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登基时还没成年,匆匆忙忙,底下的人对这个刚上任的女帝心中多有不服,于是出现了无视圣命,私自判罚的情况(其实就是三代影响力不够高,导致权臣横行),以凰莺莺为首的一派最是猖狂。
三代翻看着密报,没想到还会有这种破事,自己的亲人居然在权力面前抢着要搞自己。心说凰莺莺啊凰莺莺,第二代女帝看着情分不动你,到我这就不一定了。
世人皆说三代本性嗜杀,是个无情的主,被提到她面前的奏折,罪大恶极者直接抄家并坐三族。这说法也不全是谣传,三代刚上台那会忠臣不多,尽是些有着自己心思的奸臣,一时半会还赶不下台,她心烦,就干脆做绝一点,把他们杀下台了。
朝堂不忠的人几乎被洗了一遍,血染庭堂,她挥手换下不需要的人,再换上需要的。
终于,凰莺莺的破绽被写成奏折提到她面前,三代翻着奏折,心想这人还是落到她手里来了,破绽收不干净,也没人帮她擦屁股。逃那么多次,还是没逃过她这一劫。
她把奏折丢在地上,淡淡道:“明日午时押到市场门口,当即斩决。”
“陛下深思!”有人听完立马跪在她跟前,“陛下处斩皇亲,在天下人眼里恐会落个弑亲的罪名,只会觉得当今圣上是冷血无情的无义之人!”
“你这话倒好笑,朕杀了朕的姑母这天下就容不得了?那众卿可要习惯些,朕今后要杀的人多了去了。”三代瞥了跪着的人一眼,“你是朕的姑母那一派的吧,算了,明天你陪她一起死,黄泉路上有个伴多好。”
三代打个哈切,无视了吵闹的求饶与嚎哭,摆摆手让侍卫把跪着的人拖下去。
“如此,可还有异议?”
满堂寂静。
“那就好。”三代满意地笑笑,“退朝吧。”
三代的帝王路满是鲜血,死在她手下的人数不胜数,国家兴亡在她眼里不值一提,整个王朝都是她的东西,王朝本就应该取悦她,而不是她来取悦王朝。
三代在位时国力鼎盛,便向北狐与西树宣战,自然是赢了,版图之上的所有地域都被她揉得松散,一切都是那么好把控,还逃不出她的手心。
入秋,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狩。
三代驾临秋狩时往往不高兴自己动手,反正这场上的大半猎物最后都要送到她手上。今日她倒是来了兴致,叫人取了弯弓来,需几人搬运的巨大弯弓被她轻而易举地拿起,再接过一旁侍卫手中的箭矢,撑弦开弓,箭破风而出,准确命中林中奔驰的惊鹿。
随行的人皆夸女帝好箭法,三代只是倦怠地摇头,说手法生疏了。
“陛下,这鹿该如何处理?”
三代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鹿,提不起什么兴致,抬手一扫,随意指到人群中一位面相俊秀的少年:“就送他吧。”
少年和他身边的侍从跪下叩谢皇恩,侍从的美言一句又一句,他身旁的少年倒是一句话没说。
三代觉得奇怪,还没人敢在她面前摆架子,这是活腻了?一旁的侍卫察觉到,面露不满,吼道:“你好大的胆,为何不谢皇恩?”
那侍从头磕得更起劲了,边磕边解释:“女帝恕罪!我家小主人天生哑疾,说不了话!”
