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凤阁中,祝文远饮下茶博士刚添的翠湖银牙,未及放远思绪,便被堂上的说书人引了注意。
“‘永明城中见永明’,何意?便是那千年前留下至今丝毫未变的永明十二楼,其中最高的回云楼上,千盏明灯照彻长夜不曾熄灭——永明一度更名,最后又改了回来,也是因为这回云楼可‘永明’。要说这回云楼,可是有段很长的故事……”
——说长很长,历经千年未结;说短也短,不过恩怨情仇。
身为当年事的经历者,祝文远确有发言立场。当事人甚至都是他的毕生好友,个中一切,他皆亲看、亲历。
但,毕竟千年已过,连引凤阁都几经改易作了上等茶楼,曾经的好友得证因果金身大成,仿佛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修行久了,总会模糊时日概念。
但他的好友却曾于仙凡夹缝间挣扎千百年,日复一日亲身体会着情髓丧失后满腔情意在无望的等待中消磨——
“你这几百年,不太好过吧?那你可知,你不曾醒来的千百年里,他又是怎么过的?他曾经抱着怎样的心态,灵根说给就给,情髓说舍便舍,从天之骄子一夕变成普通人,为了亲眼看你活过来,为了你的心愿和他的左丘家又硬生生修到永明传闻中的成就,一天天挣扎于仙凡之限,不愿成仙,却比谁都真切感受着时光荏苒对他的蚕食,几十万个日子,若不是心如死灰波澜不惊,怕早已被逼疯……”
他很想对谢朝云……不,是对朝云说这些,但他不能。
只因他在好友陷入长眠前,不得已立了极誓咒,有生之年不可向她吐露半分。
——“她若不再记得,亦无需多言,徒增困扰……待我醒来,或许人事皆非,更不必让她再尝与我同样之苦,我也舍不得。”
左丘元一当真是个傻子。
他更没想到的是,好友寄生了真魔之血的情髓得附生胎内重新转世后,那个与好友生得一个模子的小子,居然又栽在了她身上。
加封魔将后,祝文远曾好奇他如何突然入魔——虽深情如许,却理智自我皆存,更对己之所欲犹有余欲,怎么看也不像传闻那般,为情要死要活。
——“原本与她心意初通,遍是欢喜。直至再见到魔域幼子无辜被杀……升斗小民,疲于奔命,无分人魔,不该成为权力倾轧的牺牲品……如我这般的孩子,能少一个是一个。师尊飞升后,我于言行有失,剑尊之路难通,便不得不另辟蹊径。师兄于正道人望远胜于我,他亦认同我的观念,便索性还位于他,由我开魔域之路。自主意甫定,我便知,将与她殊途。毕竟魔域入口结界甚是霸道,寻常正道与魔修皆不可随意出入。我也知,只要我开口讲出一切,天涯海角她必随我。但,不行。这本不该是她的地方……所以我曾以为两边都是绝路,此生再难相见,但她总会让我惊喜不已,生生开辟出第三种可能。”
左丘家那一刀,还真是还帐还到了如今。
当年破魔大阵中那一刀,虽为置之死地而后生,但终归不仅是毁了她的灵根。
左丘元一为此赔了一生。
万让……或者说左丘子谦亦不遑多让。
但,这小子却比好友幸运得多。
体内的真魔之血从小就被幻术封印得很好,后来还无师自通地学会利用幻术压制修为——当真是将左丘家的幻术发挥到了极致,连自身亦蒙骗过去。永明覆灭那年他赶去时已无人生还,不曾想这小鬼居然利用那年魔修作乱城灭者众的契机,改名换姓将自己掩藏起来,蛰伏多年只为复仇。若非他堕魔后接了几个来历不明的灭口单子,他亦要被这小鬼唬弄过去。
当年魔修之乱为继好友那次后最厉害的一次,双方皆损失惨重。他亦猜到会否有两面为人坐收渔利者,却无线索亦无证据。而小鬼却可凭着当年在书房的了了耳语,牵得一线,以其为饵,不动声色地用各种花哨手段,将那些人一一拔除,且难以联想到他身上。
但小鬼却很少下杀手。
——“一刀毙命,岂不太过痛快?出卖盟友,所为名利——使其名利皆去,终生存活在不知何日受惩毙命的恐惧下,方为上计。当然,若他们有勇气自尽,我亦可姑且放任。”
当上魔皇后的小鬼在呼延非等人恐惧的目光中将他们封立城主而无实权尽皆纳入麾下,不杀不动,他疑惑不解时,曾如此答道。
左丘家的人总是可怕的,很多方面。
