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天是岐山温氏的仙府。
寻常仙府,大多如云深不知处那般隐匿于深山,再不济也像莲花坞和金鳞台那样坐落在闹市之中;古往今来,就没有哪家的仙府能像不夜天一般划地为王、宛若一城。
世人都道温氏穷侈极奢,动不动就大兴土木扩建仙府,近年尤其频繁;饶是如此,待真正站到其府邸门口时,仍会被其宇宙之磅礴、品类之奢华深深震撼。光是环抱山脚的低级楼阁,就已然具备了一个普通仙府的全部规模,屋檐高啄、鳞瓦栉比,宛如一条粗壮的琉璃巨蟒,未等接近,威慑已至。自山脚绵延往上,笼罩着足以隔离天日的主宫殿群,其中心处尤为高耸,巍巍矗立、天地尽收,乃是家主温若寒所在的炎阳烈焰殿。全山乔木稀疏,宫宇不受遮挡,另有长明灯火刺透山岚,将各大建筑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鲜明。如此一层接一层叠将下来,整个不夜天城气势雄浑、蔚为壮观,直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安客舟错愕半晌,神情转为不快:“别跟我说,你现在要爬去最顶端向温家家主寒暄。”
蓝涣请守卫的门生传音通报后,也在仰头端详这座即便是白日也灯火通明的不夜城,闻言侧首道:“那倒不会。接待我们的不是温宗主,而是他的长子温旭公子。”
安客舟觉得自己快吐了:“你别用尊称称呼他,我怕我忍不住打你。”
蓝涣眨眨眼:“照兄所言,我该如何称呼他?”
安客舟道:“他不过是个仗势欺人的伪君子,随便你怎么称呼,只要不用尊称,怎样都好。他那弟弟更混蛋,小小年纪居然就……算了,反正都是混蛋!”
他本想把温旭之弟温晁到处沾花惹草、欺辱良家少女的劣迹一一列举出来,可转而见蓝涣一脸纯良、涉世未深的样子,竟生出了不忍令白璧蒙尘的心思,只得把话硬生生咽了下去。
蓝涣对安客舟的欲言又止未加在意,悠悠地道:“站在人家仙府底下骂他们,你就不怕惹祸上身?”
安客舟满不在乎:“目下这两人又不在,骂他们几句怎么了?自己行径恶劣,还怕人说?”
蓝涣面露讶色:“想不到阿兄胆识过人、不畏强权,我这次找你还真是找对人了!”
安客舟冷哼一声:“算了吧少主,小的不过一俗人,没那高尚品德,怎配和您相提并论?”
蓝涣不赞同道:“阿兄有岐黄之术傍身,有济世之能,怎能妄自菲薄?”
安客舟见他言之凿凿,嗤笑起来:“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给你条忠告:不要把任何人想得太好,也不要以为自己努努力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世如沧海你为流,不过渺渺一抔罢了,少管闲事对你有好处,如若不然,你早晚会栽跟头,届时从那高处摔下来,想重返往日就难了。”
这还是安客舟头一回对自己说这么多话,蓝涣有些懵然,继而欣悦不已:“阿兄胸襟开阔,还望日后多多指教。”
他说这话时,身上仿佛围了一圈熠熠夺目的光环,安客舟感觉阴暗的自己被此光普照得无处遁形,不禁后撤几步,嫌弃地道:“你离我远点。从今往后,我修我的行,你读你的书,咱俩井水不犯河水。”
说笑间,一个暗红色的影子顺着天梯般的长阶踽步而来,两人遂正色端立,待那人离得越来越近,才惊讶地发现此人身上并没有穿温氏子弟惯有的那身炎阳烈焰袍,反而通体漆黑,方才那抹暗红,多半是由辇道两侧的长明灯火映照而成。除去死气沉沉的衣袍,那人苍白的面容亦阴冷如铅,总而言之,整个人都泛着死亡的气息,仿佛自地狱踏来。
望见他,蓝涣和安客舟都本能地心中一沉,直到人走到了眼前,犹在不约而同地警惕地盯着他,以备不测。
来人显然对他们充满敌意的目光毫不在意,抱拳见礼,语气冰冷:“大公子命我接待二位。”
安客舟失笑:“接待?”
蓝涣则拱手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来人顿了顿,似乎很不情愿把名字报出:“温逐流。”
温逐流。这个名字近年来在修真界名噪一时。温氏本就族系庞大,虽说门下有大批色厉内荏、徒有虚名的附庸家族和门生,但绝不可一概而论。眼前这名温逐流就凭借一手炼化妖丹的本事跻身仙门高手之列,虽然始终没有将这邪门功夫用到人身上,但也足以引来旁人的忌惮。
蓝涣作为蓝氏嫡长子,又是应邀前来,温氏照理该派身份对等的人相迎,岂料来者非但不是温旭,甚至连宗主之子都不是,温逐流神通再大,也不过是个易过姓的仆从,让他来接待蓝氏和安氏的少主,未免也太轻慢了些。
蓝涣心中明镜,面上安然若素:“贵宗邀蓝氏往秦州辨一奇症,可有此事?”
