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地广,全境傍黄河逶迤四方,横亘中原之东西,故地势极其复杂,倘若有闲人御剑跨越全境,便可在短短数日内遍览高山、丘陵、平川、戈壁等各色地貌。蓝涣与安客舟皆生长于雨水丰沛的深山,从未见过如此变化多端、海拔悬殊的景象,若无任务在身,必会尽兴游览一番,然此行不仅关乎百姓灾苦,更维系着温蓝两家的交情,兹事体大,是以尽管对温氏存有诸多不满,二人仍是日夜兼程,不敢怠慢。
这日晌午,轻剑甫入秦州地界,安客舟放眼鸟瞰脚下星罗棋布的城镇,扬声问道:“秦州这么大,我们先去哪儿?”
身处半空,冷风如卷,安客舟不仅负手稳立,脱口后的音节也未被打散分毫,可见修为极佳。蓝涣亦提气答道:“秦州一带的监察寮建在天水郡附近,你我先去那里询问情况。”
他说着动指掐诀,调整剑身指向,仿佛对此地十分熟悉。安客舟诧异不已:“你之前来过?”
蓝涣矢口否认:“没有,不过是早先在藏书阁默熟了温氏地图罢了。”
安客舟投以怀疑的眼神:“这一路每到一处,你都能直接叫出地名来,准确率十之八五,不知暗地里默诵了多少遍!莫非此事另有隐情,才让你提前准备了那么久?”
蓝涣沉默片刻,辩白道:“我默诵地图的确另有隐情,但和此次任务无关,至于缘由……请阿兄容我过后再言。”
安客舟切了一声:“不愿说就算了,别影响到我回家就行。”
蓝涣笑容苦涩:“放心,定不耽误阿兄回家。”
语毕,二人不再闲聊,转往西北御行一个时辰,日头将过午时。有暖阳沐浴在身,即便冷风呼啸,周身也不至寒凉。打头的蓝涣忽然向安客舟抬手示意,令佩剑悬停半空,原是脚底又涌现了一簇麦黄的峰群。西北山间大多长着松杉,鲜有落叶乔木,即便是初春时节,也不该是这等颜色。
蓝涣定睛俯瞰片刻,笃定道:“应是到了。”说着率先下降高度,洁白的袂袖与抹额应风而舞,宛如一匹素绢滑落云端,径直朝主峰而去。安客舟不疑有他,紧随其下,离地面越近,山顶处檐牙聚拢的建筑群便越能瞧得鲜明。
外人拜谒,御剑直闯为不敬之举,需在距仙府至少六里处收剑,尔后徒步行至大门,方不失礼数。于是两人选择落到主峰的山腰处,再向上拾路而行。
甫一踏上土地,双足仿佛踩在了磐石之上,毫无土壤应有的松软,四周衰草铺地,连水杉也是一蹶不振的姿态,毫无生机可言。安客舟低头,加重力道踩了踩:“看样子此处已经很久没下过雨,土地都板结了。”
蓝涣凝眉:“岐山城里那般繁荣,不想千里之外竟是另一副景象。”
安客舟道:“千里之遥,即便有声音,也传不到岐山。”
蓝涣闻之,心情郁然,叹息道:“上山吧。”
闷头爬山之余,安客舟还不忘吐槽蓝涣:“你太离谱了,这山与山之间相差无几,你初来乍到,居然连路都没有走错,当真是第一次来吗?”
蓝涣笑而不答。眼见监察寮的大门渐渐浮入视野,问道:“阿兄可要随我进去?”
安客舟:“……我能拒绝吗?”
蓝涣颔首:“可以。”
这突如其来的宽容出乎意料,安客舟狐疑地瞪着他。
蓝涣温声道:“阿兄对他家厌恶得紧,而我进去不过打探一下奇症的详情和长公子的行踪,兴许不到一炷香就能出来,既如此,阿兄在这里等我也是一样的。”
安客舟哼道:“你总算想通了,多谢少主开恩!”敷衍地拱了下手。
蓝涣道:“阿兄说笑了。那我进去问问,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
安客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去快回!”
