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就是忘了,你非要去寻这些做什么?他死生不论,纵然你真见到他,彼此皆非曾经,又能如何?你且说说,除了这股子睁眼前的执念,你对他可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哪怕是你自己查到的这些事,还不是像在听他人的故事?”
软骨散的作用下,意识朦胧的朝云想起了许多经久的往事。
那时一直对自己颇为照拂的合欢宗前宗主祝文远尚未堕魔,尚是七派八家中一呼百应道行最深的领袖。只是每当自己执着于寻觅过去,总会被他不冷不热嘲讽一通。
祝文远显然是知情的,但他对她的过去只字不提。
——“你二十岁才被人半死不活地送来合欢宗,然后就死睡不醒,如今醒来,怕是以前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正好从头开始,也不要负了你身负龙气渡劫不殒的灵根。那什么梦里的‘小老爷’,就别想了。”
朝云二十岁前的过去确实一片空白,唯一与过去有关的,便是身边长随的旧琵琶,醒来前最后见到的那双眼,与一声“小老爷”的呼唤。
而后她在很长的时间内,对祝文远坑蒙拐骗,也未能套得有关那双眼和“小老爷”的只言片语。蹉跎日久,一念的执着让她与祝文远拗起来——哪怕在接引师兄和师姐们的指导下,将他骗上了床,除却一顿臭骂和急速涨满的气海以及后来才知道的叫“元阳”的玩意儿,真正想要的,半分未得。
拜此举所赐,自己这个半吊子的女修境界大增,顺带将得来的元阳尽数炼化了充实到步步生莲身法中去。
她便开始了第一个百年游历。
漫无目的,只为再见故人之眼。
间或揽镜,望到的也是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容颜,她没有时间飞逝的实感。
待察觉时,已过百年。
百年浑浑噩噩。
百年觅而不得。
而此间,身畔同门百年一日,眼中人类奔生赴死,教她有了强烈的割裂感——独独孑立其外,了无归处。
那时她觉得,这时日真长啊,长得望不到头,长得不知过了多少,长得连那双以为会永远记住的眼睛都开始模糊……本就没有多少的记忆经春秋几度流转愈发空白,身体亦不再按时传达自我的老去。她茫然无措,无所适从,不知此身何存,此生何为——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对上善诀修习之法始终难以适应的朝云亦险些寿终正寝。
救了她的是药王谷谷主衡彦休。
“姑娘若委实不愿……虽仙灵延寿丹配方有缺难足其效,但我所炼制的半成品也可保姑娘回到合欢宗,届时委托宗主另想他法即可。”
明明是他以身相救医者仁心,该向他道谢,却是他怕占得半分便宜,处处留以后路。
衡彦休的温柔,是骨子里的。
看着他贵为大乘后期药王谷谷主尊身犹救死扶伤行于世间,她恍觉半生荒唐。
于是她的游历不再仅为寻觅。
救人危难,助人水火,踏遍九州天地,关山风魂,昆仑雪魄,州南烟柳画桥碧波十二曲,天都高台阔府永明十二楼——
朝云对永明极有好感,不仅因十二楼的璀璨灯火引她旅途由此而始,更因永明的谢氏三十六曲。
闻之,甚爱,琵琶以奏,堪为天音。
便是这份喜爱,造就了她与万让的邂逅。
修士的时日太多,以至于念及再访时,永明早已面目全非。
年仅七岁的万让于断壁残垣间望过来,懵懂却坚定,脑海深处那双落满了灰尘的眸子顷刻望了过来,两相重合——
将他紧抱怀中时,小小的脑袋靠在心口处,发丝软软地挠在下巴上,让一直空无的心忽然满了大半。
所以为了让深中无解魔毒的他能活下来,朝云将这些年阴差阳错攒下的灵丹妙药尽数喂了他,以求缪文端飞升之时,他有足够境界可一争破天剑意眷顾。
万让十六岁时修为有了大成,连同样子亦一并停在了那个时候。
他待人处事滴水不漏,唯独黏着自己,待自己亦是明显的不同——其实一开始连同自己亦被他隔绝心门之外,大概是自后山绝崖寻回他时,才有所改变。
毕竟身经屠城之役,她体谅他。
所以发现他喜欢跟着自己游历时,便偶尔带他一起。然某次游历一时不查入了幻境,最后仍记得先将他全力推出去——
而那个幻境同以往演绎人生的虚幻不同,她见到了曾惊艳一瞥的大自在殿后山禁地,圣域般若峰之盛景:明明矗立于山温水软处,偏盖满域积雪,终年不化。峰顶一殿,遥遥倾光,整片的晕彩铺了一路,一道身影蹈光,踽踽而来:
模子眉眼皆是她的小让,偏身着僧袍,曳一袭银丝,双手合十。
不及震惊,眼前画面极速扭曲,冰消雪融般褪去——再定睛时,只见他单手掐诀,满目焦躁:
“姐姐!可是无恙?”
他向自己伸出手,方欲抓住时,又被他急急收回,于衣袖处蹭了又蹭。
是急而生汗,她心下了然。
于是她二话不说主动拉过那只手握紧。
——这次是真的小让。
她忽然想起,她已经很久不记起小老爷了。却不知幸或不幸。
但不论如何,半途而废总不是她的个性。方才的幻境,却正似冥冥中的提点:她曾于大自在殿目睹般若峰妙景,却未曾想,故人可能身在其间。
“可是方才的幻境还有遗效?姐姐这般魂不守舍……”单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万让向来清扬的声线携了丝显而易见的委屈。
“没有没有,”她赶忙回神:“幻境居然破得如此快,多亏了小让。”
他歆然接下她的称赞,阳阳笑开,便是三月春晖,六月夏华,冬月雪中光。
朝云恍然忆起,虽从不于人前施展,但于她,从未隐瞒:他总擅长于一切“幻”之相关。
后来,她便依幻境所示,上了大自在殿,求一登般若峰。
——“般若峰上涅槃殿,确有人于其间坐禅修行。然般若峰非有缘人不渡,檀越若执意一探,恐凶多吉少。须知虚空无花,月无双月,病者妄执而已。由妄执故,复迷彼实华生处。由来一切法,一念最难平。然一念生灭于心,心境迭易,诸念泯灭,前尘尽虚。”
她执意要上,大自在殿的住持亦未再行阻拦,只派了几名长老暗中跟随,无时无刻不以慈悲为怀。
她感激,只是自己任性,何必搭上旁人?