三代眉一挑,翻身下马,来到那少年面前,她看着跪地的少年:“把头抬起来。”
少年抬头,一张清秀的面孔映入三代眼中,这少年双眸清澈如水,人又生得唇红齿白,这会因为三代的一番话急得红了脸,看着更是惹人怜爱。
“倒是个俊秀的少年郎,可惜是个小哑巴。”三代真心实意地夸赞,色心涌起,伸出手指描摹着少年的侧脸,“朕以后就叫你小哑巴吧。”
看着少年红得好似要冒烟的小脸蛋,三代心情大好。
和小哑巴在一起的日子是三代撇去手染鲜血的日子,为数不多能回想起来的一段温馨时光,就算这段时光往后破碎得不成样子,追忆起来仍是有暖意流过心头。
三代私下召见小哑巴,多半不为正事,她是情话高手,荤话一股脑地从嘴里冒出来,听得小哑巴面红耳赤,好感度蹭蹭往上涨。三代就爱看小哑巴脸红的样子,三天两头私下传唤他,有时干脆枕在他大腿上批奏折,反正朝中妄议她的人也要先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花。
奏折看倦了,三代就把奏折扔到一旁,抬头叫一声小哑巴,小哑巴准会低下头,她则乘机撑起身子,在他唇上飞快地啄一下,成功收获一个脸蛋绯红的小哑巴。
床上的小哑巴也一样,倒不如说是更害羞了,三代每每都要手把手引着他。这纯情少年郎,在遇到三代前连接吻都不会。三代在他面前有用不完的耐心,她说张嘴,小哑巴就呆愣愣地张开一条小缝,她看着他懵懂的样子,心中居然久违地浮上负罪感,但千般万般,她还是遵从自己的**,扶着小哑巴的脸吻了上去。一吻毕,三代强迫自己从他身上起来,亲了亲他的脑门,郑重其事地说:“剩下的等你成年了再教你。”
三代在小哑巴成年礼那天送去丰厚的赏赐,人窝在御书房里看奏折。亥时,她放下奏折回宫休息时被通报有人求见,三代疑惑是谁这么晚还来找自己,步子迈快了些,很快就看到站在宫外的小哑巴。
“你我二人见面就无需做什么形式了。”三代扶住小哑巴欲跪的身形,小哑巴也顺势倒在她怀里,紧紧搂住她的腰。“怎的这么晚还来找我?”
小哑巴从怀里抬起头,眼睛眨巴着看着三代,在她手心轻轻写下三个字:“想你了。”
这小哑巴,虽是口不能言,但眼睛却会说话似的,他看着三代,眼睛里全是她,被看久了三代都要觉得不好意思。
三代亲亲小哑巴的唇,笑着打趣:“一成年就来找我,那岂不是以后天天都想着往我这跑?”
小哑巴不出预料脸又红了。
当夜,小哑巴留宿宫中。临睡前,三代照例给了他一个吻,吻终,正要吹烛歇息,却被小哑巴扯住了衣角。三代疑惑,想问他怎么了,话还没出口,就被小哑巴一双含着泪的秋水明眸止住了话头。
“让人欺负了?怎么哭了?”三代匆匆给小哑巴拭去眼泪,小哑巴听她这么一说眼角更红了,泪珠啪嗒啪嗒掉下来,三代手忙脚乱擦都来不及,她还没怎么见过良家少年在她面前哭。
“到底怎么啦?”三代干脆不动手擦了,她直接贴到小哑巴面前,红唇一张,舔掉了他眼角的泪。
三代这哄人的架势弄得小哑巴整个人都僵住,脸上热气上涌,一时不知是脸还是眼角要更红些,他抿着嘴拉过三代的掌心,写到:“你说过等我成年了就教我的。”
三代哭笑不得,没想到他是在惦记这事,过去那会接个吻都躲躲闪闪,现在和她在一起久了,心里就挂记着暮雨朝云之事了,也算是她把他带坏了?
她自是拗不过眼前娇滴滴的少年。三代状似无奈,语气却带笑:“那教你便是了。”
怎么个教法,又从哪里开始教?那便是不可说之事了,食髓知味,情事奥妙,也只有当事人才晓得。唯一能透露的,是三代此夜被小哑巴的喘息声搞得神魂颠倒,月挂中天时都未歇下。
交欢中,三代喘着气问他要不要进宫,她会给他最高的地位,最多的赏赐,他的家族也会因此沾光,百利无害。小哑巴却摇头,噙着泪受下三代的疼爱,无论三代问多少遍都是拒绝。
“为什么?”
身下的少年郎在余潮中起伏翻涌,最后一声呻吟缓缓落在三代的疑问中。潮落,他回过神来,执起三代的手,一笔一划写:
“我想陛下心中有我的位置。”
御史台的密信送到三代手上时,三代正琢磨着要不要学学手语,她看小哑巴平时和身边人都是这么交流,比在她掌心写字要方便许多。
她扫了一眼密信,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个情况,某个家族不满她作风,起了要造反的心思,不过这心思刚冒出一点苗头,就被抓了个正着。她翻开信纸,想都不用想,既要反她,那必然是整个家族沆瀣一气,谁都脱不了干系,盘根错节的家族从根开始就是烂的,又能指望它长出什么好果?
