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蓝二人听到动静赶至榻前,却见那少年呆滞地凝注着素白的帐顶,死人一样毫无生气地躺着,唯有两只眼睛偶尔眨巴几下,证明气息尚存。
????三人僵持片刻,终是蓝涣柔声细语地安抚道:“公子莫怕,你已逃出生天,此处为安全之地。”
???? 少年毫无反应,目不斜视,继续缄默着。
????他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家亡国破后,无论受何等苦累昏死过去,心心念念的人们也从不曾入梦;不想这次奇遇,竟将他甩回了远在锦城的再也回不去的家,哪怕对现况心知肚明,也依然难以舍弃余温;是以当蓝涣好言相慰之时,他犹然沉浸在那珍贵异常的梦境里,恨不得跟随梦中的亲友一同超脱凡苦。
????安客舟只当他心存戒备不愿多言,简单打量几眼,负手踱走继续干饭。蓝涣循着床沿坐下,替他掖了被角,声音似春水般轻柔温润:“公子方才可是梦到了故人?”
????少年眸光微动,视线终于往他身上移去半分。
????蓝涣循循善诱:“公子定是遭受了许多苦难。我等虽为修道之人,却从不与岐山温氏为伍,公子若有需要,我等愿助一臂之力,也算是圆了一次修行。”
????少年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神情漠然,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就在蓝涣意欲再进一步时,少年的喉咙里发出干瘪的气音:
????“家亡国破,不堪回首。”
????声音极轻,即便雀翎落地,也不会比这声音更低了。换作普通人,定要贴耳过去,安蓝二人却都能听得明晰。蓝涣道:“若公子想说,愿闻其详。”
????少年忽地挣扎起身,蓝涣忙伸手相扶,抓来两个软枕叠到少年身后,还不忘递上一碗温水给他润喉。安客舟看在眼里,吸溜口羊汤,发出惊叹:“想不到你还会照顾病人,奇哉奇哉!”
????蓝涣喟叹道:“早先母亲患病,阿湛又染风寒,叔父事务繁忙,我不得不学会。”
????少年闻言眼睛一亮,哑声道:“仙家也有弟妹?”
????蓝涣颔首:“家中有一胞弟,今年十岁又二,聪慧可爱。”
????少年眸光流转:“亲友安和,何其幸也。”他将碗中水饮尽,搁在床头,极其郑重地朝蓝涣拱手道:“在下益州姜秦。”
????正应了蓝涣的猜测。
????蜀锦盛产于眉山,也就是益州一带;那处驻扎的仙门为眉山虞氏,仙门中人习惯称呼为眉山,益州则是人间的说法。虽说仙门从不掺和人间的恩怨是非,但也不可避免地知晓些人间动向。益州有一西国,两年前遭北国讨伐,以西主献降告终;目下姜秦身披蜀锦却形容狼狈,定是受此波及家道中落,不得不小小年纪背井离乡,中途不知怎么得罪了温氏遭到拘禁。如今意外获救,也不着急联系亲友,大抵已家中无人。
????几乎是不可抑制地,蓝涣回想起了母亲去世时的场景。失去寥寥数面的母亲尚且那般悲伤,遑论失去全族?蓝涣一时有些不忍追问。安客舟见状便接过话柄:“都说眉山人身量居中,而你却身材高大,是何缘故?”
????姜秦极爽快地坦白:“我身量如此,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是天水人,母亲虽出身西蜀,但祖籍在琅琊,在我记忆里,她的身形较寻常女子高大些。”
????安客舟道:“如此说来,你如今也算落叶归根?”
????姜秦缓缓摇头,万分沉痛地道:“非也。”
????安客舟与蓝涣对视一眼,皆认为这是一个不宜延续的话题,遂又道:“温家惯爱仗势欺人,但也不会无端对普通人下手。我们既然救了你,你是不是该详细告知前因后果,也好满足我俩的好奇心?”
????姜秦从悲伤中缓过神来:“还没请教仙家尊姓大名?”