但小鬼确是天生的王者,使自己这般初时只看在好友面上相助一二的局外人亦心悦诚服。
虽灵根普通,却有着改进魔修修习心法的智慧和“武为止戈,大道弭兵”之志,此志之贵在于,不仅之于人世,更普照于其治下魔域。
远古始魔诞生于神所剔除之恶念,有天生的修习天分,却易进境太过而失智,便寻了个饮血复明之法纳入修习之道。天生的魔修皆习此道,半途堕魔者因肉身构造不同,却无需此道。
但多年来人魔之争的根源几在于此。出身世家,习于万剑最终成魔的万让小子,终有他较旁人见多识广的巨大优势和一腔聪慧,更易魔修心法,中和了修习速度与保持神志的矛盾,少数不从者亦被他果断杀鸡儆猴。
统治魔域至难至简,难因武即理,简亦因武即理。
破天剑意与真魔之血双重加护之下,无人敢违。
魔域既定,便是以七派八家为首的正道。
祝文远始终不知万让臂展何长——
十二楼会商之时,以万剑山剑尊和掌门为首,带七派八家之头,以压倒性优势同意彼此休战,立约定盟,永明之盟载入仙史。
若非小鬼阴差阳错在自己的藏书中得知身世而心绪有乱,魔域此时也该如人世一般歌舞升平。
祝文远将茶饮尽,不再留心说书人讲了什么,只扔下银碇,将茶博士包好的茶叶带走。
然而在外域看到那小子嘴里塞满了烤鹌鹑将自己鼓瞠河豚时,祝文远还是没能按捺住将受人之托买来的茶叶扔到他头上的冲动——
“疼——”
“哎!小魔皇,没事儿吧?”
“让哥哥!”
初入魔域时,过分年轻又是半路觉醒的万让于内城腹背受敌,却不曾想先前救了魔人幼子、因复仇诛杀内城尾大不掉的魔将与多年来的馋虫驱使,阴差阳错获得了外域大半爱戴。
外域魔人不修魔,天生天养,同凡人类似,爱恨直接而简单,有着巨大的包容力。曾经各门各派弟子堕魔后,除少数跻身内城,更多选择融入此处。故外域民风开放,多得是人世衣食习俗。
“支使我乔装去买茶叶,你倒是乐得自在啊,小鬼。”
万让望到孤身一人回来的祝文远,皱了眉峰:“永明引凤阁,你没搞错?”
“老子什么时候错过!”祝文远对他的弦外之意很是不满,“你心里想什么直说,老子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更不是朝云。”
“莫非她不在永明……”对祝文远不满置之不理,万让径自沉吟。
——又是这样,我就知道。
祝文远满肚子的腹诽,对这小鬼的执着心知肚明。明明挂念得紧,却非要人旁敲侧击地给朝云递信儿,好似生怕耽误了她什么惹她讨厌,什么都藏在心里——他虽有好友情髓,却始终与好友截然不同。
祝文远拉扯他回内城办正事,顺便发泄一下做青鸟的不满。
一入内城,杀意凌厉,破空袭来。
——很强,至少有四股,皆是至少魔将级别。
祝文远直觉性向前踏步将他挡去身后,却被他单手拨开。
他见到万让点足前行,似闲庭信步。
杀意刹那不见。
万让随手丢了个结界将祝文远整个打到后方,方欲抱怨,便见万让方圆十丈漫溢肃杀,蓦地抬手一扬,将一道身影掀了出去。紧接术随心至,剑为念化,百柄长剑绕身。而他中指一弹,万剑裂风,又将一道身影钉在了地上。
“还剩两个啊……能做到这步也算不易。”
祝文远听他呵笑两声,负手而立,峭如松竹。而后地上尘,土间草,空中流萤,树上花叶,尽作刀成剑,锋刃凌厉,八方所向,无有不至。月华作实,重于山岳,直直压下——
“啊!”“哇!”
两声惨叫后,两人坠落地面,无伤无虞,昏死过去。
万物复归原貌,哪见刀山剑海。
是幻术。
——无需接触,但凭万物可为媒介,甚至空气。
倒下的四人并不陌生,其中有个叫什么逄渐的,已经暗杀过他很多次了。然这次被幻术直接击中,能否醒来也是未知。
祝文远唏嘘于他的实力和迅速恢复的状态。
“看来你的心境已有变化。”
“姐姐至今仍未知,左丘元一给了她身负龙气的灵根,使她重生?”他答非所问。
不过,祝文远大概知他心结所在——
“他的情髓,不会影响你的心,当年只因重伤不得不断腕而为,顺势炼化真魔之血。真魔托生后,便不复存在,你的心自是你的心。而她……至今仍未想起任何,她亦与阿元见了面,犹如此对你,你还有何不放心?”
