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客舟吃力地扶起又一个从天而降的祖宗,忽然有些无语凝噎。
离开庐山前应该反复卜算的。
半月来他遭受的憋屈仍历历在目,每当回味起任意一件,悔意便会在心间滋生泛滥。旋即,安客舟脑中浮现出父亲劝说他赶赴姑苏时的场景。什么家中最小,什么与少宗主年纪相仿,或许他就该从一而终,死咬住拒绝之词,不给那些叔啊伯啊开口的机会,这样一来,此后的种种麻烦事,包括眼前的窘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诸多困扰亦不会烦劳心绪,动摇他的道心。
没错,只要能重新回到遁出红尘的状态,他还会是那个他最熟悉、最满意的自己,而当下这副狼狈的样子只是一个短暂的插曲,是一个误魇的梦境,无需多加在意,更不该牵扯己身。
“阿兄,这是怎么了?”蓝涣的声音遥遥响起。
安客舟正忘我地浩海思绪里徜徉,无暇留意周边,是以蓝涣突然在身后出声,骇得他猝不及防打了个激灵:“啊!你出来了?”强装镇定回首,将人草草打量一番,“没叫人欺负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蓝涣怔愣一瞬,既而温声道:“没有,多谢阿兄关心。”
他的谦恭已然和言行融作一体,时常教人忘记其少宗主的身份。安客舟低哼一声,将视线收回:“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会催动这么古老的传讯术法,我本想着一会儿用那个找你,没想到被你反过来追踪了。”
他指的是蓝涣手中正捏着的燃烧到一半的符篆,亦是他方才掷于阶下的那张。符篆燃烧处仍有余星滚动,符灰非但没有四散飘零,反而汇聚成一缕雪青色的细烟,袅袅飘升,如同认了主一般在安客舟身侧环绕不绝。
仙门术法条目繁多、派系冗杂,却无不经历了漫长的变革,犹如文字般代代更迭。恰似钟鼎之文不常用于竹帛,一些古老的咒术也因其冷僻而遭到淘汰;玄门百家中,除去蓝氏,唯有安氏还保留着习练古术的传统,更何况此术本就为蓝氏先祖发明,主要用于高级传讯与定位,手部结印偏少,以念咒为主,然因其咒文繁复、对施术者的心力要求较高,故多替之以手部结印为主的尺素传音。
蓝涣身为蓝家弟子,能窥破其中门道不算奇怪,安客舟更多惊讶于他不仅识得此法,还会念出反咒,要知道许多人光是正着背都颇感吃力,连他自己都习练了半个月才勉强掌握。虽说心有不甘,安客舟还是如实加以夸赞。
蓝涣没有顺着他的夸赞说些谦辞,而是道:“此术好则好已,就是过于繁琐,用起来耽误时间,我知阿兄是术法高手,恳请阿兄日后可将其简化一二。”说着报以真诚一笑。
小到弟弟大到叔公,没有任何人能拒绝蓝涣友善的笑容,就在他以为从此便要与安客舟关系破冰时,安客舟却别过头去,没好气地呵斥道:“你有功夫说那废话,不如过来帮我一把,这人个子太高了,足近八尺,我快架不动了!”
蓝涣略感失望,“哦”了一声,走上前帮他扶起这名少年:“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肩上的重量顿时减轻大半,安客舟匀了口气,忿忿地将方才情形描述了一遍:“分明是他要杀我,现在倒好,我还得反过来救他,简直岂有此理。”
蓝涣颔首表示理解:“阿兄品性高尚,断不会见死不救,况且这位公子身份不明,将他送还温氏也不妥,不如带入城中安顿,待他醒了再作商议。”
安客舟眯起眼:“我没听错吧?这似乎与蓝氏的做派不符?”
蓝涣安然自若:“事急从权,更何况这位公子身上有我们需要的线索。”
不详的预感漫上安客舟心底:“……什么线索?”
蓝涣道:“方才寮主向我说明,本地奇症多为火毒之症,已在岐山境内蔓延三月。寮中新运来一些染火毒至死的尸体,虽说参考意义不大,但我还是简单看了看。这斑疹主要成片聚集,外形多元,据说常伴肿痛,初发时色泽鲜艳,久则晦暗,分布以颈部、上肢尤多,久则蔓延到躯干和下肢。”他说着,腾出手指了指少年领口与袖口处外露的皮肤,“我观这位公子身上亦有片状红疹,形不规则、色泽鲜红,稍隆起于局部,与火毒的描述有八分吻合;且两颧绯红如妆、身体触之发热,乃是有热象。他身材高大,年纪与你我相仿,又会匕剑,想来素日体健而非久病,沦落到如今这一身病骨,多半与火毒奇症有关。”
安客舟再一次由衷地惊讶:“想不到你还通晓医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蓝涣谦让道:“在阿兄面前,不过班门弄斧而已。有阿兄在,定能追根溯源,找出此症病因。”
安客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少来,我用不着你恭维。”
蓝涣莞尔:“除去这些,这位公子的贴身衣物满是脏污,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材质。我们在岐山城内遇到的穷苦百姓,衣服大多由粗麻劣葛拼凑而成,这位公子的深衣则由整匹蜀锦量身裁就,阿兄你看,衽襟上还能辨出云气纹样。”
他说得头头是道,引得安客舟也凑近查看。他对蜀锦不甚了解,却通过极其复杂的纹样大致勾勒出了织造的艰辛,看似灰败的外表下竟藏有细腻的织纹,图案亦饱满祥和,外廓祥云漫卷,内里葳蕤缤纷,对称排布、绵延不绝,触感既有绫罗绸缎之滑柔,亦有细葛精棉之朴实,如此精巧绝伦之品,全部被压抑在晦暗的染料中,不细看当真难以发现。
或许他们当真在无意间捡到了个能够推动全局的关键人物。
蓝涣继续说道:“他目下形容狼狈,只用一枝红柳挽发作簪,但发丝根根分明,可见落难之际也不忘洁净仪表,多半是个落魄的贵族公子。”
安客舟颔首:“很有道理,只是目下虽饿殍遍地,可优渥的世家也多如牛毛,你推测再多,又有何用?”