忠诚这么低,她也不是没有更忠诚的人能用,这些烂根留在朝上只会占别人的位子,碍她的眼。
“斩首,并坐三族充为官奴吧。”
她从不在意自己的杀业积了多少,挡了她的道,那杀了便是。正如她登基至今所做的那般。
旨意下达后三代有一段时间没见着小哑巴,她只当是他家族看重小哑巴的清誉——要是天天来宫里见她又不得名分,总归会有猜忌和谣言流到宫外去。她理解,但心中不免空虚,时不时要想着小哑巴那双秋波流转的眼眸,终究没耐住寂寞,差使人传了口信给小哑巴,却久久都未得到回信。
垂死挣扎的烂树根最是麻烦,既然已知结局,那这些家族也要尝试着在死局作成前,拼尽全力试着咬下她一块肉来。为了平息朝堂上的风波,三代不可避免地忙了起来,想见小哑巴的心思也只能暂时按下。
死局已定后,为官奴求情赎身的信件如雪般飞进御书房中,一般她不会看,偶尔来了兴致也会看几眼,随即摇摇头,笑着说:“不够。”
夜色渐沉,时过几刻,三代才奏折批了个七七八八。她这几天委实忙了些,算起日子,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小哑巴了。恰好此时门口有人来报,一会功夫,就见女官急匆匆走到三代身侧耳语几句,她听完登时喜上眉梢——她的口信总算有了回应,小哑巴如今正在寝宫内等她。
埋于心中的空虚或在今晚得到排解,刚批奏折的疲劲也散个大半,三代吩咐着女官安顿好小哑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欢喜。
从御书房到寝宫的路并不远,步子放快些不过片刻就到,三代今日得偿所愿,走得比平日还要快些,身旁的女官几次小跑才能赶上她的步伐。临近寝宫,随行的侍卫眼观鼻鼻观心,都不约而同停驻在殿外,贴身服侍三代的女官也不例外。
三代这会没心思留意这些,美人等候,舍不得耽误,直直往宫中去了。
一到殿内,三代就瞧见小哑巴站在床榻前,背对着她。她心里泛喜,这些天她忙里偷闲学了点手语,除了日常交流的手势外,她还特意要人教了她怎么打出情话。虽然速成的质量有待提高,但是她和小哑巴来日方长,总有一天她的手语会打得比小哑巴还好。
“小哑巴!”三代朝着那身背影唤道,那道背影也闻声回过头来。
三代欲扑进他怀里,却在靠近他时隐隐觉察到些许违和——小哑巴瘦了。
比起上次见面他消瘦了许多,本就纤瘦的身子看着更是虚弱,三代觉得抱在怀里都会被骨头给硌着。脸上浮着苍白之色,眼下垂着淡淡乌青,眸子不见灵气,看见三代来了才动了两下。
三代看得心疼的不得了,小哑巴定是受了什么苦才变成这幅样子,不过是一段日子没见他怎么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双看向她时总是浸着笑意的眼,如今也变得死气沉沉了。
三代没有意识到,这双眼没了笑却是多了别的东西,还是三代最为熟悉的,只是她还未发觉到。
但她很快知道了那是什么。
在小哑巴彻底转过身的那一刻,在他们真正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才记起这个眼神她早已看过百遍千遍。
——恨意。
是冲天怒火燃烧灵魂后剩下的滔天的恨意;是势必将仇人拉入地狱、生啖其肉的怨恨。
她在自己的姑母眼中看过,在被抄家的权臣眼中看过,在不忠于她的弃子眼中看过……而现在,她在自己爱人的眼中又看了一遍。
她爱的人要她去死。
“小哑——”
最后一声来不及呼出口。
因为冰凉的铁刃已然贯穿她的腹部。
很可惜,这场刺杀行动以失败告终。不知是不是小哑巴在捅下那刀的时候乱了心,阴差阳错留了她一条命,让她再度睁开眼。
此刻,距离行刺之夜不过一天。
三代不禁感叹:“居然还活着。”
作为意欲弑君的“刺客”,小哑巴明显不够格,要想她死,就要朝着她心口捅才是。
“陛下这是什么话!陛下凤体天佑,自有天人挡灾,哪里会折在铁刃上!”一旁服侍的女官没想到三代一睁眼就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连忙多说了几句吉祥话,把她前面的晦气话盖过去。
三代敷衍地笑笑,但马上又笑不出了,腹部的伤口太深,一扯到就疼得冒冷汗。
“太医那边用了什么好东西抢回我一条命?”三代问道。
这伤势,就算不死身体也难吃得消,落到她身上没多久就醒了,奇也怪哉。
“可不是太医的功劳。”女官凑近查看三代的伤势,连连皱眉。
“多亏了先帝生前托海外探索队寻到的一颗秘药,太医府那些老头子本是没法子的,但不知是谁脑袋一拍,提到了那颗药。”
“……药?”