“左丘元一为何如此决绝?”万让难得有心问他过去之事,这段经久的往事由此重见天日——
“非是决绝,只因非此不可。事到如今,是你的话告诉也无妨。她为救好友被链坠里曾经最强的一任魔皇,注意,是曾经,你大概超越他了。她被那魔皇夺舍,带领魔修大举进攻人界,一为复仇,二不需多说,那时人本就是高阶魔修修习必用之‘炉’。一边是至亲至爱,一边是天下苍生。两相不舍,那只有舍了自己。”
“至亲?”万让很精确地抓到重点。
“那夺舍的魔皇,便是阿元生父寿子高。传言当年被阿元生母,即左丘六代家主诱诛于破魔大阵——但无人知晓他们有过感情,还产下一子。”祝文远叹道:“阿元出生便被差点难产而死的六代家主倾尽全力以幻术封真魔之血于情髓,故多年相安无事,但六代家主亦因此油尽灯枯。”
万让点点头,类似做法,他并不陌生。
“所以左丘元一与众修士合立破魔大阵,将那刀亲手捅在她心口?”
祝文远摇头道:“他若能狠心做到这一步,便……啊?当年阿元为防多事,特意对她身上那道对穿的疤加了幻术,加之伤在心口,旁人绝无可能得知,你怎知那刀落在心……”
话音未落,祝文远已然顿悟——以他如今之能,以他们如今关系,他又怎会不知?
“你……”
“只我知而已。姐姐熟睡时,我破了那幻术,又重新施好。”
祝文远对万让当时的复杂心绪有所察,但身在局外,亦无权置喙,只带离话题,继续答道:“阿元若如你所言般狠心,就不是如今光景。当年寿子高于阵中魂飞魄散,魔域却再未有真魔之血认主,久查无果,以实力为上的魔域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表面一致复仇,实则明争暗斗,互相损耗。澹台宴宏知此非长久之计,便循古法,敛魔皇残魂于链坠。而残魂过弱,难越结界,必为其寻合适肉身——”
“他找上了姐姐?”念起如今身居高位的澹台宴宏,万让摩拳擦掌,却被他按下:
“急什么,有的是没讲的。那时你的‘姐姐’不过是刚入练气的小人物,凭什么被找上。澹台宴宏看中的是阿元——毕竟是亲生骨肉,各方面都匹配无比,只是幻术封印,谁都想不到这层罢了。”
“那……你可否少些废话?”万让打开他的手。
“我已经足够精简了少爷!然后错变横生,那链坠丢失后被朝云的好友捡了去,她发觉好友奇怪,某日细查时恰逢魔皇夺舍,她就替了她好友一遭……可能不过是直接反应,毕竟那时修行尚浅根本不知是何物,但如果可以选择,她恐怕也……”
“左丘元一呢?”万让隐有薄怒,被他拍拍脑袋:“听我讲完。那时变故横生,谁也想不到。更何况你最清楚你‘姐姐’的性子,她可会十二时辰与爱人腻在一起?”
万让瞬间词穷。
祝文远笑笑:“而且,阿元身为当时的左丘少主,自然也无法时时伴她左右,虽然我知道他很想——被夺舍后朝云遁入魔域,澹台宴宏仍未放弃他的计划,这个人城府极深,却也是少数无私为魔域付出之人。阿元为了她进入魔域,却受了重伤中了魔毒,破了六代家主的封印。当时代家主……即你们的首尊当机立断,去情髓,断魔毒,再以其清,渡真魔之浊。所以你的真魔之血觉醒时,不至于心性大变。”
“最后左丘元一还是以命换命。”万让总结道。
“并非以命换命,而是要拼着唯一的可能一起活下去。我只知道破魔大阵重创了她,但她毕竟是□□人身,只对魔有诛灭之效的破魔大阵未曾伤其魂魄。大家皆道魔女魂飞魄散坠崖而亡,他是如何寻回她,阿元始终闭口不谈。只把灵根换给了她,又拼命修到了传闻里那般,无奈终是根源有损,若非身有佛缘,怕是……”
祝文远长叹一气,慨然道:“以你的聪慧,怕也猜到了——当年永明覆灭,根源依然在此。真魔之血在你身上,魔域不会出现第二个真魔之主。而目标放去永明,自是因魔域之人得到了风声,表面为找或许继承了真魔却未觉醒的遗孤,毕竟有传言,真魔可通过死而复生重新觉醒——
实际是被时任无真魔之血的魔皇利用,欲斩草除根,并借机扳倒真心寻你的澹台宴宏一派……归根究底,还是权力倾轧罢了。剩下的,跟部分正道人士勾结,才探得永明左丘的虚实——比如呼延非,比如逄渐。你也都知道了。”
“澹台宴宏此人,阴谋阳谋不择手段,却事事出于公心,一心所为魔域……倒让我想到我曾经的师兄和掌门……”万让似对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未多说什么,反将话锋一转,“我却很好奇,你是如何知晓这许多密辛?”
