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刺史既然已经就任,黄河的水位也退了下去,赈灾公务只剩下收尾,太女一行便可以着手修整一番,准备回京了。
母皇的人突然跑过来揽了所有功劳,伍昭不但没觉得不甘心,反而松了口气。
她才刚刚及笄,东宫班底都还没组全,哪担得起这么重的功劳?然而母皇又太了解她行事手段,倘若故意藏拙掩锋,误了治水大事,更是心术不正,惹母皇厌弃。
百废待兴之际蹦出个雷厉风行的新刺史,正好表明朝廷绝不姑息贪腐罪官,尚且年轻的太女也是多亏了陛下教导,才将事事办得如此妥帖。
不过,她倒也不是半点自己人都没留。
——江杨性子太直,的确不会做谁的针被安插在另一方阵营,但她这样的人有恩必报,是伍昭免了她死罪,又将她提拔重用,还把她推荐给了新任刺史做左右手。她心中对伍昭的感恩之情自然不必多说,日后伍昭若有用得到她的地方,江杨绝不会推辞。
等新刺史带来的人手全盘接管汴州上下诸多事宜之后,时节已然入秋,伍昭等人收拾妥当,在城中百姓夹道欢送中,踏上了回京的官道。
信使单人单马,跑得快些,然而经沈恬之亲手改造过的马蹄铁与车轮毂也不逞多让。京中众人接到太女凯旋归来的消息时,伍昭的车队距离长安也只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了。
齐知贤按耐不住,正想亲自去接,却听说陛下的亲信已经早早到了城门外侯着,只得作罢。
皇帝的贴身女官真定自然是站头一位,她远远看见了路边马蹄扬尘,便带领身后一群人跪拜迎接。
车队行至城前,伍昭才看清了来人是谁,立刻翻身下马,弯腰将真定扶起,口中忙道:
“旁人也就罢了,真定姑姑何必行此大礼?”
真定笑笑:
“殿下治水有功,奴婢是在跪大周的功臣——奴婢知道殿下行车累了,不过陛下想念您得紧,千叮咛万嘱咐,叫奴婢一定先把殿下请过去见她呢!”
伍昭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笑道:
“母皇是怕我一进城便跑了,特意叫姑姑来城门口逮我吧?”
皇帝还是一如往常,坐在勤政殿里批折子。然而她念着伍昭今日返京,手中户部尚书怒参兵部侍郎的长篇大论硬是半点没看进去。等到她第十六次看向帘外,总算来了个宫女通传:
“殿下求见。”
皇帝喜笑颜开,咳嗽两声,骂:
“从前不见那孽障这么懂礼,既然到了还不快进来!”
“真定姑姑说母皇想我了,儿臣还不信,”伍昭人未到声先至,“若是真这么念着,怎么不御驾亲自到城门外接儿臣呀?”
她掀开帘子走进来,带着初秋的冷风。
“混账,”皇帝笑着骂她,脸上半点不见生气,“你有多大的功劳,也要朕亲自去接?”
“对呀,我能有什么功劳呢?”伍昭不等皇帝赐座,自己轻车熟路搬个软垫往她对面一坐,愤愤道:
“功劳都是新任汴州刺史的,我也只不过是成日摸石涉水,走坏了十几双鞋子,晒掉了几层皮,勉强混得些苦劳吧!”
皇帝不吃她这套,眯起眼睛:
“果真有这么辛苦?那朕怎么听说,太女日日流连烟花柳巷,初到汴州便微服私访狎伎,还被州官投了大牢?”
“……”伍昭坐不住了,她讪笑着调整姿势跪下来,为自己辩解道:
“哈哈……再辛苦也要劳逸结合嘛,要是累坏了身体,惹母皇伤心,可就是儿臣不孝之大罪了!”
皇帝冷哼一声:
“你年岁渐长了,也该收敛一些,可知道这两月多少弹劾你的折子递到朕跟前?全是说你风流成性、沉湎男色的!”
“儿臣有分寸的,”伍昭小鸡啄米点头,“不过那些大人又是从何得知儿臣在汴州近况?难道他们在长安之外还有探子!哇,母皇一定要彻查!”
皇帝见她顶嘴,顺手抄起手边户部尚书的折子往她头上一敲,又被她偏头躲过,气得笑了:
“好好好,朕是管不住你了,早早成家叫齐家小子烦心去,少在朕跟前晃悠!”
伍昭双手一伸:
“这就要赶我走?儿臣治水数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皇帝冷笑:
“我儿治水数月,听闻都是谢迁在一旁贴身辅佐?”