“对,听说是从一个叫蓬莱的仙境找着的。”
“先帝晚年苦于病痛……她为何不自己用这颗药?”
“这倒不晓得了,只听说先帝当初托海外探险队找的不是这颗包治百病的药,而是求的另一种……”
“是哪种?”三代问,心中少见地涌起苦涩。答案她心知肚明,却仍是固执地等一个预料中的结果。
女官眨眨眼,凑近三代耳侧。
“是一种起死回生的药。”
起死回生,是谁身死,又是要谁回生。
女官没有察觉到三代的异常,接着说下去:“可就算是仙境也没有逆转生死的奇药,无奈只能退而求其次,带回了这颗。”
三代阖眼压下眼中的泪意,腹部狰狞的伤口也抵不住心中剧痛。
诚然,她并不惧怕任何事物,包括死。这个世界的概念对她而言太过简单,早就被她看清摸透,不管是权力还是死亡皆匍匐在她的身下,与玻璃珠无二,被她捏在手中把玩、观赏。不值惧怕。
如今玻璃珠从她手中滑落,珠中人影晃动,熟悉的人已不是熟悉的模样,她不过走神片刻就是瞬息万千,再看时已是今非昔比。
“终究是我欠她的……”
她一时语塞,无话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
算了。
小哑巴行刺一案的调查很快出来了。以她的身份而言这件事并不难查,甚至不需要她主动提起,睁眼没多久,就有加急的信件送到她病榻前。
前因后果简单得好笑,先前被三代剔除的身份,连三族充为官奴的人中,有一位是小哑巴的挚友,在看到昔日友人遭受如此无妄之灾后,他无法说服自己原谅罪魁祸首的三代。
遂剑走偏锋。
刺杀圣上本是要诛全族的罪名,刑部那边罪状条已列好,却要等着三代苏醒下令。袭君此等罪大恶极之事,家中族人也难逃此罪,按道理说本可以在三代未醒之前就先把这罪人与其全家收入牢中,酷刑给来上一遍,等陛下醒了再集体处斩才是。刑部却有人拦下此事,只将罪人一人关入狱中,就连抄家一事也说“等圣上醒后再议”。
朝中有知情人士不解此行,便私下拜访在刑部一把手师延孝,此人智多近妖,被不少人忌惮,听了问题后笑得高深莫测。
他笑答:“你我为臣,万不可越俎代庖。”
问的人还是不解:“依法办事,何来越俎代庖?”
师延孝看他一眼,仍是笑:“君王自为法,圣上若未发话,刑部一举一动皆为欺君大罪。”
拜访的人带了好茶,沏在桌前盏中,两人聊得久了些,茶早就凉透。他举起茶盏轻抿一口,神色如常。
“若圣上有私心,做臣子的又不察此心,难免要吃苦头。”
这事被密报一道送入三代耳中,她惊讶刑部原来不全是傻子,记下了这人的名字。若这人甘愿为她所用,往后必会轻松不少。
至于小哑巴的事如何判决?
她放下罪状,苦笑一声。既然私心已被察觉,那就干脆顺水推舟,不负这般“好意”吧。
之后圣上遇刺一事下了封口令,不允外传,违者即斩。朝中做官的都晓得三代的脾性,要是忤了她的意,别说乌纱帽,就连项上人头也难保。行刺的小哑吧数天后被释放,抄家一事没了风声,朝中也无人敢再提起。
几天后,师延孝在家中发现一封密信,上书仅四个大字:不予追究。
他了然,含笑收下了密信。
行刺一事,至此尘埃落定。
一月,冷冬。
这个时候宫里总要耗掉许多碳火,走道间常见女官们一边搓手哈气,一边抱怨这天比起去年又冷了一倍,宫里的湖上都结了层薄冰。
三代一到冬日就要犯困,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身旁的女官从小服侍她,与她关系比旁人好些,看三代兴致缺缺的样子,女官提议要不要去看灯会,今年有猜谜赢灯的活动,头奖是举办方花了大心血做的灯笼,听说好看的很。
她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点头应下了。
夜幕垂下,街上的灯火一盏盏点亮,照出一条明路。商人的吆喝,孩童的嬉闹声从路的四周响起,年轻的男女并肩走在街上,手中不约而同地拿着花灯。今夜再无宵禁之说,唯有花灯点缀夜色,鱼龙同舞。
心有所爱的人携盏花灯,在今天送给自己的心悦之人是本国的传统。互相心悦的年轻人可选择在今天道破暧昧的心思,大胆地展开求爱。
三代独自站在城中的高楼上,垂眼看着其乐融融的街道,没什么与民同乐的心思。与她同行的侍女们年纪不大,正是贪玩的时候,一路上没少被路边的花灯吸走目光,这会站在她身侧,眼巴巴看着街中央的灯火表演。三代觉得她们这幅模样甚是好玩,便让她们不用再跟着,下楼去玩会,得了旨意的女孩们连连拜谢,蹦蹦跳跳下楼去了,其中还有侍女边跑边说要为陛下赢下灯谜会的头奖灯笼,三代被她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节日总要过得热闹些,她并非是位高权重摆不下架子,而是真的没有心思,只觉疲倦。