于是山脚下她便出其不意施了定身咒,凭大自在殿长老道行,自己这点小才微技怕定不得多久。
她只想求个明白。
然登得半山,便真如住持所言,非有缘人,则灵力失效,形同凡人。
她紧紧咬住下唇,凌厉眉峰,倔强地望向峰顶。涅槃殿宝相庄严,兀自净立。
——这算什么?
还是从头到尾,所谓故人,根本是她的一厢情愿?
那这千年所寻,又算什么?
她忽略理性的呐喊,冒昧而执着地认定故人所在,仿佛只为给这场历经千年的寻觅求一个果。
幸或不幸皆已不再重要。
她或许,只在单纯求一个借口,可使疲惫不堪的自己放下。
于是她的贸然行进终使她倒在呼啸的风雪中,涅槃殿却一如来时遥不可及。
她尝试动指转头,皆不可得。于是便放任僵硬的视线就此延展,素白之外,千里烟景,百年晏晏。
十二楼永远夺目,于千里之外,犹自熠熠。
她忽然想到十二楼下的永明城,想到因屠城散佚的谢氏三十六曲,几经波折后再被她复原而出时满城的惊艳;想到永明城的遗孤,她的小让。
至此,那些暧昧不明的前尘,似乎也不再那般重要。
被久违的冰冷嗜骨,她扑于绝巅,发白的视野中见一道身影,透过纷纷扬扬的细雪,风驰电掣。
似僧有发,未着袈裟,白发空垂。
“姐姐!不能睡!”
眼前,是万让,渐与白发僧的样子重合。待得细视,只见漫天飞雪,黑衣青丝,夭夭其秀,一春无双。
是他,只是他。
她勉力扯动唇角聊以抚慰,他不再多言,将她三两下负于背上,干净利落:
“姐姐,我先带你找个地方取暖,再带你上山。姐姐可是想去山顶涅槃殿?”
“此山难渡……自身难顾……你能背我多久?”
“姐姐信我。”
此话一出,没了素日调笑,冽冽有力——她知,那便是不死不休。
一泓浅笑浮面,她摇头阂目,将头靠去他的颈窝,双手拼命抬起,覆住他的眼:
“小让,我们回家吧。”
“小心雪盲……路我全部记得。”
“小让信我。”
从那以后,那个“小老爷”,不再被提起。
后来,朝云才知道,他上大自在殿前曾留了一封“家书”给师侄仲千,说他若没能回来,便拿给缪文端。
他当真是抱了一死的觉悟。
然,永明遗孤,家书何往?
自朝云开始认真注视万让,方觉他待自己确实与众不同——
“小让这是在做什么?”
“应付端木掌门的夜巡。他今夜兴许亲至,九师弟又带着仲千下山未归……仲千年幼,可不能受池鱼之殃。若是平日的纸鹤或木傀儡还好说,捏咒一点便是,他亲自来却有些麻烦。”
“……我一直想知道,小让究竟是如何迷惑夜巡的?还有你如今布置的这些……好多人都打听到我这儿来了。”
“那,是姐姐想知?抑或替他人求解?”
“当然是我想知道。看上去像幻术,但又不是……普通幻术哪有这般强的迷惑性,且不辨咒术痕迹。”
“既是姐姐想知,那我便简单一提,但——姐姐不可告诉别人。否则被端木掌门知道了,大概会请极乐鞭抽死我吧……”
“少贫嘴,我应了你便是。快讲。”
“其实是幻术,但并非姐姐你们熟知的那种……幻术至高境界,讲求的并非加诸外力,而是要使事物本身如此认为——比如姐姐的琵琶,乍看平平无奇,实则有高阶幻术遮掩,全不辨其难得罢了。便是施术者以灵识与琵琶沟通暗示,改变琵琶内质,使其自认为‘俗物’,如此外表看来,便真成了俗物,以免无关人等心生妄念。制作这琵琶之人颇为周到……啊,扯远了。咳,同样,对纸鹤、木傀儡、端木掌门皆是如此。只是端木掌门道行高深,我须借以此符,方可使幻术生效。”
“听来浅显,用来怕是极难……小让果然厉害。”
“姐姐可是夸我?再多来一点~”
小让跟那把自醒来便长伴身侧的旧琵琶一样,藏着许多秘密。
从他从不会半夜将自己扯起来看日出、拉着自己走遍遗迹还要嫌弃走得慢等等万剑山传统技能,便决定他的与众不同。
那时被他的话点醒,她开始正视他有意无意只在她面前显露的细枝末节。
比如幻术,比如呼延非。
再将这些微末的线索抽丝剥茧,黏连出的尽是些从前毫无干系之事。
她不得不再次佩服他——其心缜密,旁人难及。哪怕侥幸探得局中一二,亦是管中窥豹,了了作罢。
谁也不会将曾经魔域城主接连暴毙,与后来的呼延非走火入魔,隗氏家主隗俨、星机阁长老逄渐、十万大山妖王霍玲堕魔,星机阁阁主孟坚、万剑山长老蒲乘哲殒落诸事联系到一起,更何况,个中尚有诸多直接间接寻常不过的事情促其发生——如党文廓之死,如查以晴之扰。即便是她,亦是很久之后才想通其关节,并联系到一起。
那时,她只对呼延非一句梦魇呓语留了心。旁人或未有所察,而她却早有疑虑——
“你不是万让……你是谁……不是我,不只是我!你为什么不找他们……”
初时,他自称万让,父母皆曾受雇永明左丘,故有幸学得左丘氏一招半式。
并不突出的水单灵根仿佛为佐证他所言。
呼延非疯魔一事,看似顺理成章。
然,同样旁观者迷,她却心如明镜:呼延非身上那几可忽略的微弱气息,似曾相识。若不是她曾见过,怕也随他人一般无视了。
跟自己的旧琵琶一样的,幻术之迹。
于是她以幻术为契机,往七派八家一世外的藏书阁顺藤摸瓜,却发现有关幻术记载不过局限于宗门大课时所讲的大面内容——至多再提到一条,曾经的八家之首左丘氏,因过渡自人世没落世家大族,最早发家便是幻术一道。起初,也不过为谄媚人皇罢了。故初时为修仙界所不齿,直至六代家主作风强硬,生生以剑道取代幻术;七代家主天纵英才,凭独创的吐纳与体术将剑道结合,开辟新境,作为修仙家族的左丘才真正开始崛起。
