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重离恨天上。
九万九千吨昆仑玉髓为基,八百座金阙玉楼由无边祥云托举,九千道虹桥簇拥着漫天星宿阵列,七仙女织就的七色晚霞堆砌在宫殿上空,铺了一层又一层。
这,便是天庭了。
灵霄宝殿内,玉帝与王母在上,诸天神祇位列两侧,涿光山的锦鲤鰼鳛再一次上前受封,一身雪白的广袖长衫更衬得冰肌玉质,银发如瀑。
“涿光,平息四海风波,你又立功了。”
“不敢。”
左右,八十一根蟠龙柱撑起星辰穹顶,山海深处,龙吟销声匿迹。
“涿光,如今,天府初立,三界不稳,正该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
“是。”
瑶池内琉璃荷花娇艳、闪耀,池底沉着被罚龙王的逆鳞。
“你来天界时间不长,抽空可在诸神之中多多走动。”
“是。”
身旁三十六根通天神柱上星图流转,指尖轻触,可闻上古妖神被镇压时的咆哮。
“自今日起,你所住的神殿,便更名为‘涿光殿’吧。”
武曲星君府前的演武场,地面由被斩首的八百蛟龙皮拼接,刀劈斧砍会渗出淡金色的龙血蒸汽。
太上老君丹房外的八卦回廊,墙壁镶嵌着被炼化的妖王内丹,子时阴气最盛,丹内会显现妖物生前最恐惧的画面。
“多谢玉帝。”
习习的胆子小极了,他从来不敢细看自己殿内的每一处砖墙。
好在,涿光殿一向很安静,只有一个每晚都要赖在这里的李十三。
封神之战,人间生灵涂炭,被唤作妖邪的山海神兽们,在诸方势力的打压之间苦苦求生,最终,涿光山的锦鲤鰼鳛还是站在了人族一边。
彻底与群妖决裂的习习被天庭高调吸纳,成为了山海众灵的公敌,传闻中的涿光先圣与哪吒三太子形影不离,所到之处片草不生。
两位战功赫赫的少年神将,上天入地,风头无两,受尽封赏。
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冷血无情的涿光先圣,跟着师傅处学来最擅长的法术竟是封印之法。
人族日益强大,各族势力都想从中获利,习习无法阻止同族侵扰人间,也反抗不过天庭的赶尽杀绝,只能自己动手将同族们原地封印,好歹保住一脉骨血,深海裂缝下的龙族便是如此。
可终究螳臂当车,流落于山海之间的坟冢,又岂止红珊瑚群中的一处。
三十三重天上繁荣鼎盛,万里人间恢弘壮丽,唯独舍了最初的那片山海。
灵霄宝殿上的朝会刚散,回到自己宫殿里的习习不过才换好一套常服,门外脚步声将近,一抹火红的身影已经自顾自地闯了进来。
“习习,走吗?我们今日去哪?”李十三一边问,一边直接滚到了床铺最里侧,轻车熟路地摸了起来。
习习戴好头上最后一个发饰,随口回应:“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云楼宫内的事务你都不用管的吗?”
“得了吧,要不是那王母偏说瑶池内的圣水可以助寻木古树生根,我才不会让你来天庭这破地方,一点也比不上师傅的乾元山。”
“李十三,我想去看看凡间的岁首。”
习习穿戴整齐来到了李十三身旁,即便是最为素雅的白衣,也依旧掩盖不了他身上出尘的神韵。
“好啊,那我们就去看,去镐京吧,镐京最热闹了。”李十三越说越兴奋,忽而表情一顿,是手上摸到了东西,“找到了!”
习习看着李十三手上一块洁白的鳞片,无奈地浅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偏偏就喜欢收集这些无用的鱼鳞,不过是随着修为蜕下来的,你也不腻。”
“不腻,不腻,习习的鱼鳞这么好看怎么会腻呢,走吧。”李十三将鱼鳞收好在胸前,这才起身准备出门。
路过内殿的窗边,不住又是一阵惋惜:“这次的种子还是养不活吗?”
习习跟着看向窗下空空如也的一小片田地:“是啊,怎么也养不活,要不还是算了吧。”
“没关系的。”李十三安慰着,脸颊两旁的编发长长坠下,棱角分明的脸庞一笑便温柔了轮廓,眉间朱砂如暖阳般轻柔,“下次,我再多带一些给你。”
“算了吧,都已经几百株了。”
“才几百株啊,怪不得种不出来呢,不急,等我把世间所有花木的种子都带一遍回来,我们的习习就可以种出来了。”
明亮的阳光之下,晨露尚未完全散去,转瞬之间,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已从天界来至了人间,依然是植被茂密的丛林山野。
“习习,怎么样,有感觉到什么吗?”
悬浮在草地上方,慢慢踱着步的习习闭着眼,过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摇了摇头。
“习习,你看!”李十三忽然大叫,手指着远处一个方向,“前方有一处喷泉!”