他说到做到,立时停下了脚步,目送蓝涣稚嫩的背影披着金灿灿的午阳,一级一级地升至高处,直到全部埋入屋檐遮就的阴翳中。安客舟非但没有感到悠闲,反倒隐隐挂念起来。寻常的门派见着蓝涣,或许还能碍于蓝氏的面子,又或者不忍欺辱幼童,往往会以礼相待,可温氏隐然有称霸玄门的趋向,行事越发乖张,蓝涣此去身孤力薄,保不齐会受什么委屈。思及此,安客舟甩手扔出一张符篆,动作轻慢随意,似乎连印都没怎么结,轻飘飘的姜黄纸却乖顺地粘到了脚下,伏在原地不动;他本人则四下环顾片刻,右掌半拢,拇指往其他指节上点算半晌,这才纵身窜进一旁的冷杉林。
庐山安氏可能除祟不如别家,但其在医道上的造诣几乎无人可敌。安客舟循着自己算好的方向没走多远,就精准寻到了整个府邸最贴近议事厅的外墙。比起其他家族,这墙不算上高,为青石垒砌,其上烈焰团簇,核心处凸出一只栩栩如生的火凤,每块墙面悬雕的纹样各有不同,但皆是如出一辙的繁冗。
没想到温氏居然把监察寮修得像座小型仙府一样华贵。联系温氏全境的面积,光是维护保养的耗费就是个天文数字,更不必说不夜天城那如蜂巢般排布的宫宇。
想来温家的附庸家族日益增多,地盘也在不断扩大,门下修士遍布,或入朝堂,或走江湖,天下约四成的财富每月如流水般涌入宝库,造就了愈发荒诞的奢靡;恰是同一时候,人间的战火连绵,南境大量难民逃至北方,却由于寻不到生计,只得浑浑噩噩地与严寒饥馑为伴。眼下不知名的灾厄悄然蔓延,温氏与人皇各有算计,岐山城的鼎盛繁荣之下,恐怕皆是森森的白骨。
安客舟犹然记得初到岐山城时,蓝涣曾带他穿梭在轿辇与骏马之间,然而就在脚旁阴暗的缝隙里,密密麻麻挤满了缊袍敝衣、骨瘦如柴的乞人。坐辇者高高在上,乘马者望尘莫及,因此那些徒步的商人或旅者经过时,不免担忧钱粮不保,往往会加快脚步。他与蓝涣虽锦衣华服、外表文弱,但两把佩剑明晃晃地系在腰间,倒也没人敢扑上来抢夺,只是二人携带的物资有限,也都心照不宣地对救济一事闭口不谈。
那番天壤之别的惨烈仍历历在目,安客舟的心情跌入谷底,但也自知无法改变什么。
就像自己的祖先无法改变蓝氏,最终唯有一走了之一样。
家族内部的分歧尚且解决不了,谈何拯救苍生?亏得蓝涣目睹了这些还能说出“拯救黎元危难”的话来,简直就是讽刺。
监察寮周边未设结界。安客舟一面估量着越墙而入的风险,一面聚灵双耳,生怕错漏里面的动静。就这般悬着心沿墙根反复蹀躞,他蓦然捕捉到了来自墙内的细微异响。
这响动不是人语,亦不是兵戈相击,若非相距较近,险些就要被风吹杉枝的声音给掩盖了。
窸窸窣窣,间杂瓦片轻吟,像是什么小兽在踩瓦嬉戏,抑或有人正在攀墙出入。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要去翻监察寮的墙,想必是个好人。就在安客舟犹豫着要不要藏起来时,伴随着极低的惊呼,一团红白相间的影子倏尔从天而降,眼看就要结结实实地砸到地上,安客舟眼疾手快,下意识托上一把,才让这团物什稳稳落地。
幸好有他这一托,发出的声响不大,暂时没叫温家的人发现。安客舟抱起双臂,居高临下地端详起这团物什。
物什是个衣冠不整的人,还是个裹在温家校服里的人。
安客舟待看清这身衣服时,心已凉了半截。与此同时,他嗅到了新鲜血液特有的腥味。
此人身上未见明显的鲜血沾染,亦无正在流血的创伤,莫非误杀了自己的同僚,于是畏罪潜逃?