祝文远盎然一笑,恨不得化把折扇出来,一把搂过万让道:“因为我人缘好啊,从前身在合欢宗,我的酒友可是遍布七派八家。就算堕了魔,内城外域也尽是我的熟人——事皆人为,欲知事,先识人。”
万让从头至尾细细谛视他:与自己别有目的的八面玲珑不同,与其相处只若呼吸般自如。难怪所有人都爱寻他饮酒——而真言真心,皆在其间,拼拼凑凑便是世情百态。
三千年修行,他又看了多少?
也难怪他这般透彻,合该生在合欢宗。
可惜终归是情债难偿,入了魔。
万让好奇询问他入魔始终,却屡屡被他一言带过——只道是任他如何洞察世情,当局者迷,情缘难了。
“自看到左丘元一的刹那,我就觉得命运委实可笑。我做的一切,明明事事出于己心,为何到头来却像我在走他安排好的路?”
本被他所问带回旧忆的祝文远听到他轻声呓语,不胜唏嘘——只怕他所思肾繁,所想过重,反被聪明误。
何以遣块垒?烧酒牛肉抚尺书。
祝文远将他一臂揽过,揉揉他的脑袋:
“杞人忧天,庸人自扰。你自做你的无愧于心,管他是谁铺的路呢!闻闻这十里酒香,你可忍心辜负?”
万让干脆利落拍开他的手,笑出了声:“俗物才忍心坏酒兴!”
………………
…………
……
细视如今的万让,祝文远偶尔以为,他失去记忆,或是幸事。
自万让想通一切,情绪便不太对。但他太会藏,哪怕被朝云敏感察觉,也总被含混带过。
失忆后,反而把他从各种禁锢和顾虑中解放出来,随心所欲对她唤一句“阿朝”。
“老祝,我已有一千九百六十五日零三个时辰不曾见到阿朝了……”
没错,他失忆后对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愈发不客气起来。
不过却反而教他多了几分烟火气儿,更讨人喜欢了些。
“山不来就你,你便去就山。你刚醒来时对着人家冷言冷语又讽又赶,还差点让她受伤。每次寄封信就害得她火急火燎赶回来,却发现你屁事儿没有——你再不主动些,她理你才怪!更何况她近日忙着道侣大典,哪有功夫往这儿跑。”祝文远将心血来潮扎好的秋千加固了些,随口应答。
她结道侣只为清灵气几乎众所周知,祝文远亦不曾放在心上。然向来心宽的他却忘了,万让失了记忆,却是不明真相的。
万让眨眨眼,仿佛压根不曾明白他说了什么。
字字句句他都懂,但拼在一起却让他满心疑惑——
什么道侣?谁跟谁?
一时间虚无的记忆中,仅余她一双隐忍的泪眼——两汪春水沵沵生波,团栾于眼眶而丝毫不溢,烛光映在里头浸作满目的星辉,教那时刚醒来对一切皆感茫然而防备的他溺于其间,她所埋藏的心绪便经此烫进他心里,抽痛。
——“你不记得了,我不怪你。”
眼可欺,心可诓,唯刻在魂上的某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
好在,万让向来知心所欲,从心所欲。
单是想象,察觉沸腾而上的酸涩与暴戾并不陌生时,便已深知——
不论回忆在与否。
万让不会任她身着嫁衣站去其他男人身侧。
“哎喂!你去哪儿!今天结界不开,你私闯出去,不怕七派八家寻了油头找你麻烦?”祝文远有所察觉,急忙拉住他,欲摆事实讲道理一番告知实情说明利害。未及再言却被他无声定了身。
——这死小子!定身术都省了捏诀的!听我讲完啊她又不是真嫁!
