”说完最后一个字,手机慢慢从手里滑下来,她瘫坐在地板上,已经无力再痛哭。
告诉他吧,让他死心吧,这份期待要是变成尘灰,他会有多疼啊。
接着又是连着几日的比赛,他们止步于此,却也已经刷新了排名,迫切地想要回国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也迫切地想要对你说出那句话的影山飞雄在下飞机前没有预料到你已经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碑。
“不可能,”他上前走了两步,看着那上面的你佛照片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你就站在他的身后,其实就连你自己到现在都很难接受这件事,颤抖着的背和伴随着每一句不可能而流出的眼泪都在刺痛着你早就不可能跳动的心脏,影山不是一个克制的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你都知道,这段感情之中当你主动地向他诉说了自己的心情之后,变得更加主动的反而是他。
——我想我不需要掩饰对你的心情。
如果非要说一句来自影山的告白的话你想起来的一定是这一句。
可这心情里居然却还要包含此时的痛,你不希望这样。
49日都快要结束了你才见到他,你甚至无法等到他不那么痛的时候,但你做了那时候想做的事情,去亲吻他去拥抱他去对他说他真的太棒了,是世界第一棒,你已经无所谓他能不能听见了,你只想走之前把自己的遗憾假意填满便好了。
在墓前跪了成日,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起来,坐车开到路口的时候,你和他一起抬头看着LED大屏,这是你跟他说过的由你独立剪辑的第一个广告,也是影山第一个大型的商业广告,你甚至记得这短短一分四十五秒的每一帧的镜头。
“我要下车。”他突然对司机说。
在原地站着,他看了几轮广告,你慢慢地发现自己从手开始逐渐地一点点地消失了。
——影山你看我啊,影山你看一看我。
什么话都没传达到,他或许还一直站在那里,他或许下一秒就走开了,可以有无数个或许,但你再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