????蓝涣拱手:“我乃姑苏蓝涣,这位是庐山安客舟。”
????姜秦回礼:“幸会。”
????除去一身病骨和破烂的蜀锦衣裳,姜秦手里再无他物,落魄间依然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看得蓝涣愈发欣赏爱怜。幸而姜秦似乎也对他颇为信任,眉宇间的郁色较前褪去半分,甚至主动说起了自己的身世:“我父亲出身北国,本为降将,幸得天子和丞相赏识,不仅官至大将军,还迎娶丞相独女为妻,便是家母。两年前国难之际,父亲征战在外,被敌人拖住,没能及时回援,母亲与长兄请命迎敌,然敌势如破竹,母兄兵败城外,双双殉国;最后陛下献降,被召来北地作质。大势已去,我作为次子本该照拂弟妹,父亲却忽然给我寄来密信,令我跟在陛下身边,力护陛下周全,由他来行复国之策,于是我跟随陛下来到了秦州。可就在七日前,我听说……”
????他渐渐哽咽起来,呼吸变得深重,好像有些喘不过气。
????他应是从未将这些苦郁向任何人倾诉过,毕竟身处异乡,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更何况还身负保护亡国天子的重任,因此,惟有把悲痛强压在心底,任由它们一层一层地摞起来。
????可姜秦的外表不过十四岁,亡国之时,也只是个年仅十二的孩子。
????说话间,他的面色转为苍白,衬得双颊更加赤红,言及母亲与兄长时,泪花更是止不住地泛涌。
????出生于重臣之家、本该宠眷优渥的小郎君,如今沦落得潦倒萧索,连秀挺的脊梁也被无情压弯,唯有这双眼睛还是亮的。
????蓝涣作为毫无干系的旁观者,心却沉甸甸的不是滋味。想来他初出茅庐,对黎元的苦难了解尚浅,拯救苍生、为民除害于他而言,更多是书上的文字,是一个笼统的概念、一句虚无缥缈的口号,而如今,姜秦的经历似乎能让他把“苦难”勾勒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来。
????姜秦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抹泪继续道:“我听说父亲谋划失败,被北军乱刀砍死,和母兄一样死无全尸,其余在益州的亲眷也全部被杀,我最小的弟弟才六岁!我实在,我实在受不了了……”
????原来父亲的惨死才是压垮姜秦的最后一根稻草。于他而言,父亲的去世不仅意味着失去至亲,更意味着复国无望,自己曾经置身的国家,从此真正成为了史页上的一抹飞灰。
????姜秦涵养极佳,即便在泣诉悲怆的往事,也不忘将哭声压抑在蓝涣递与他的巾帕内,只剩一对肩峰在外剧烈地抖动。接下来的言语变得更加支离破碎,两人耐着性子侧耳细听,勉强拼凑出了之后的经历。
????姜秦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心痛难当,然周遭皆有耳目,不敢轻易表露悲伤,痛苦得胸腔仿佛要炸开一般。如此熬过一夜,姜秦向主君请求出城半日散心,并找来同迁秦州的另一位可靠的故臣陪伴君侧。待主君答允后,他孤身策马直奔城郊,担心落人口实,于是走了很远,寻得幽僻处,朝着西南方烧了祭文和纸钱,悲戚恸哭了一番。
????祭拜过程顺利无虞。就在姜秦准备回城时,十里外隐约传来嘈杂人声,还伴有辚辚轮响,他怕是官兵,急忙掩埋纸灰,藏身到一棵粗壮的水杉树后,不多时,一队身穿焰纹袍服的人牵着马悠悠地走近。
????姜秦暗暗纳闷,为何他们放着马不骑,偏要手牵,近了才发现每匹马都拉着一辆脏兮兮的板车,上面堆满了货物,个个用稻草裹得严实,望不真切究竟是何物。姜秦在秦州呆了一年有余,早偷偷将城池内外打探了个遍,心知这些是仙门中人,即便是人皇也得罪不得,是以尽管心中疑窦重重,也毫无探究之意,只想避过他们快些回府。岂料天意弄人,队伍分明即将离他远去,他的马却不知何故受了惊吓,猝然脱离他手,引颈长嘶不止,惹得那群修士回首察看。
姜秦顿时冷汗如浆,几番伸手欲制止马儿,非但没能牵住,马儿反而更加惊恐,撒蹄窜出了水杉林,连带着将他也扯了出来。那群修士立时抽剑将他团团围住,姜秦强作镇定,掏出府邸的腰牌给他们看。西境主君虽投降为质,但仍被封为王侯受到优待,寻常人见了这腰牌,断不敢对他做什么,哪知那群修士视其于无物,提剑欲刺。
????姜秦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是将军之子,极擅武艺,袖中还时刻藏有母亲留给他的匕剑,准确来讲,是父亲赠予母亲的,匕身由精铁合铜锻造而成,长一尺三寸,匕锋冷亮如银,可削铁如泥,只是眼下事出突然,姜秦担心动手于主君不利,一时犹豫不决,眼睁睁地望着白花花的剑刃朝前胸刺来——
????“干什么呢!”千钧一发之际,一人厉声喝止,修士们收了动作,低头让出道路,只见一彪形大汉摇摇晃晃地走近前来,看样子是这群人的首领。
????那首领粗声粗气地呵斥道:“谁让你们乱杀人的?这人一看就不是流民,不明不白地死了,上头怪罪下来怎么办?!”