总不至于一无所获,至少多了一条永明左丘氏的线索。
她不知自己期待怎样的结果,她只知自己不甘于糊涂。
她厌恶一事不知被捧在手心的样子。
她从不愿勉强他说他不愿多提的事。
她若想知道,便自己查。
于是她重入永明。因曾协助复原谢氏三十六曲,永明住民总将她奉为上宾。几番打探下来,总算有了些眉目。
——“当年魔修又杀人又放火,几乎没什么古籍留得下来。听汲古楼掌楼说过,这么多年来仅剩的那些残本,都在汲古楼锁着呢。”
百转千回借得钥匙,她第一次踏上十二楼。
汲古楼低调地缩在一隅,比不得回云楼之璀璨,但连推门而起的飞尘亦沾了满满的书卷味儿。
她仔细捏了个立清诀,才去寻了目录来,捡几本貌似应题的,默默记住。
立清诀随她所至,百年未有人一顾的汲古楼焕然一新。她甚至庆幸这些书被施了固久术,否则怕是存不到此时。
但那册《幻之古考》却并未在它本该在的偏隅书架处。
她是在书架底寻到的,封面破败全不似其他书籍般完好,更似古籍的本来面貌。
朝云欲施以固久术再行翻看,却连连失败。心生疑窦的同时,只好将指尖的动作变得愈发谨小慎微——
翻开同时,却见异象:内页有染血处凝作实体,怕是承载屠城之念——千年怨灵化生,劈天袭地,裂头碎身,张牙舞爪,狰狞而来。这等鬼怪,凶煞异常,更何况她全无准备,愕然之下本能抬臂合眼伏身后退张起结界。是时耳闻金铁争鸣,不由抬眸,更是大惊:
是她的旧琵琶,一弦烨烨,倾光靡靡,氤氲成形,生生为她挡下致命一击。
她此刻深知,躲在幻术背后的是什么。
圣光普照,怨灵化散。
方才耀耀夺目的弦顷刻黯淡,“铮”的一声,断开。
——以吾精魄,换卿长晏……易命舍身之咒……
以琵琶弦作凭依,身不在,命不再,亦死生相互……
那道被光捏出的身影,似笑,似叹。
“小让?不……你……”
光去无痕,影散如烟。
“你别走!”
………………
…………
……
“叮咚噼啪”的异响将她自追忆中生生扯出,但她只作未闻,将自己放逐成床上的一具尸体。
几声咳嗽伴着浓重的血腥气,彰显着一如她所料的事实。哪怕软骨散并未吞噬她基本的行动力,她仍对异状不屑一顾——毕竟先前两心缱绻烙下魂契的对象,不论是何原因,将她拘禁于此,皆是她无法接受的。
房门外的喘息声愈发微弱,渐趋阒寂时,朝云终究急急下床开了门,万让就这么倒去她怀中。
双臂本能环住他后,她拍拍他的背:“喂,起来,别装死。”
他于浅浅的呻吟间哼出一声轻笑,鼻息微热,挠在她颈窝处,微痒——
“可是……姐姐,我疼。”
“拜您所赐,你再如此赖着,我也没劲儿扶。”
他呵呵笑着拉开些距离,顶着一身围剿的伤将她抱回床上,而后一声不吭地处理起那些骇人的外伤。
她瞧他半晌,终似不忍心,撇头出言却是薄讽:“堂堂剑尊,沦落至此……”
“姐姐,我时间不多了,想多看看你。”他为自己施了个清身咒,确保血腥气不会薰到她后,才坐去床畔,“姐姐如风如月,我这渠中水难及一二。所以……至少这段时间,容我任性一次,姐姐只看我一人,可好?且我与姐姐相许来世,到那时,必加倍补偿姐姐。”
“我说过,若是你提,我不会拒绝,你何苦如此?”朝云荦荦道,一行清泪自眼角寂寂而落,被他温柔吻去。
“我能容他活在你心里,但我看不得他活在你身边。他半死不活我都赢不了,更何况他好好活着。”
他紧紧圈住她,脑袋藏去她颈窝,执着不离。
她能感觉到他的微颤。
“是我对不起你,姐姐。别哭。”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准备一个人憋着吗?”她凝悲成怒,薄薄的嘶吼被压抑在喉头处,作低低的哽咽:“你的经历,却要我与你对质吗,左丘子谦?”
他仍躲在那里,不动,不言。
“相处多年,察觉至晚,未能解你满腔仇恨,是我无能。”她抽噎难止,而他索性起身,食指一圈抬起她的下巴,将她眼泪尽数吻走——
“如今于修士而言,我亦非年轻之辈。我所行所为,自己负责。我已与你平齐,你无需为我自责,阿朝。”
“你……!”
“我早就想这么叫了。”他悠然一笑,她心绪一动,却仍拗然开口:“你将我囚禁于此,却不强我半分,外界不明真相,纷纷围剿,为你堕魔添了光明正大的借口……你的最后一步棋,走得真好。”
“姐姐你不信我……以此为借口不过顺势而为,但一瞬的独占欲却是真。”尾音是不再遮掩的委屈,拥着她的力道不禁紧了些,“我有爱人之心,却也有满腹算计……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你剩下的仇人,堂堂剑尊都处理不了,非要堕魔?”
“并非如此……”埋着脑袋发出的音有些喑哑,“作为剑尊,这些年来已基本酝酿成熟,正气盟已撤销幼年魔修的悬赏令,万剑山带头下,七派八家亦未再主动剿除魔修。虽魔域确实仍有几个仇人死守不出我所难及,但……剩下的事,确实要我去魔域才可完成。”
“你是因为……那件事?”
