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蔺清又陪我在合欢宗住了几个月,他偶尔会回万剑山处理后续事务,重建门派,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许多年后,我们决定将事务留给新人,一起出去游历,也就是在那次游历途中,他又收了一个亲传弟子。”
白玥放下手中热腾腾的杯盏,疑道:“你那个时候还没闭关,怎么连这些消息都不知道?”
“我从不记不重要的事。”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女子,长发高挽,清丽脱俗,正是合欢宗宗主——庾凤鸣。
凤鸣凤鸣,这名寓意极好,而她本人也不负众望,即将凤鸣九霄。
白玥失忆后庾凤鸣来探望过她一回,扔下一个鼓鼓的药包和刻薄的话语:“还死不掉吧。”
白玥彼时正陷入“剑尊和自己的爱情故事”,脑袋晕乎乎,听到她说话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此人好没有礼貌。
庾凤鸣看她暂时没有大碍,又说:“死不了的话就记着你长老的身份,快去教内门弟子上课,别在这谈情说爱。”
于是白玥茫然着到了课堂,面对着一众初入门派,心生憧憬的弟子们,头更疼了。
时至今日,她忍不住问:“宗主就可以不授课吗?!”
“等到什么时候你坐到了我这个位置,就可以潇洒闭关,一千年两千年也不问尘世。”庾凤鸣答。
白玥即便对她心中腹诽,也知道她距离飞升已是一步之遥。
这人白瞎了一副好样貌,既不取男人元阳,也不用双修之法练功,整天呆在洞府里闭关,白玥真怀疑她有什么隐疾,羞于见人。
庾凤鸣冷冷瞥她:“你是不是心里在说我的坏话?”
白玥撑着下巴,欣赏着面前活生生的美人,美则美矣,只是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波澜不惊的佛性,恐怕仇人举刀杀到她的面前,她还能平心静气地邀人喝一杯茶。
这是好听的形容,至于不好听的……那就是死气沉沉了。
白玥感慨:“我在想可惜你不下山,否则拜倒在你裙下的男人一定多如过江之鲫。”
庾凤鸣不语,捧起茶盏抿了两口,待放下时,她面色如常:“再好的情人也比不过飞升成仙。”
白玥失忆醒后,庾凤鸣一直在以飞升为目的,闭关苦修。
真是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堂堂合欢宗宗主,竟参破众生,大道无情,只是到底真无情,还是被人所伤,不敢动情,那就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了。
“说到这里我要提醒你。”庾凤鸣骤然抬眼看向白玥,眸光有一瞬的锐利,此时白玥才看出一门宗主应有的视野和城府,“道侣一时好,但若他不能为你所控,迟早会遭到反噬,况且我看那剑尊不像是省油的灯。”
她告诫:“凡事多靠自己,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白玥的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到她的手背。
她不说话了。
庾凤鸣见她这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说:“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个专情种,多年以来,你一直很让我放心,从来没在男女之事上跌过跟头,只是这次你有些草率,剑尊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白玥虽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但来合欢宗探望她的男男女女,多达数百人,派来端茶送水的弟子艳羡地说:“白长老真不愧是合欢宗楷模。”
她和剑尊在游历途中也难免遇到昔日情人,有的自荐枕席,邀她同去画舫一游,有的更风流自在,竟不顾她身边站着的剑尊,直接敞开衣衫,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更有甚者,态度自然地邀请剑尊一起。
她竟不知自己从前如此……开放?
她被惊得拉住剑尊就跑,自从失忆醒后,其他人对于她是云烟,是众生,放在眼前心里的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剑尊。
她没办法分心到别人身上,也无法和其他男人探讨双修之法。
她心心念念,都是他。
他们共同游历的第五百年,白玥答应了剑尊的求婚,两人特意回了一趟万剑山,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道侣大典。
大典上宾客云集,她的女伴们纷纷送上祝福,而男伴那边就凄惨得多,要么派弟子送来廉价的月下草作为贺礼,要么在大典上喝得酩酊大醉,哭闹不止。
白玥没有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红衣的少年剑尊吸引去了。
看惯了他穿着单调的玄色练剑服,惊鸿一瞥之中,翩翩红衣与他单边的流苏耳穗交相辉映,剑尊向她伸出手,眼底浮着笑,牵着她一步步走上万剑山的百层石阶。
因为常年与剑相伴,他的手心有硬茧,每走一步,白玥的心仿佛都要跳出来,她快要藏不住嘴角的笑,成为剑尊夫人就是她此生最幸福的事情。
从此以后,她再没见过昔年旧情人。
庾凤鸣没去参加白玥的道侣大典,自然不理解她的心情,冷静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对合欢宗而言不可能实现,你就算暂时不考虑,也记在心里吧。”
白玥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是在逐客,本也不愿久留,利落起身,又听她淡然吩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替我办件事吧。”
“什么事?”
“合欢宗弟子最近喜欢去大自在殿鬼混,虽说这是惯例,但这次做得太过火,我怕那些和尚们顶不住,你去把她们带回来。”庾凤鸣吹了吹茶沫,淡然道。
白玥回头:“你认真的?”
“自然。你放心吧,我会对剑尊说你出去替我办事,从他那里借你一天半日,也不是什么难事。”
庾凤鸣的微笑堪称合欢宗典范,完美,无可挑剔,只是白玥盯着她无论什么意外都波澜不惊,无所谓的脸色,突然说:“嘴里没有牵挂,心里就真的可以放下吗?”