“我去寻人,不惹麻烦。”
——看你一脸气势汹汹!哪是不惹麻烦的样子!好不容易立了永明之盟,你是要冲冠一怒吗!
“丢了的,自然要找回来,抓紧。”
——似乎确实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
祝文远欣喜于好友突如其来的拜访。
随手解了自己的定身术后,他急忙上前再三确认好友的屏息术是否万全——毕竟大自在殿佛子亲临魔域,会让多少魔修跃跃欲试,想想都觉得恐怖。
然他后知后觉想到,好友的幻术与那小鬼一般天下至尊,隐没自身痕迹这类小动作,从无需他操心。
便也安心下来。
他知,这大概是好友前来辞别。
毕竟佛子金身大成,飞升在即。
可惜好友如今滴酒不沾,祝文远纠结于要往何处时,耳闻人声,出于直觉,将好友一把攫过隐了气息,藏去暗影之间。
下一刻,祝文远悔不当初——
是万让,抱着一袭嫁衣的朝云回来的万让。
祝文远转眸,眼神示意,欲施瞬行之术,却被左丘元一按止。
双唇微翕,恬然其色,无声有言。
祝文远分辨出,他说的是:
“我想看看她。”
朝云半晌无话,万让亦陪她沉默。三两步踩上新扎的秋千,曲膝直身,高高荡起。
少顷,她施舍他一个眼神,他便在晃过时对她澄然笑开——眉舒目展,弯弯其廓,如见清江皎月,万里春色。
携我飞仙,共聚天外。
万让并不在乎明日起陷害自己的再多几十几百人,他只道此时眼前满满都是她,便不虚此行。
——更何况不知死活的家伙再多些,见她的机会就跟着多些。
曾送予自己的还春丹,又在每年生辰被反送回朝云手中——方是时朝云总会杀至魔域兴师问罪,但看到他并无大恙仅是些跌打损伤时,那些义正严辞便难说出口。
如今想来,甜中带苦——甜于她挂心自己一举一动,苦于自己平白害她忧思,伤身。
“阿朝,生我气了?”
她缄口不言,沉默如木。
“‘小让,见信安。近日人皇新变,人世波澜再起,如今我也不便插手此间事务,会尽快回去。届时我要去听外域冬烘先生讲书。’这是阿朝的最后一封信,却也有九百四十三日了……盼复信中之约,我度日如年,该算九百四十三年才对。”秋千摇晃渐停,但闻好音娓娓,散珠落玉:
“自卿别后,已有一千九百六十五日零三个时辰,得信三十七封,日读夜品,皆烂熟于心。”
她微有动容,已见他蹲于身侧,小心翼翼去勾她的小指,见她并未排斥,才试探般拢紧,将脑袋凑过去,置去她膝上。
“初醒脑袋糊涂,做了错事,阿朝打回来,可好?只是……莫要不理不睬,悄声嫁了他人……我……”
尾音绵延,夹几丝显而易见的委屈。
万让感到脑袋被轻轻抚摸,不由蹭蹭她的手。
她轻叹,望着胧胧月色坠在他胭脂色的眸子里,绯之愈深。思及他一路而来种种不易,再开口时,更是脉脉:
“我结道侣,是同谷主有约,皆为清空灵气以压制境界。他尚需时日培养继任谷主,而我还念着多陪陪你……你不该于众目睽睽下拂了他的面子。况且……我从未怪你,失忆非你之过。那时我还以为将你冷上几十年便会不药而愈,却未曾想魂契之结,有利有弊——它锁了你对我的情,却让你再难重拾曾经。我知你向来自傲于你的经历不容旁人置喙……你……”
“从不曾!半分亦无,永不言悔!”
“……你……后悔我也没办法……”
几千年的悲欢离合,泯于相视一笑。
魂契既结,怕是到了来世,犹抵死缠绵。
祝文远心下惝怳,不禁瞟瞟好友,却见莲骨月魄,新雪初融,舒其皎然。
观他一派惠澈,祝文远吁口气道:“不愧是磨了千年得证因果的性子……”
——终是净了一身红尘,舍情绝爱。放下了。
还未等他彻底放心,千年相知的好友却似谙他所想,湛然一笑,光风霁月,明若菩提——
“明镜非台,本来无物。心如明镜,而何以见其澄?映人如人至,照物若物生。”
“我永远爱她。”
最终如此。
最终不过如此。
千年大梦,爱恨恢恢,末了各自云淡风轻。衷情一段,白首如新,徒留半生的他们在俗世话本传闻里缱绻一世,鸳盟永结——
也是他们最后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