朝云想起,她曾随万剑山众人一同前往剿魔,到头来悬赏令的对象却只是一对流落人间不知如何返回魔域的幼小魔修双胞胎,幼小到,见了他们这般身着七派八家衣衫的人,仍抱有简单的善意。
他以“罪不及幼子”为名,勉力劝阻同门杀着——
“这是祸根,不能留!”
“且不说这孩子只是魔人,多数魔人不过等同人界百姓——何况既造下杀孽,便须有冤冤相报的准备。魔修不曾对人界幼子下手,师兄开了先例,怕是不妥。”
“正气盟的悬赏令都发了,你还在一旁胡说什么!让开!”
最终,万让拼尽全力也只保下一个,送去魔域入口时,那孩子的父母得到传音,相携来接——入口处隔结界相见,亦不过普通魔人。见到孩子的瞬间,便哭成了泪人。
“这位仙士,我们谢你救了幼子……但……请恕我们,无法有多余的谢意……你们不分是非,逢魔便杀,我儿无辜,遭此劫难……我们……”
后来,他顶着被双臂魔域入口灼裂的重伤回到万剑山,反被安以“私放魔修,有违道心”之罪,处杖刑,于停云崖思过。
“我不觉有错。所以,我需做些什么,让他们也不再觉得这有错。”
他于她颈侧抬头,牵到伤口,倒吸了口气。
朝云垂眉一叹,终是起身,为他治疗伤处。
他便轻易得了满足——
“我确为左丘后裔,名为左丘子谦。万让……是我的玩伴。他的父母曾供职左丘,后来又将左丘家出卖给了那些人。”
外伤严重,怕内伤也轻不到哪去。她又被囚禁多日,备下的还春丹也早见了底。于是只好以药力为主,辅以微弱可渡的灵力。
“但万让是无辜的。他父母亦不曾想到,城破前日,他偷溜出来寻我,骗我换了他的衣裳,替我去死……”他娓娓开口,却是轻松,仿佛终有人与他共同担负,甚为欣喜:“我亲眼见他跟从小带大我的首尊一样,惨死魔修之手。……所以那些导致此结果的,人也好,修士也好,魔也好,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既然犯下杀孽,便要有担负于此的觉悟。包括我……既有此难堪经历,便不欲他人有相同经历。别人不做,我也必须要做。”
“你……”朝云虽早有准备,然初听他志向所在,仍讶于其心之广。
他是要开辟一个时代,不说人魔和睦相处,至少志在共存。
或与屠城经历有关,他心底有难泯的怜爱——怜爱自己,怜爱与自己一般的世人,怜爱身为世人的她。
“魔修危害人类,根源在于修炼方式与心法。我已在此方面尝试改进,颇有所得。”他扬唇如月,是发自内心的骄傲。
“该说……不愧是小让吗?还是……我如今该唤你……小子谦?”似被他久违的笑靥感染,她的话也不再夹枪带棒。
“姐姐无需有变。称呼只是称呼,不论我叫什么,我都只是我而已。”他笑得洒脱,不以为意。
“但……你怎么能通晓魔修心法?”朝云以些微灵力为他逼出体内淤血,明显感受到他内伤委实严重,不由皱了眉。
“姐姐不是已经知道了?即使看也晓得,我体内的真魔之血将醒,始终助我于魔修一道,无师自通。”变作胭脂色的眸子蒙两泓清浅水意,薄月罩烛,银华有色。
他握住她的手,直视她道:“祝文远自堕魔后,姐姐便不曾见过他。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在游历时发现他堵住他,他也跟姐姐说了什么吧?所以姐姐才对我冷淡下来……姐姐便如此厌恶‘魔’?”
“不是!”她急辩道,“他从来不会跟我说什么,是我猜到的……我……之前疏远你,与魔无关。而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万让悄然起身推窗,月正中天,一室清光,映影徜徉,他们的发重合到一起——倾发以结发,一束到白头。
“我啊,从前两个仇人自相残杀而死后——哦,是两个世家长老,就开始面对还藏在暗处那些人的暗杀。他们还理亏,生怕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所以,他们只敢买凶——买那些赏金魔修为凶,可是后来,那些魔修反而成了我抓出他们全部的重要线索,是不是很讽刺?这些魔修里面,其中一个,就是祝文远。”
“……难怪……他必定会帮你的。所以……逄渐、蒲乘哲、呼延非他们……这些看似毫无关系,且绝不会跟你挂钩的人,果然皆是你所为?若他们皆与永明屠城有关,你又为何留了他们性命?”朝云盯紧了他,不许半分搪塞。
“杀了他们如此干脆,可太便宜他们了。姐姐不是一向纠结于呼延非入魔一事?今日我尽数告知姐姐——是幻术。”他回视,一派坦然,长身玉立犹似翠竹披月。“邓师兄先前说得没错,我确是于擦身时以目光暗示,在她精神出现漏洞时将幻术施在名牌上,以钟声为信,钟声响,幻术启,于是她便将我的名牌认作‘左丘子谦’。对阵时故意棋差一着,趁其不意,借反击之机将掺了魔气的剑气打到她体内。从头到尾幻术都未曾施在她本人身上,旁人自是辨不出的。”
“你究竟何时开始谋划这一切?”心自养养,她落落询问。
“起初……尚抱着同归于尽的天真想法,欲求助于师尊。但后来知道自己能活下去后,便开始思量这些。我总算记性不错,可以辩出当年无意间自万让父母处听到的声音,才有了突破口——哪怕中道有毁,我也别有办法。”
朝云想起很久以前听仲千说起过的那封家书:怕是他所得一切证据皆在其间。
——好一盘大棋。
但是将其抽丝剥茧缓缓理清,都让她烦乱不堪。更何况身为执棋人的他,千年来茕茕而过,负担一切。
她望望窗外,沉云自聚,闭月而围。算算时日,该是快了。
心下主意已定,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双瞳剪水,照他入眼:“你要成魔,可知结界之外,多少七派八家弟子誓要诛你灭你?”