蓝涣道:“自然是为取得他的信任,好能问出火毒之事。此地不便,你我需寻个客栈才好。阿兄,他大约几时能醒?”
安客舟思忖片刻:“最短也需半日。”
蓝涣一愣:“半日?六个时辰?竟要如此之久?”
安客舟托腮道:“既然是贵族公子,想必平日锦衣玉食,不该消瘦至斯,怕是已多日未进水米,脾胃虚弱不堪;我瞧他脸色浮红,印堂含青,脉弱又弦涩,定是长期活在恐慌里,时刻怵惕、常受惊骇,眼下再遭火毒浸淫,可谓正不抵邪、虚实夹杂,半日能醒都算快的。”
蓝涣犹豫道:“可我们还需尽快去找长公子,恐怕耽搁不了这么久,阿兄要不给他扎几针?”
安客舟报他以看傻子的眼神:“这人都虚成这样了,我倒是能扎两针直接给他送走。”
蓝涣沉吟良久,长叹一声:“也罢,至少他不会在半空中醒过来。”旋即并指祭出仙剑,“你我身量皆不及这位公子,一个人背他恐有危险,为今之计,唯有左右协力为宜,为保安全,可将剑速下压,互相配合。”说着挽起了少年的一侧胳膊。
二人担心引人注意,于是将少年身上肥大的炎阳烈焰袍剥除,丢弃到墙下;安客舟捡起方才打斗时掷到地上的匕剑收入鞘中,塞进少年的深衣襟内。那剑锋雪亮若银,近观寒意凛凛,任谁看了都明白此非凡品,安客舟倒不怕这少年的家世如何,就怕惹上麻烦,可眼下除了等人醒来别无他法,只得骂骂咧咧地接过了另一侧胳膊。
蓝涣宽慰他:“我有预感,只要这位公子醒来,事情便会变得明了。”
安客舟难得没有嗤之以鼻,反而缄默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少年,慢悠悠地在监察寮外乘风而起,步调和剑速皆惊人的一致。安客舟虽总爱跟蓝涣唱反调,此时却有意配合起他来。控剑极耗心神,安客舟却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功夫回头朝监察寮瞥去一眼:“就这么御剑起来,你也不怕温家人看见。”
蓝涣胸有成竹地道:“我在府内走动时,守卫正值午休,竟也没有轮替。这名公子逃走这么久都没人发现,说明看守他的人也去午休了,自我走出大门至今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午休未尽,你我御剑离开,又不是翻墙入侵,更难发觉。”
安客舟失笑:“嘿,我本以为你会跟你叔父似的,是个小古板,如今看来,倒有些意思。”
蓝涣抿了抿嘴:“情随事迁、事急从权,这也是叔父教诲过的,只不过那时阿兄在树上乘凉,没能听见罢了。”
安客舟抗议:“我那不叫乘凉,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耳朵,就你们设置的那些枯燥科目,除了本家子弟,没人能受得了,即便落他个三四十节,对未来的修仙之路有何影响?如若不然,你叔父怎会额外委你以管束课堂的‘重任’?”