再定睛细看,这人的炎阳烈焰袍尺寸大得不甚合身,似乎不是自己的衣服;方才与之接触,也没感受到丝毫灵力,只怕不是修仙之人,综上所述,此人多半是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从而被抓进来折磨的倒霉蛋。
温氏门下再良莠不齐,好歹也是修仙的,能从他们手底下逃出来,还是采用翻墙这种低级手段,这人估计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安客舟定了定心神,决心少生事端,遂别开了视线:“我路过,你也路过,权当没见过彼此,就这样。”
那人跌下墙后衣襟大敞,露出内里破败的玄衣,目下正徒劳地想把掩人耳目的外袍重新穿上。大抵是过于恐惧,他的前额与鬓角布满豆大的冷汗,几无血色的脸上透出懵然与无措,待听过安客舟撇清关系的言论才放松了些许,拢紧宽松的衣袍,支支吾吾地应道:“……好。”
安客舟拔腿便走。
他虽爱将自己置身事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修为在同龄人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正因如此,他才能清晰地闻见锋利的金属悄悄划破气流的声音。
不得不说,这是一次果决且精彩的袭击,无论是对力度的控制,还是要害位置的选择,都是准确且绝妙的,换作修为一般的修士都有躲不过的可能。
安客舟目不斜视,只略一偏头,锐利的匕尖瞬间刺透了耳畔的空气。
匕首上探不到灵力,果然是个普通人,比起好奇此人莫名其妙的行为,安客舟更在意他刺过来的方向。那一击正对着脖颈,较脊柱稍稍偏离半寸,一旦刺透几无生还的可能,如此熟练的手法,联系耳廓处传来的轻微的刺痛,这人不仅仅是倒霉蛋那么简单。
大概是担心安客舟暴露他的行踪,他在答应了安客舟之后还是选择除掉后患;一击既出,覆水难收,就算心生退意,也不得不将这场杀戮进行到底。安客舟抬起左臂拦截他调转方向的攻势,稍加使力,旋臂一扳,将匕首推送外侧,一套动作彷如兰桨泛波般轻盈流畅,另一只手紧随而上,拍向对方前胸。
这动作柔中带刚,急迅似电,对方连残影都没能望见,便觉五脏俱震,痛呼欲出,忽又被安客舟掩住口鼻,硬生生将呻吟给吞了回去。匕剑早已脱手坠地,持剑手被扣住,他正待挣脱,倏尔颈间一滞,回过神来时,已被矮自己半头的安客舟牢牢压制在檐下方寸之间。
安客舟凑近了才发现,此人的年龄与自己相仿,乱发之下活脱脱是个稚嫩的少年模样:眉清目秀、五官端正,蓬头垢面却依然能瞧出原本白皙的肤色;不知是焦急还是怎么,两颊由惨白转为了绯红;他虽形销骨立,却气度不凡,尤其双眸里流光盈盈,亮得出奇,怎么看都不太能与背刺这等卑劣的行径相关联。
“连灵力都没有,还想杀我?”安客舟满心不爽,压低声音道,“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我穿的不是温家的衣服,不是他家的人,都说了咱俩就当没见过,各走各的路,偏要以卵击石,想什么呢你?”
少年喘息急促,闻言艰难张口,似是有话要说,岂料话还没出口,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等等,我也没使劲啊,我都没用灵力!”安客舟惶然。他的确是收了力道发掌的,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名少年方才精彩的一刺已是竭尽了全力,就算不挨那一掌,大抵也支撑不了多久。
眼见少年炯炯有神的目光逐渐转为涣散,安客舟匆忙调动灵力渡入他的命门,一边徒劳地试图将人唤醒:“你莫非想讹诈我?那你直说便是,钱我还是有的……”
话音未落,少年的双眼终于完全阖上,颀长的身躯像一座冷硬的小山,沉甸甸地压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