“我知道。姐姐于外界一直是受害者,此役必不会波及姐姐……只是,姐姐届时务必护好自己,我不想身体之外,心也跟着疼。”他反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
“不行,你伤势过重,我怕……”
“破釜沉舟而已。况且……今世不竞,则期以来世……”
“我不要!”似早有预料,她乍然抬头,捧住他的脸。
两情相绕,两心旖旎,两意难尽。
上善妙诀,可使太上成凡。
故于今夜,重执此道,她得以补全最后的灵力——
“是劫雷!快走!”
“那万让……”
“命都没了还剿什么万让!更何况这里整个被劫雷笼罩,他逃不了的!说不定还省了我们出手!”
“你们不要命了!快离开这里进山下的结界!走!”
他终明了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是为何。
——以破境劫雷,逼退界外之人,护他平安。
因她向来体质特殊,少受劫雷之殃。
然她如今功力散尽,虽有少量灵力护体,却……
他上前几步将她按去怀中,无视遍体鳞伤,强行运功,把她稳稳护好。
他从未有此一刻般痛恨自己。
痛恨事已至此仍教她挂心、倾身相待的自己。
痛恨看轻了她一厢情意、以药力折其双翼的自己。
痛恨殃及于她的自己。
痛恨有所利用的自己。
“还发呆作死吗!还不快走!老子不需要你护!”
朝云急切,却见他硬顶着一身伤满面执拗:“我不要——”
她于劫雷间隙扯着他的襟口怒吼:“你要我白费功夫吗!滚远点!越远越好!否则就下辈子见吧!”
他只得暂且依言退远了些,却被她狠狠一瞪。他终收了心思。深知再留于此地便是她的累赘,更是负了她一番心意,便也不再犯傻,几个飞身便已不见。
她长吁一气,心安下来,全心应对劫雷——
大乘前期的三十六道劫雷,是前所未有的挑战。虽有灵根龙气相护,加上随身带的辟雷符,仍无十分把握。
——软筋散药力退得差不多了。
她暗自沉吟,应对劫雷的同时,熟练调以渐复的灵力。
本游刃有余,至第三十道时,忽有人大喊:“有人出来了!是不是万让!”
剑随声至,数把气剑成形,凝光而来。
她暗自咋舌,躲开气剑,加固结界。而那气剑却萦绕不去,重刺而来——
“朝云长老中了万让下的软筋散,哪有这等功夫!定是那万让!”
朝云一句怒骂未及出口,两道劫雷齐至,将结界瞬间劈破,她内息霎时反覆,吐出一口鲜血。
是时剑光再回,劫雷又至,她强行捺下飞涌而上的灵息,勉力再捏心诀——
一道佛影掩下,弥着檀香的气息。
念珠挂手,僧袍覆身,未着袈裟。
一袭银丝,引风而动。
长啸一声,余雷尽至。面前的佛修却是以一身功德生生为她挡了劫雷。
双手捏诀,莲华静绽再隐——结界已成。
“那不是……!”
“休得无礼!那是我们新任的佛子!”
她亲眼目睹面前之人挡雷时逐身成金,于彼时金身大成。布好结界后遍身金箔开始寸寸褪去,至此时,已作寻常颜色。
“多谢大师相护。敢问大师法号,朝云必当报答。”她双手合十,对着那人背影虔诚道。
佛子未答,缓缓转身。眸心卷两抹殊色,嫣然醉虹,千顷胭脂——
“……小……让?不对……你……”
不远处刚将自己重新藏好的万让,睹此情景,心下千头万绪——仿佛明白了,她当初,为何骤然冷淡。
又仿佛,什么都不曾明白。
他大笑,笑造化戏人,笑世事荒唐。
………………
…………
……
魔皇逝,魔域乱。
她终成为寥若晨星的上善心法六十层法修时,便闻此消息。
念及他可能面临的处境,她更是片刻耽误不得——九十九层的步步生莲心法念至顶峰,亦恨不得再快些。
上善诀六十层后,魔域入口终不如之前般排斥于她,加之他曾渡来或多或少的真魔之息,她踏足魔域,毫发无伤。
冥渊河畔腐魂化萤,蜿蜒于一天月色,靡靡生光。以其为界,魔皇、魔将、城主居内城,魔人处外域。
然此时所见,却未有预料之乱。外域灯火通明不辨日夜,城中可闻市井骚乱;内城却是寂寂无音,黢黑一片。
她布好结界隐了气息后捏诀,一只纸鹤飞飞摩天,她立即跟上,疾行至外域偏隅密林,又过了残破的冥渊桥后,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垂眸细视,黑土因浸透了血水而黏稠腥臭,数量庞大的魔修尸体四散零落——她甚至识得其中几张熟稔面孔,尽是境界颇高的魔将。
试问,他为寻仇而来,又是曾经的剑尊,魔修又如何会善待他?
心下惴惴,耿耿难前,却不得不强行镇定,拼命说服自己。
她小心翼翼躲过那些残肢断臂,不顾血泥飞溅迸射,向林深处行进。
冥渊河脉脉,她逐水声,敛息而行。忽感灵压迫人,几让她觳觫难立。
但她倔强加强了结界,一意孤行。
她当然识得那股灵力。
几近河流源头处,她终见到被一名魔人幼子喂水的他。
“啊!我认识你!你是跟让哥哥一起救了我的姐姐!”