????身旁一人道:“师兄,此人行为鬼祟,保不齐是人皇派来蹲咱们的!你看,”一把夺过姜秦手中的腰牌,“瞧这东西的做工,最低也得是个侯爷!”
????首领的脸沉下来。良久,他瓮声道:“事关重大,带回去,请寮主处置。”
????身侧那人立刻抽出一簇细绳。眼见绳索步步逼近,双臂被左右按住,姜秦自感大祸临头,却仍止不住地担忧主君的情况,他颤声还待再解释,后颈忽而遭了重重的一击,眼前陷入无尽的黑暗。
????姜秦说到这里,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接过蓝涣递来的温水道了声谢,浅啜一口,接着道:“我醒来后眼前漆黑一片,感觉身边挤满了东西,又冷又硬的,不仅如此,味道极其刺鼻,像是……像是战场上的那种气味,我自然受不了,但手脚都被缚着,只能用滚的,谁知一滚就摔到了地上,原来他们把我打晕后塞进了板车里,而那层稻草下,居然堆着无数的尸体!”
????这经历实在太过跌宕。大抵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缘故,姜秦的讲述格外引人入胜,安客舟和蓝涣不知觉竟听得有些入迷。
????讲到自己的苦难,姜秦明显冷静了许多,也不再痛哭流涕:“我滚出板车后发现四周堆满了柴草,应是某处的柴房,所幸袖中有匕剑备用,我想办法甩出来,割开了绳索。门口不知为何没有守卫,我这才得以轻松脱身,为掩人耳目,还偷拿了一件外服披上。我不敢在宅邸多留,决定先离开再做打算,是以见到墙就翻,随后就碰见了安仙家……我那时心中惊惶,不辨是非,贸然出手冒犯,还请仙家见谅。”
????安客舟道:“那你老实回答我,你身上的红疹因何而起?”
????姜秦低头瞥了一眼,像头一回发现似的,面露惊异之色,思索良久才回答道:“遇见温氏族人前还没有,在柴房醒后一直专注脱身,还未曾注意过。”
????蓝涣凝眉:“姜公子出城后所接触的除了温氏门生,便是那些尸体,既如此,尸体极有可能是染上火毒之后死去的人。”
????安客舟微微颔首,对此深以为然:“天水寮主可曾向你言明如何处理沾染火毒的尸身?”
????蓝涣道:“道是统一焚烧销毁。”
????安客舟又问姜秦道:“你在秦州侍奉主君时,可曾听闻火毒奇症的事?”
????姜秦道:“未曾。”
????蓝涣神色一凛,喃喃道:“一面封锁火毒病人的消息,又急于将火毒归罪于青鸟,恐怕就是想名正言顺地杀之。只是猎杀青鸟,对温氏究竟有何益处?”
????姜秦试探着道:“依仙家之见,温氏此举会引来灾祸吗?”
????蓝涣被他打断思考,却也不恼,耐心地道:“我方才不过是猜测。秦州乃人皇所居,亦是岐山咽喉,秦州有损,于温氏不利,谁都不可能做自剪羽翼的事情,公子且宽心,待这位安仙家治好你的病,你便回去继续保护主君,这边的事情,交与我们便是。”
????姜秦闻言谢过。然而,他的脸上分明不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有些局促,似乎还有话说。
????安客舟意味深长地盯着姜秦。
????蓝涣固然冰雪聪明,但输在共情太甚、经验不足,难能可贵的是,他似乎能意识到这一点。一路下来,安客舟越来越意识到,当初蓝涣采取强硬的手段拉他下山,绝非作伴那样简单。
????这位蓝少宗主就像一片沉静的深潭,任何人与之相伴,都能从中窥得自己意欲追求的、最美好的事物,好似照镜一般,正因如此,才会在不知觉间受其吸引,甘愿为其所用。即便如他安客舟这般漠视外物的奇葩,亦难逃此运。最好的证明就是,他急迫归家的**逐渐变得淡薄,反之,想要帮助蓝涣破解困局的趋向开始占据上风。
????在这番心态的转变下,安客舟主动开口询问:“姜公子是否还有话要说?”
????姜秦被戳破心思,干咳几声,低声道:“仙家明鉴。秦确有一言,只是道听途说,恐不足信。”
????蓝涣道:“但说无妨。”
????姜秦老实交代道:“我父一脉世代扎根天水,对这一带颇为了解,他曾言天水本有仙门驻扎,名曰天水赵氏,后为温氏所灭,被纳入温氏版图。赵氏族人如今遍布天下,唯有族中至宝白玉管下落不明,传言此管为王母赐与舜帝,可奏以定律,亦可与青鸟相和、沟通阴阳……仙家方才言及青鸟,故而生此联想,只是这都是孩提时父亲随口讲述,实在难以取信,这才不敢直言。”
????蓝涣与安客舟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