楼下传来阵阵欢呼声,惹得三代侧目。耍杂技的艺人又甩了个漂亮的手花,一簇火焰凑到嘴边,转瞬就冲出一条火龙,围观的人吓了一跳,缓了会才直夸好功夫。
三代倒没什么感觉,这些小把戏她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早就腻了。她的视线略过拥挤的人群,漫无目的地瞧着,点点星灯照映着人潮,眼花缭乱的她都不知道该在哪里落眼。
倏地,一盏花灯被夜风拂落,缓缓落至湖塘边,不知折煞了谁的芳心。正当三代要为是谁掉了花灯惋惜时,一只手腕却先她的惋惜一步,将那花灯捞起了。
她顺势望去,熟人的面孔坠入她的眼。
是小哑巴。
那盏花灯被小哑巴捧在掌心,明明淋了水就成了蔫不拉几的一团,却还是被他视若珍宝抱在胸前。
为什么?三代不解。一盏废了的花灯罢了,他离了自己就好坏都分不出来了?
然后,她看到小哑巴对面涨红着脸的女孩。
三代不认识她,她或许是哪位尚书家的碧玉,或是她翰林书院的学生,或者只是城中某位百姓的女儿。城楼太高,她离得太远,听不清也看不清那女孩说了些什么,她只晓得小哑巴听了后很开心,把花灯抱得更紧了。
原来只装得下她的眼睛,住进了别的人。
她心中泛苦,面上却嗤笑。哪是什么小哑巴分不清好坏,心上人送的东西,还需分什么好坏呢。
他们已经有段日子没见了,封口令下后,细数已是快两个月不曾听过他的消息。现在他没了她反而过得更好。
其实只要三代一声号令、一个指使、一个眼神,针对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在吃了那刀后也不想再对自己与小哑巴的关系奢求什么,他们缘分已至,她强行续缘保不准又要吃上一刀。
三代信奉快刀斩乱麻的行事风格,她人狠刀快,不经意间连着重要的人一起斩去。他们之间隔着仇怨,她是女帝,不可能弯腰垂首向什么人赔罪——更何况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清理烦人的虫豸而已。
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吗?
然也。她是女帝,她的所行所为又何须被对错束缚。
她开辟的路上会有人跟随,也定会有人离去,而小哑巴,恰好是离去的其中一位。
只是……
她没由来地想起他们初见时对上的视线,想起她与小哑巴共度的某个夜晚,想起少年郎散发下绯红的面庞,想起他在她掌心写想陛下心中有他的位置……他们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最后却止于冰凉的刺痛。
他其实真的在她心中留下一席位置。
三代收回视线,不再看城楼下分道扬镳的故人。
因她而起也该因她而终。事到如今,是三代自己该放手了。
有什么沿着着脸颊落下。她伸手接住,是几滴泪花。
只是她心怀不舍。
师延孝提着花灯登上城楼时就看到这一幕。
楼下升起的天灯映出漫漫天色,橘黄的灯光落在女帝的凤冠上,顺着满冠珍宝洒出一片鎏金。她听见声响转头向他看来,灯火便正正好好吻着她的脸,恍若神女临世。身附金光,睥睨人间。
师延孝有一瞬甚至不敢呼吸,怕冒犯了神明,直到他窥见一颗无色的玉珠从神明的眼角滑落。
“神明”不攻自破。
“何事?”尊贵的女帝淡淡开口。泪珠恰好落在她手心,面上不喜不悲,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压下心中思绪,信步上前。
“前不久听闻城中花灯会的主办方打造了一盏金玉琉璃灯作为此次猜谜会的头奖。”师延孝说着,提起右手华美绚丽的花灯,“私以为,此等绝物该配于天下最尊贵的人,特来献予陛下。”
那样尊贵的人,却在为什么流泪。
“有心了。”三代打量着师延孝手里的花灯,语气不咸不淡,“久闻你聪明过人,想必这猜谜是难不倒你了。”
“陛下倒是抬举我了。”师延孝眉眼弯弯。
“前面还好,只是到尾声时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一群小姑娘,答得又快又好,这花灯差点就是她们的囊中物了。”
三代把玩花灯的手一滞,猛地回想起她放下楼的少女们。
“那些小姑娘有说什么吗?”