她见他闻声转眸,骤见寒潭泻春——黯淡的瞳被她的身影点满遍处星子,一双眼波随笑意尽数化开,圈圈回漾,秀点万红。
仇恨如冰,仍可教一厢真意融作春水,濯濯廊庑花边,见卿即喜。
他的心意不曾出口,却都写在眼里。
她不瞎,怎会不懂。
朝云将瘫软的他拥入怀中,觉他身子骤沉,该是彻底放松下来了。她便也索性不动,靠去石壁,聊作支撑。
臂弯下的躯体微微颤动,是他轻笑了几声。
他把脑袋往她怀中藏了藏,似叹似诉:
“姐姐,我好累啊。容我睡会儿……一会儿就好。”
……
睽违三千年的真魔之血重现魔域。
自魔皇寿子高死于正道破魔大阵,真魔之血再未认主,传言寿子高于人世留有一子,方使得真魔之血未曾旁落,可久觅无果,恰逢魔域五主相争,无真魔之血决定性的实力压制,便引发了内城长时间的内乱。直至巧舌如簧的丁承恭继任魔皇,换来短暂平息,随其飞升,复乱。
她知道,万让于此时入魔,亦恰是一箭双雕:以身为箭,魔域厌战、期唤长平为雕。
若非祝文远告知,她如何也想不到左丘末裔与千年前就已逝去的魔皇颇有渊源。
虽然日日被正道暗算,被反对的魔修围堵,甚至被浮去明面的仇人追杀——代价颇大。她尽力多陪在他身边,待得日子好过了些,便抽空回了趟宗门,将存好的辟雷符一股脑儿全塞进乾坤袋,顺便放了刚救的那只小兔妖回十万大山。却哪知好不容易赶回魔域时,被他生生顶着一身伤关了房门丢到床上。
“你伤这么重,莫要胡来。”她急忙搡开他凑过来的脑袋,再纵容下去这一身伤非血崩了不可。
可明明魔域先城主们都被他凭借破天剑意和真魔之血双重加护之下的绝顶武力屠戮殆尽,换上的新城主皆已明里暗里对他这个新任魔皇宣誓效忠,连出任魔将的逄渐等人亦是战战兢兢,未敢再行造次……怎么想也不该再受这般重的伤。
“姐姐知道……我受伤了?”他将额头抵在她的肩,依旧未曾放松手上的力道。
“当然,我不是还给你寄了还春丹?那么多都不够用?你是受了多少伤……”
“那些,我一点都没用。”
一语未毕,被他打断,她一时怔忪,似全不解其意。
“姐姐……”万让咬了咬她的锁骨,呢喃道:“那只兔妖伤得可有我重?”
——这死小鬼!
话已至此,联系他历来所为,她不难明白,撒娇鬼的醋坛子又翻了。
虽偶尔这般不乏情趣,但——
“疼!”
“你还知道疼?”
朝云一脑袋将他撞开,顷刻碎了满室旖旎。不及他反应,墨湖现身,化为短匕,她乜他一眼,便眼也不眨往自己颈子处划去。
他出手如风,她自比不过他全力阻拦。然墨湖锋利,到底还是留了道血痕。
“我去取药,不会留疤的。”他焦急起身时扯到腿上的伤,一个趔趄,被她扯回远处——
“这点小伤又不疼,急什么?”
“姐姐不疼,我……”
“你想说你心疼我?”侧首而望,妙唇噙笑,美目有嗔,便是漾漾春风,皓皓秋月,一骨风流入怀。
“自是……”
“知道心疼我还故意受伤!还故意不治!可是留着烂?我这小伤都惹你惊恐,你哪来的自信伤成这样我可安之若素?还是……”
她故态复萌,拎着他的衣领拉向自己:“你压根不信我对你的心意?”
他眨眨眼,貌似将欣喜若狂掩去眼睑张弛间,只克制地将她的手松开,吹吹又揉揉后,绕去自己颈后,再放心地展臂,圈紧她的腰。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叱咤风云一统魔域的新任魔皇,将自己蜷作一只大型犬,犹甘之如饴。
于是因他过分不珍惜自己而生出的火气,她是再发不出来了。
故亦未可深入追问他这般放纵的原因——拈酸自不可能占全部。
她自然便不知,万让亦已对自己左丘后裔之外的那层身份了若指掌——
万让,或者说左丘子谦,虽肉身为左丘氏夫妇孕育,灵根却源于一段炼化了真魔之血的情髓。
通俗来讲,便是有人将自己的真魔之血锢于情髓,以七情将其中恶念炼化后剥离出来,真魔之血却有灵识,自行认主,化生至当年还是胎儿的万让身上。
至于那人,自劫雷前一会,他便已深知。
长久以来梦中规劝的影子。
大自在殿的新任佛子,“无名”大师。
亦是他左丘氏闻名遐迩的七代家主,左丘元一。
难怪他们神识偶有相通,可于梦间邂逅。
真魔犹在,情髓共生,由之生疑——他未能免俗:只因他虽不明细节,但看却可知,她与左丘元一渊源甚深。
所以万让之于朝云,朝云之于万让,情之所起,是否皆因一个左丘元一。
他未敢细思。
而入魔前曾有一段时日她忽然疏远自己,那是否是,她知道了什么?
而如今又是否意味着,她已看清自己,认清了他?
虽嫉妒疯狂,但经此一念,便是觅得了她在意自己的证据。
最终,行动派的万让当机立断,对先前那个逃避的自己弃若蔽履——眼见,意动,心乱,念念难平,如何?
长逐长伴,长随长看。
一念既展,万境皆宽。
于是他起身,欲将纷繁魔务暂且搁置,迎九天风月照眼。
然——
“士别三日……不知魔皇可还记得,家师呼延非?”