通过昏迷少年下垂的头颅留出的空隙,蓝涣略有瞠目的神情映入眼帘,显然震惊万分。安客舟不禁心中得意,心道这是被自己奇葩的道理折服了,不管怎样,也算是把蓝涣辩倒了一回,值得载入人生荣誉册。
就这般一路无话。
监察寮本距天水郡不远,只是蓝涣担心少年的行踪被温氏发现,征求过安客舟意见后,两人再向西北御剑须臾,落到距离温旭夜猎之处极近的秦州城内。
秦州城较天水郡规模更大,城域之广均直逼岐山,一旦可以安全进城,即便受温氏通缉,一时半会儿也不容易被找到。城坊市井整齐划一,俨如姑苏城外规整排布的良田,如果忽略城郊连成片的皲裂干结的土地,倒也是一处心怡景象。二人瞰之,心情如初雪稍霁,待觅得城内一人烟稀少处双双收剑,不等蓝涣开口,安客舟拿出一张姜黄的符篆与他:“我背着他目标太大,你先去寻客栈,寻到合适的联系我。”说着主动把少年背了起来。
蓝涣点点头,认可了安客舟这一看似偷懒的决定。毕竟他的身体尚未长开,这少年又足近八尺,全压在背上当真有些吃力。“那就请兄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甫一转身,安客舟忽而叫住他:“如若方便,最好寻个离药铺近的。”
少年耷拉着脑袋,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安客舟表面不在意,心中则不然。思及此,蓝涣偷偷扬起笑来,担心被安客舟望见,胡乱应了一声便走出巷外。
不知是否是火毒之症的缘故,秦州街上人烟稀薄,客栈、饭铺、茶楼皆以虚位居多,故而不多时,蓝涣便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了合适的落脚处。
安客舟气喘吁吁地将人放到床榻上:“不行了,我决定了,在把他弄醒之前我不会离开这的,太累人了。”
蓝涣道:“这位公子身量确实太高,不愧为西北人士。只是西北一统多年,战乱偏少,他又穿着蜀锦,也不知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竟沦落至此。”
安客舟勉强抬起眼皮:“蜀锦怎么了?很贵吗?”
蓝涣解释道:“蜀锦产自川蜀,工艺极繁,本就名贵非常,更别提西北遥远,南北又战乱纷起,运输更为不易,常作为王公大臣之间的赠礼流通,断不会落入黎庶百姓之手。”
安客舟“哦”了一声:“罢了,我对你说的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你为何对人间的事这样清楚。与其在这里猜,不如等他醒了,再详细问之。少宗主,治人这件事我来做,你就去城内转转,看看能否获取火毒症的线索。”
蓝涣眨了眨眼,尚没完全反应,便被安客舟请出了房门,直到下楼行至街上才逐渐回味过来——原来安客舟早已瞧出这次的任务背后另藏玄机。
一口咬定青鸟乃妖兽的温逐流,公开叫嚣讨伐青鸟的温旭,对火毒病人的具体所在语焉不详的寮主,从监察寮内翻墙逃跑、疑似杀了温氏门生的染上火毒的少年。
令人难以置信的答案呼之欲出。
温氏怎敢如此胆大包天?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顶着玄门世家的名号,引得万千黎民、名士汇聚于此,多少双眼睛正殷殷地望着,他们安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穷凶极恶之事?
蓝涣的思绪纷乱如麻,心亦郁郁沉入谷底。
他对那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心生怜意,是以半途买了衣裳鞋袜,还特地选了一根玉簪。就这般零零碎碎地买着,将秦州绕过大半,直至日落西山、暮鼓示禁,蓝涣才恋恋不舍地返回了客栈。
此时距他离去已过三个时辰。蓝涣甫一推开房门,浓郁的药草之气瞬间扑入口鼻,不禁连呛几声:“阿兄,你怎的不开窗?也不担心透不过气?”
安客舟正以一个极其慵懒的姿势倚在罗汉床一侧,闻言也不睁眼,口中答道:“怕什么,又死不了。我担心有人跟踪我们,只敢将轩窗支出一条缝,谨慎些总是好的。”
蓝涣道:“阿兄自是无碍,只怕这位公子吃不消。”
安客舟一骨碌爬起来,气鼓鼓地道:“我是医修你是医修?这西北之地又干又寒,万一他受了燥风怎么办?少宗主若不信我,就自己去治,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好了!”
一见人又要撂挑子,蓝涣悔不择言,急忙安抚道:“是我的不对。时候不早,阿兄想吃些什么?我做东。”
安客舟也毫不客气,点了满满一桌吃食。或许真是饿得狠了,他顾不上恪守蓝氏家规,抄起羊肉汤饼大快朵颐,正吃得满足,忽然注意到蓝涣身后叠得小丘似的包袱,勉强咽下嘴里的面汤,问道:“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你究竟带了多少钱?好少主,别过两天花光了,到那时你我都荣当仙门笑柄。”
蓝涣语塞片刻,似是后知而觉:“阿兄提点的是,我只是看这位公子可怜,想为他添置些日常用品……”
安客舟放下瓷碗,走过去拆翻少顷,怫然变色,拎起其中一件物什:“镶玉蹀躞带是日常用品?”
蓝涣欲言又止。
安客舟扔了蹀躞带,转而又拎起一物:“白玉玦是日常用品?”
蓝涣别开视线。
见他这百年难遇的心虚模样,安客舟愈加愤怒,掷玦怒道:“玛瑙镇纸是日常用品?!”
蓝涣缩缩肩膀。
安客舟自觉肝火攻心:“明天换你在这守着他,我去全给你退了!”
这时,床榻方向传来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低吟。
声音虽小,却没有躲过两人的耳朵。
是那少年醒了。
私认为蓝大宗主的常识大约是在流落人间时才学会的~当然,其中也少不了瑶咪的功劳(澄:那我走?)
抱歉鸽了两周多……最近依旧是比较忙,事情还都很紧急,有些无力更新,自感写的东西也远不如从前了,有点像流水账,不过既然写了,还是先发出来吧,毕竟现在想快些推动故事的进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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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外八篇:知白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