“……”伍昭收回讨赏的手,摸了摸鼻子,尴尬道:
“哎呀,儿臣从外面来带着一身冷风,侵扰了母皇就不好了,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她做贼心虚拔腿溜了,跑出勤政殿好远才重新直起腰板。
午后阳光正盛,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宫路上晒了会儿太阳,任由心思飘散。
唐婉婉好久不见她也没封书信,想必又混迹哪处茶馆结交狐朋狗友,心里哪还有她伍明耀的位子;太傅也难得给她放这么长的假,回来后抽查她的功课温习情况,肯定少不了一顿板子;与朝中几位寒门官员一别数月,还得找个时机试探她们是否生出异心;进城一路闲话传闻颇多,听说二皇女伍黎似乎也在朝中挂了官职,正洋洋得意,有待敲打……
——突然卸任后无所事事,只剩无穷无尽的宫廷交际,伍昭还有点不习惯,一时想不起来该去哪,只能问身边宫侍:
“东宫一应内饰都添置完善了吗?”
“回殿下的话,东宫事务早由皇后打理完备,现下是银环大人为殿下在守着,等殿下自己准备妥当,随时可以移居东宫。”
啊,差点忘了她还有个爹。
伍昭同她父后的关系不咸不淡,毕竟太女殿下小时候有奶妈宫侍陪伴,长大了又得太傅教导,更从来不缺皇帝宠爱,哪怕与皇后住在同一个宫里,若不是伍昭需得时常请安,两人几天都不一定能见上一面。
她好歹也出宫远行一趟,不回去拜见皇后实在不像话。这么想着,伍昭调转脚步,往椒房殿走去。
皇后也知道她今日回来,只想着陛下定然有很多事要和储君商议,没料到母女二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半个眼神就能懂对方筹谋。通传的下人不知其中要领,只说太女似乎与陛下话不投机,早早便从勤政殿离开,来向他请安了。
“儿臣见过父后,父后近日身子可还平安?”
伍昭在皇后面前要规矩得多。她父后毕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公子,谨小慎微惯了,听不懂玩笑话,养孩子也严苛。
皇后拉着她的手叫她坐下,忧心忡忡道: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同陛下多聊些时辰?是不是你在汴州做的混账事传进了她耳朵里,叫陛下生气了?”
没关心她连日驾车赶路是否劳累,反倒担忧她是不是受了皇帝厌弃,影响到自己的地位。
“没有,”伍昭满脸无奈,“儿臣做的混账事还少吗,母皇哪次是真生气了?”
“你……”皇后一时语塞,他早知道这母女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板起脸规训道:
“昭儿,你也是快要成家的人了,从前陛下对你多加纵容,是因为你还是个孩子,现在二皇女也大了,京官难免要拿她们同你比较,楚贵君更是常常带着二皇女去找陛下考校功课,千百双眼睛盯着你,就等你犯错!”
“嗯、嗯。”伍昭乖巧地点着头,像是听进去了,皇后的脸色这才好些。
“只有齐家站在你这边,你的位子到底还是不够稳,既然你也是喜欢热闹的,不如也早些寻觅几个家世稳重的侧夫人选,叫父后替你把把关……”
他又絮叨半晌,言辞间拐弯抹角暗示伍昭多和他娘家几个外甥来往,为的还是保李氏一族荣华富贵。
“……罢了,你才刚回来,还是休息要紧。”
直到伍昭神色愈发不耐,皇后这才止住话头,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后知后觉开始关切。
“东宫内的用具皆给你备好了,不过你母皇择的良辰吉日未到,近几日还是先宿在从前殿中……我儿舟车劳顿辛苦,回房后记得先备热汤沐浴,洗去一身浊气后再歇下。”
“儿臣知道了。”伍昭点头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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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苏巧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看着赤琏服侍太女解冠脱衣时双唇紧抿着,连往日笑容也不见,顿时察觉到太女殿下此刻心情并不十分美妙。
“讲。”伍昭声音冷冷的。
“……云将军从边关传来书信,中秋之前就要带着她的一应家眷回京了。”
苏巧只犹豫了半个呼吸,便将原本可能惹得太女殿下心情更糟的消息,换成了另一个稍好些的。
镇北大将军云青的幼子云炀燕,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幼时对伍昭一片痴情,成天嚷嚷着“除了太女姐姐我谁也不嫁”,后来随云将军驻守北境,举家离京,几年才回来一次,伍昭与他已是多年未见。
果然,伍昭听见这话嘴角一勾,殿中气氛总算冰融大半。
“还有呢?”她转过身来,问苏巧。
苏巧心知瞒不住她,也不多藏,从身后摸出几张请帖:
“八月十五金秋佳节,皇后要召幸京中贵眷入宫赴宴,为陛下祈福。别家的帖子已经下了,只有李尚书家的这几份请帖……皇后要您亲自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