……
她朦胧于月华间轻轻转身,清目凝流,似笑非笑,眸心一痕月色使他心折,矇昧失语。
这是他毕生爱重之人。
于是他几步上前牵住她,终堪与之并肩时,他望向她,他有好多话想对她说——
而那个她的脸,却始终匿于氤氲之后。
而后,连她都不见了。
最终,他甚至不记得身侧曾有她。
他茫然不知归路。
琵琶声响,引向通明。
……
听闻新任魔皇被凌霄宗弟子倪楷暗算受伤,她起初并未惊讶:自百年前他囚禁自己堕魔后他便与七派八家诸多修士结仇,她不在时他受伤已成常事。虽远没有初入魔域那般四面楚歌,但她仍免不得亲自带还春丹往魔域走一趟,甚怕这小子再胡作非为。
而当她意识到今次暗算之人乃呼延非曾经的弟子时,便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不由将步步生莲的口诀捏得更急些。
赶到时,他已昏睡两日。为排遣汹涌而上的不安,她在他身边拨起琵琶,弄半曲合缓之音,清心凝神。
未久,他茫然开眼。她放下琵琶欣喜上前,想问一句“可有哪儿疼”。
却被床幔蜿蜒而成的利刃抵了颈子。
她不明所以,愕然望向他,却见到了她此生都未自他眼中见过的冰冷。
不,或许她曾见过的,只是那冰冷从不曾对她。
还有万事万物皆可成刃的高阶幻术——
曾经因颈子一道划伤的口子,他大惊小怪坐立不安。
“离我远些……再告诉我,你是谁。”
如今,他说。
………………
…………
……
魔域初定,魔皇万让失忆的消息不胫而走。所幸破天剑意与真魔之血双重加持下的武力仍在,也并未让闻风而来的个别正道占了便宜。
仙修榜上的大乘第一人,其威其势,万人慑服。
他过得还好,实力和基本能力未受影响,只是不识人。
包括自己。
“离我远些”“我可曾与你相熟”“怎么又是你”“别碰我”“你不是我姐姐”……似此寡情,不绝如缕。
她想揍人,却舍不得。
每当她如常亲近,他四周万物:花叶,草木,床帏,门窗,流苏,灯笼……无不会凌厉成锋直刺而来。甚有次真的受了伤,他亦不知收敛,撂下句“莫再胡来便不会如此”后了了而去。
彼刻,她是真的有些难过——
他于其他一切魔域事务中如鱼得水,仿佛这便是他若不曾被她所救,本应出现的样子。
仿佛连自己的存在都成了累赘。
她不得不做下决定。
况且先前在同门师姐师妹们的经历中,她亲眼见过记忆失而复得的过程,诀窍无非一字:放。
过得廿年,居然都自己想起来了。
在他颇显戒备的眼神中,她对祝文远叮了又嘱,留下堆了三药庐的还春丹后,对他笑着一挥手——
“再见了,小让。”
不需时常赴魔域报到后,她余出许多时间,足以将九州再行过一遍。
她忽然记起,自己也曾失忆,却至今未能想起过去之事,不由更对二人未来担忧几分。
但空是等待陪伴,亦非她的作风。索性边走边寻,觅有无其他恢复记忆的方式,或者看看能否想起自己的过去。
虽她如今早已不执着于过去,但将心比心,总觉得这般放任,过去的关系者们会难过。
比如为自己挡了劫雷的佛子。虽然他云淡风轻尘世难及的样子,甚至看不出他曾识得自己。
朝云深切怀疑自己的判断:大概是从起初就错了。
但不论如何,在那之后耽于他事未曾亲自登门道谢,却怎么也说不过。
她便半途转道上了大自在殿,却被小佛修告知,佛子出门游历,至今未归。
——还真是无缘。
她不禁自哂。
省身而思,九转还魂、仙灵延寿二方已近大成,谢家三十六曲亦已复原并交与人皇备份,算来已是一身轻。
便由此放任了自己,一把旧琵琶随处弹起,天涯海角皆有知音可觅。
路上恰遇了个金丹期的八家小弟子,热情多话,在对方的极力邀请下,顺道同行。
“你说大自在殿的新任佛子?我曾认得的,人美心善,救过我一次。听说他之所以千百年来不为人所知,是因为一直在大自在殿的后山禁地闭关养伤。直到前任佛子涂望飞升,圣莲重新认主,他得圣莲相护,才得以痊愈出山,继任佛子。大自在殿的人对他也知之甚少,甚不知其名号,只尊称他‘无名’大师。”
朝云望着眼前年轻的隗茂言,活力满满,谈及仰慕之人时手舞足蹈——也难怪,年轻自有年轻的好,否则身为隗家后辈,又怎会对着那张与万让一模一样的脸,说出“人美心善”呢?
她笑笑——无意遇见,在其恳请下同行至此,也并非全是麻烦。
然后后一刻,她便想收回先前天真的想法:这个小鬼明明修行极不扎实,偏偏好动,无意间又触了幻境。她出于直觉将他一推,却因反作用力自己坠向幻境——同时一只手伸过抓住她的袖口,未及抬头看清那人,衣袖裂开,她直直落下,除却浓浓的失重感,还有眼前毅然毫不犹豫跟着跳入的身影——
“小让?”
……
“怎样?我新作的曲子,可好听?”
“好听……喂,我一身的泥土,你别过来。”
“不是有那个念一下就会清干净的口诀嘛!为何不用?”
“家规。”
“哦……我不嫌你。”
“……‘念清着衣,净’。好了,今日的新衣可不能脏了。你上台阶,牵着我。”
“小老爷,债都还清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寻我谢家三十六曲的遗音——一定要把曲谱复原!”
“欲往何处?”
“先去西北砂河城一探,听说祖爷爷当年便是往那边流放的。”
“……嗯。”
“相识一场,只有这样?”
“否则,你期待什么?”
“我……!算了算了……嗯……小老爷,如有机会再见的话我……哇!你干什么呀!那是我的琵琶。”
“今后就是我的了,你用这个,可护你一路平安。”
“琵琶还有这等功效?你亲手做的啊?”
“嗯,费了些功夫。”
“不愧是小老爷!回礼呢,我先欠着,等我们再见……哇!你……”
“……”
“小……小老爷?”
“……唐突了,我……作了曲子,为你送行。”
“洗耳恭听!”
“她早已不再是她,你杀她,是解放她,是救她!免她魂飞魄散不得转世,免她生世成魔为祸世间!况且时至今日,你也该明白了,一人与天下人,孰轻孰重。你无可选择!”
“天下人何辜,要为鹬蚌相争负责……她又何辜,被如此轻贱!她沦落至此,是出于善心,她亦是众生,却为何不救?若不视众生为己出,何来爱怜,何以成仙,如何问心无愧食人间香火?欲修仙道,先修人道,不是您说的吗?”
“朝云……朝云!你别睡,你看看我!”
“我……小老爷……我好累啊……”
“朝云,你再撑一下。为了我好不好?”
“小老爷……我最懂你的心了……所以……咳咳……我……愿我来世生为菩提,望……望你那时,可了悟成佛……”
……
“无量寿佛。”
梵音自成拈花语。
貌似年轻的佛子,与他同貌而出,合十一躬,径自端方。青山妩媚,琼玉润泽,望之一笑,自温温。
“可是大师破了幻境?”