说完,她不顾庾凤鸣的陡然变色,转身离开了她的洞府。
身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白玥当下立即御剑往大自在殿的方向而去,若非庾凤鸣所托,她实在不愿踏足那个地方。
她有一魔修好友,名叫安壬。
安壬喜欢四处刺探情报,再将搜集来的信息汇总,编了一本年史,每一年发生的大小事件,都在她的笔下。
白玥曾在安壬的年史上看到过关于庾凤鸣和大自在殿佛子的往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没拜入合欢宗,甚至没有出生之前,庾凤鸣还是合欢宗长老,一次偶然在游历途中遇险,被大自在殿佛子相救。
大自在殿无论弟子长老,对于合欢宗而言都是修行上品。
原因无他,佛修的元阳太多了,是其他门派弟子的双倍。
其中,合欢宗弟子人人以睡到佛子为目标努力,可这么多年别说睡,连见都没有见到。
传闻中的佛子高雅出尘,不可亵渎,更是行踪飘忽不定。
这个好运掉在了庾凤鸣身上。
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关于妖女一见倾心,使劲浑身解数引诱,佛子坚守本心,不为所动。
在年史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合欢宗长老庾凤鸣对大自在殿佛子一往情深,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上面佛子的姓名被一团墨渍掩去了。
白玥问过安壬理由,难道是庾凤鸣无功而返,心生报复,她怕合欢宗弟子前去寻仇?
魔修撰写着最新的文案,头也不抬:“你继续往后看。”
白玥又翻过一页,还是相同的剧情,她一连翻了几百页,手指停顿在佛子修为跌落一个境界的记录上,大为震惊。
庾凤鸣看着不显山不露水,佛子竟没忍住红袖添香,与她交付了真情。
她飞快地往后翻着年史,直到很后面的部分,才看到关于佛子的内容。
“大自在殿佛子成功飞升上界。”
安壬的声音从堆得高高的桌案后传来:“两相缱绻,琴瑟和鸣,也比不过飞升成仙的执念。”
白玥合上年史。
从此庾凤鸣再不踏出合欢宗一步,闭关埋头修炼,不见外人,也许她的执念就是去上界寻找佛子。
然后狠狠找他算账。
……
脚下不平稳的气流令白玥颠簸了一下,她从思绪里挣脱出来,耳旁阵阵梵音吟唱,大自在殿就在下方。
她下了御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衫,正式地递上拜帖,登门拜访。
领路的小沙弥一路并不多话,一板一眼地将她引到大殿,塑着金身的佛像高大巍峨,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
白玥闲来无事,和小沙弥搭话:“不知我宗门弟子在哪?”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大殿另一侧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
白玥不用看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合欢宗弟子在大课上学的套路,日久生情,红袖添香,最后不行再下药。
小沙弥专心拨弄着佛珠,低头答:“几位施主送来的瓜果,家师也请您一并带回。”
白玥一向不建议弟子们缠着佛修,在她看来浪费的时间多,付出的精力也多,有时候甚至要花费足足几千年,才能让死板的佛修开窍。
反正她没有这个耐性。
她匆匆赶到大殿的另一侧,宗里年轻貌美的女孩们都围着一位俊秀长老,长老只顾闭眸敲着木鱼,弟子们丰腴的胸脯,娇艳的嘴唇在他心里都不如木鱼实在。
长老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施主,请自重。”
他面对诱惑不为所动,初入合欢宗的女弟子气恼:“你又拒收我的礼物,又不让我陪着你,你到底要怎么样?!”
白玥莞尔,上前打断这场单方面的拉扯:“大师好定性。”
长老看都不看她一眼,大概以为她是弟子们拉来的外援。
白玥行了一礼,含笑说:“我奉宗主之命,前来将这群胡闹的小辈们领走,若有惊扰,还望恕罪。”
貌美的女弟子不依:“我不走!我就要留在这里等他爱上我!”
白玥悄悄和她耳语:“等回去后我给你们介绍更好的男子,有元阳的那种,不用等的那种。”
“那……不许食言?”
说服了女弟子,白玥对大自在殿的长老抱歉一笑:“告辞。”
她的脚步刚刚调转了方向,佛修蓦然出声。
“且慢。”
长老面对着佛像,闭目净心,他的声音伴在隆隆梵音里,显得空灵悠远:“澄空佛子飞升前曾留下一些旧物,说有朝一日等人来取,小僧静候千年,不日恐见金光降临,不知以白施主的看法,这些旧物应当如何处置?”
白玥思维敏捷:“烦请引路。”
她让宗门的女弟子先行回去,自己跟着小沙弥去取佛子留下的东西,两人一路行至后山。
远远的,有清甜的桃花香飘过来。
世人皆知,大自在殿后山有一片桃林,灼灼其华,每次御剑路过的时候仿佛看见一片粲然晚霞,长老慷慨,允各个门派的修士进入桃林观赏。
白玥也有一片温柔的晚霞。
她等小沙弥在佛子房内翻找东西,佛子虽然飞升,房间一直为他保留了下来,小沙弥们时常洒扫,找一些旧物应该不难。
她靠在门外晒太阳,恣意地闭上眼,想象着庾凤鸣见到佛子旧物时的表情。
有风将桃花瓣吹过她的脸颊,白玥即使闭着眼,也能抓住那一抹春色,她嘴角勾起自信的笑。
她伸出手,触碰到一人温热的手掌。
白玥乍然睁开眼,撞入故人澄净眸底,大自在殿的住持眉目温润,缓声问:“一别经年,阿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