习习顺着李十三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片流光溢彩的水雾,正在阳光下快活地闪烁着,潺潺流水的声音也仿佛等不及,自己先来到了耳畔边。
“习习,时候尚早,岁首佳节也要到了夜晚挂上花灯才好看,山间景色如此秀美,我们不着急,慢慢找。”李十三也学习习的样子,悬浮在低空绕着人转圈玩。
“好。”
山林里灵气充沛,合该生灵繁茂,但此刻他们四周却安静地出奇,无论动物还是植物,还是没有谁愿意亲近习习。
那些一次又一次被悉心种在土壤里的花木,也从不肯发出芽来。
习习怀里一直揣着一段枯枝,那是他重回涿光山时,从灰烬里挖出来的一截寻木古树的树根。
寻木古树花繁却无果,习习还能找到的,便只有这些与山脉相连的根系。
古树生于天地之间,灵气只散不消,他想要找回寻木古树熟悉的气息,他想,这世间总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寻木古树的树根再次生长。
如果可以,如果......那么,会不会有一天,还能再见寻木古树枝繁叶茂,绵延至一整个山坡的模样。
纵然万水千山踏遍,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幸而,如他们一般的神祇,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于是,在漫长的时间河流里,这件事,几乎成了习习唯一的念想,与奢望。
红日东升西落,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又在山野间找寻了一天,直到远处袅袅炊烟扶摇直上,这才不紧不慢地收了法术向着城门走去。
“你确定是走那条路?”李十三站在一处十字路口边上,无奈地看着身旁满脸自信向着一侧走去的习习。
“不确定啊,我又没来过这里。”说是这样说,可习习脚下的步子却一点也不慢,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李十三只好连忙跟了上去:“这可是你带的路啊,等下错过了舞龙的表演可不要怪我。”
“我感觉应该是这边......”
“我怎么没感觉。”
“那你认得路吗?”
“不认得。”
正值岁首年夜,街上本就人潮涌动,李十三与习习两个谪仙身姿的人漫步其中,频频引得四下热议瞩目。
红衣胜火,皎白如月。
行至深巷尽头,顿时豁然开朗,火花翻飞舞动如天河倒泻,长龙蜿蜒翻飞伴夜幕起舞,欢声雷动,灯火阑珊。
“看!被我猜对了吧!”习习欢喜地大声说道。
绚烂的花火倒影进浅灰色眼眸,红光衬着如玉般清凉冰润的脸庞,嫣红的薄唇终于得以肆意飞扬。
在李十三眼中,这样的习习比世间任何一种美景都要好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习习露出这样的笑容了。
“对!猜对了!我们的锦鲤鰼鳛一向拥有最好的运气。”
“舞龙,好看吗?”李十三问着,眼睛却始终停在习习的脸上。
“好看。”
“习习喜欢岁首吗?”
“喜欢。”
“喜欢就好。”
岁首轮回,万象更新,一盏明艳的灯火,便是一个团圆的家庭。
夜渐渐深了,寒意侵来,家关起了门,独自享用着暖热的食物和温馨的欢笑,长街繁华如许,更衬得两个栖身在高檐上的人萧索、孤寂。
习习娴熟地从袖中摸了两壶酒出来,是从天上带下来的,天庭的一切他都不喜欢,唯独这玉液琼浆,他只喝过一次便爱上了,醇香与浓烈之间,点缀着百花的清甜。
“今日多带了一壶,给!”习习随手递了其中一个给李十三。
李十三接过,从自己怀里摸了好几个精致的小瓶子出来。
“我这里可是随时都管够的,给!”说着,直接将手里的几个全部塞到了习习怀里,然后自己又拿出来了好几瓶。
没错,亏得有个大方的师傅惯着,李十三喜欢晚上坐在屋檐狂吃仙丹的毛病,从小到大都没治好。
而三界内所有的神仙们都知道,涿光先圣与哪吒三太子这两个人,一个千杯不醉,一个三杯就睡。
这会儿三口酒下肚,习习早有准备地接过了李十三手里的酒,兀自独酌了起来。
果然,下一秒身侧的李十三便紧紧地抱着他,睡了。
深冬寒夜的凉意直往人骨头里钻,可只要有李十三在,便从不缺少温热,很快,那人酣睡时熟悉的声音传出,紧贴着耳侧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刮擦。
周遭的声响渐渐沉寂,只留下李十三的气息,习习听着听着竟好似醉了一般,头脑昏昏沉沉地有了睡意。
房檐上一红一白两个少年人的身影紧紧依偎,他们的头顶是澄澈如水的夜空,与锋利如钩的月,再上方一些,三十三重天上,白昼无边无际,奢靡至极,两人下方不过一户寻常人家,粗茶淡饭。
他们横亘其中,天上人间杳无干系。
......
华高特,化学教室。
习涿渐渐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梳着白色丸子头,一身新潮西装,言谈举止俨然完全是现代人的师傅,方才回忆里猛然冒出来的种种,恍若一场荒唐大梦。
至于,师傅此刻正在说的事情,不怪所有学生都被唬得一愣一愣,就连他这么个当事人也是一脸懵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