方自难辨真伪的忆河梦海中脱身而出,她再遇佛子:三千白发已无,着袈裟,拈念珠。
对方淡然点头,表示肯定。
“你们左丘家,果然都如此擅长幻术?”
佛子不为所动,别无所言。而她望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谁,回神后,却又是惑然而陌生的:
“大师这是默认?‘小老爷’,果真是你?”
“朝云向来聪慧,哪怕往事成空,亦可去管除井,窥得全貌。”
“全貌不敢当。朝云尚有不明处,欲向大师请教一二。”她对他的直呼己名并不反感,毕竟幻境之事若真,自己与他亦是旧事扰扰。而直视于他时,只一双美目若无澜深潭,披光映虹,明明其色无极,却见诸色非色——
“前尘既失,何必强留。一言一语皆成器——往事经其雕琢,难免变形。既失故人形状,便毫无意义。”
病目生妄念,方见第二月。
他妙音娓娓只若平述经变,而她方才幻境所历虽真切,却亦陌生地仿佛在看他人故事。那些字里行间躲藏的悸动、相思、生死相许,与茶馆话本、戏台唱念一般惊心动魄。
到底,不过如此。
哪怕曾经眼角眉梢隐情,一颦一笑成思,情丝绕指,柔软了岁岁锋芒。
一念动,终成空。
旧景依稀此时月,却见故人心已远。
……
佛子出关后于她的雷劫中金身大成,破大乘后期境,飞升在即,她别无长物,一股脑儿将乾坤袋中的通天丹都塞给他。
佛子颔首,只是婉拒——
“朝云福泽深厚,即使无我多事,亦可无虞。不必多加在意。”
反复推搡下,他盯着她身后的旧琵琶,莞尔道,音似琼泉作鸣,朗润清泽:
“朝云若执意如此,可否少奏一曲?”
她痴望那双久别的故人眼,近乎贪婪。
感受到她目光的佛子不躲不避,温然回望,别无缭绕——拈花微笑一般明澈。
她只觉肃然起敬,未敢亵玩,退步抬眸一抱拳,就地引弦。
“可是……《谢氏三十六曲》廿章三曲,琵琶部?”曲毕,佛子沉吟良久,轻声询问。
“佛子也知?当年永明覆灭,唯一流传的三十六曲本失佚,我用了许久才自九州各处寻得残本,聊以还原。”她抱着琵琶转眸,见他眸色温软,将自己满满映在里面,卿如花,眼似镜,然乱花迷眼,到底,不伤明镜。
垂首一礼,佛子静静转身,未见留意。她望着僧袍一袭,背影踽踽,忽福至心灵,大声问:“我那琵琶,可曾是佛子手笔?”
——幻术遮掩下的舍身术,以弦为凭依,消灾挡难。除了会倾身为我挡雷劫的你,还会有谁,曾有这般本事、这般心意?
他步子滞了不过一瞬,复渐行渐远。
孤影一片,沒于云霭叆叇,了了弥乎其间。
“无量寿佛”,隐约可闻。
……
朝云于魔域附近与隗家小子分道扬镳,念着将游历所获的还春丹给祝文远备上,再顺道采两舀冥渊河水,给缺药引子的谷主送去。
此次游历未能寻到魔兽清空灵海灵气,之前与他日日相处,灵息漫溢,怕是再置之不理便可飞升了——而他目前的状况,她不论如何也不会放任突破的。
——“魂契之结,有利有弊——它锁了他对你的情,哪怕短时内对你如生人,但凡有个契机,便会重拾情意。但,此番深情,却让他再难在没有你的日子中恢复记忆。”
游历之途也并非毫无收获,起码她知道了魂契的影响。在未想得解法前,还需寻个两厢情愿的道侣,以解除道侣契约之法,清了灵海,争取时间。
当然,还需再去瞧瞧那小子近况。如今恢复记忆不抱期望,便需另做打算。
取了水拎裾起身,入耳嘈杂之声,循声望去,是冥渊桥的方向。
眼见桥对面外域之人见怪不怪熟门熟路地张起结界,她不禁好笑:不愧是民风彪悍的魔域,似此私斗习以为常。
她本不欲凑热闹,无奈药庐在内城,必过冥渊桥。无奈行近,却感灵息熟稔——更觉这等灵压的打斗非寻常私斗。再近些时,因其波动劲力,她亦不得不张开结界。
桥中央孑影独立,半面蜿蜒的魔纹随他一招一式,似有生命般缓缓延展。
以他为心,十丈之内,尽作废墟残体;十丈之外,她拨开如屡薄冰的幸存魔修,直视于他。
她还记得倒在他脚下的那具尸体,唤作呼延非。
她同样看到他的眼神顿在自己身上久久未去。
——可是……想起来了?
未曾想他隔空一抓,指掌翻覆间,身旁颤栗的魔修便悲嗥着飞去,顺由他手心的方向,垫在冥渊桥断裂之处。长剑一落,穿了魔修小臂,将其钉在原处。
——空中有气,气蕴生灵,有灵即可为幻……未曾想我有生之日得见幻术至高境。小让又进步了。
“你们几个还聚在那里,可是想跟他一样?先让姑娘过去!”一腔好音,鸣环撞玉。朝云有所反应时,已见身旁魔修蜂拥而退。
他在原处侧身转眸,比了比脚下“桥垫”,朗声道:“姑娘,你先走。”
她心绪攒动,径自上前,与他并肩时,可嗅血腥,微弱。
“你受伤了?”
“不曾。他人之血。”
“你认得我?”
“不曾。姑娘不是要过桥?”
“你对每个姑娘都如此亲切?”
“当然不。”
“那你为何如此待我?”
“我甘愿。”
他依然不曾想起,数十年不见,甚至将她忘得更彻底。
但他却有些不一样了,不再如初失忆时那般草木皆兵。此时游刃有余之状,更像她识得的他。
所以,她便放下顾虑,停了步子,将剑拔出,把多余的魔修们尽数打发走。
万让抱臂坐视,直至她昂然转身相对,字句抑扬顿挫:
“我是朝云,你记好了。”
唇齿稔过几回还,他倏然笑开,朗日明明,璨璨其晖——
“知道了,阿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