“她们说,要赢下花灯,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师延孝眨眨眼,俯身凑向三代,几缕发丝轻扫过她的指尖,带出几分痒意。
“倒是巧。我赢下这花灯,也是为了送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这是殷勤直接献到她面前来了?
三代挑眉,师延孝的官位已经足够高,她也因他聪明留着他做事,只要不越过底线,她可以说是对他多有放纵。两人之间的交集大多都在政事上,如今他整这么一出,三代一时半会也看不透师延孝此人到底要干什么。
她不喜欢遮遮掩掩,直接问道:“这花灯我就收下了,不知爱卿想要什么?”
“陛下英明。前些天我整理刑部案宗时,无意间听到下属们谈论的事情……”师延孝没有作答,反是提起另一件事。“他们说行刺的罪人一家在朝中被孤立得厉害,怕是整个家族今后的仕途都被葬送了。”
“另外,还有风声说王员外家的二女儿看上了那罪人,一把年纪的王员外气得躺在床上病了好些天,还扬言说要和二女儿断绝关系,不能让她拉着整个王家下水。”
三代的面色冷下来:“师爱卿这是什么意思?”
行刺一事她早前就下了封口令,现在他故意提起又是何意?
师延孝听出三代话里的意思,笑意不减:“陛下的圣谕自然是无人敢不从,若是让您的命令出了纰漏,刑部便是罪不胜诛。不过,人口难防。”
“如今朝堂局势变幻莫测,稍有不慎就全盘皆输,唯有圣上手握全局,免不了有人要肆意揣测您的一举一动……而现下,陛下冷落先前宠爱的行刺之人,就算封锁了事情全貌,也会有人猜测陛下的心思,以为是那罪人做了什么坏事惹得圣上不悦。”
“就算他们不晓得是行刺大罪,也会忌惮惹祸上身,不敢再与罪人有所往来。那罪人一家,没落也只是早晚的问题了。”
师延孝凑近三代,吐息缓缓打在三代脸侧:“陛下这一手兵不血刃倒是高明……”
“师延孝。”三代对上师延孝的视线,两人的鼻尖几乎凑到一块,“记住你的身份,我还不需要你来教我做事。”
她的冷冷盯着面前之人,示意他已经踩到她的底线。
“还是说,陛下未曾想到那罪人会是这个结局?”师延孝置若罔闻,自顾自继续说着。
叮叮哐哐几声,琉璃灯滚落在地,橘色的火苗挣扎几下,很快“咻”地一下熄灭了。三代的一只手死死掐住师延孝的脖颈,倾身而上,把他压在冰凉的地面上,另一只手描摹他的面颊,像是在打量什么死物。
她不是没有提醒过他。
“师爱卿今日的话格外多啊。”三代手上发力,不出所料听到身下一声闷哼。“朕几次三番纵容师爱卿口出狂言,是为了让爱卿方便做事,不是为了让爱卿忘了自己的身份。”
“师爱卿这么聪明,还猜不到朕想要什么吗?”
她深吸一口气,才堪堪按下心中怒火,不断提醒自己眼前之人还有用处,不可杀。
最后她还是松开手,给了师延孝舒缓气息的空隙。
“朕要的不是聪明人,而是又聪明又忠于朕的人。”三代拍拍手,准备起身。
“这次只是一个警告,还望师爱卿好自为之。”
身下的人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听完她的话却笑了起来。
明明刚被她掐着脖子恐吓了一番,这样还能笑得出来?三代心生疑惑,低头正要查看,却忽地被身下人抓住了衣摆。
“陛下所言极是。”师延孝还笑着,说话间手上发力,三代身形不稳,被拉得一晃,又坐回了他身上。
“陛下先前问臣想要什么,思来想去,臣要的不过很简单……”
师延孝趁着三代恍神之际,寻过她之前掐着他脖子的手,在三代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含住了她的指尖。
“臣想要成为陛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