温逐流:“确有此事。”
蓝涣顺势问道:“那么,请问大公子何在?”
温逐流简短地回了两个字:“夜猎。”
短短两字听得安客舟火起,张口欲骂,蓝涣拉过他塞到身后:“我听说他夜猎的地点就在秦州附近,可有此事?”
温逐流这才舍得把视线分到他身上,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瞥:“……确有此事。”
他态度淡漠,不知是本性如此还是压根儿不想搭理蓝涣,可蓝涣好像铁了心要把尴尬的对话进行下去:“如此正好。相距不远,还能彼此照应一二。只是不知大公子应对的是什么邪祟?莫非与奇症有关?”
无论看相貌还是真实年岁,温逐流都要比他们大上许多,加上他侍奉温若寒时久,自然能轻易看破蓝涣这种青涩的套话手段,可若对此避而不谈,蓝涣十有**会变着法子纠缠下去,所以温逐流没有选择无视,而是开口解答道:“距秦州四百里处有座回中山,上古栖有青鸟,虽为凶兽,但一直安分地呆在峭壁之上,宗主宅心仁厚,没有主动清理;然而近年不断有百姓哭诉,说此鸟为祸世间,不仅降下灾厄、扰乱农桑,还开始播散疫病,令他们苦不堪言。大公子便想一鼓作气,集多人之力将其屠戮,以绝后患。”
此言初闻有理,可联系温氏倨傲蛮横的德性,别说倾听民生,不劳民伤财就不错了。正常人当然不敢直截了当地质疑,安客舟显然不属于这类,温逐流话音刚落,他便揶揄道:“青鸟是神鸟,而非凶兽,缘何无故降灾?这其中定有缘由,你们非但不排查真实原因,居然还敢明目张胆地射杀神鸟?”
温逐流冷眼如刀直刺过去,安客舟坦然以对:“怎么?我说的有什么问题?”
这时的温氏虽实力雄厚,但还没到能在修真界为所欲为、指皂为白的程度,再者温逐流的性情如三尺凌冰,若非主子命令,从不擅自招惹是非,因此安客舟的有意激怒,并没能激得温逐流翻脸(虽说那张死人脸也无面可翻),迫使任务告吹、自己美美躺平的计划也随之破灭。这两人你瞪我我瞪你僵持良久,蓝涣方沉吟着开口:“温公子,照你所言,此次叫我等前来究竟是为治疗奇症,还是佐证‘奇症是青鸟所致’的观点?”
温逐流冰封的脸上出现了裂痕。蓝涣年岁太小,人又长得粉雕玉琢,温逐流只当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直到听了这话,方知自己掉以轻心。他将阴冷的视线重新移回蓝涣身上,森森盯他半晌方道:“事实如此,无需证明,二位有疑,到了便知,请即刻出发吧。”
安客舟拧眉:“我没听错吧,你要我们现在去秦州?”
温逐流拒绝回答重复的问题,闭口不言。蓝涣道:“我二人自姑苏来此,连夜奔波,已是疲乏难当,如今时近黄昏,不如容我等在岐山城休息一晚,明日卯时准时出发,待查明真相,我自会传音回岐山,公子届时记得收便是。”
他语调温和,却是柔中带刚,满含不容拒绝之意。温逐流沉默片刻,生硬地道:“好。”说着向蓝涣抱了一拳,转头便走。
安客舟对他的背影怒目而视:“我总算明白你为何要先找个客栈住下了。我们千里迢迢来给他帮忙,居然连个休息的地方都不给,该他的吗?不查了,咱俩现在就回姑苏!”
蓝涣安抚他:“阿兄莫气,你我也是为拯黎元危难来此……”
“谁为了?万物自有天命,我才懒得管别人的闲事!”
蓝涣心知他坚信命理、推崇无为,世间变革与飞来横祸在他眼中不过是潮汐起伏,哪怕有朝一日危难降临到他头上,他也会泰然处之。死亡尚且不惧,又如何能听进别人的说教?这才是他求学如坐牢的真正原因。对待这种人,蓝涣胸中所藏的辩论之法无法适用,唯有故技重施,凭着一身力气强行将人拽离。
蓝涣尚幼,个子较他矮了半头,安客舟被拽得连连趔趄,却丝毫反抗不了,唯有呈口舌之利,嘶声叫唤不止,什么“我就是被打死也要揍那个温逐流一顿”、“我宁可回姑苏坐牢”、“你想拯救苍生能不能别带上我”,相关怨语层出不穷,完全没个为人兄长的样子,蓝涣起先还搭上两句,后来实在经不住他发疯,明智地选择了缄默不应。
然而令蓝涣有些意外的是,安客舟的天性仅在无人时才会释放。从不夜天通往岐山城有一段廖无人烟的距离,安客舟便是在此时大肆抒发怨气;可自打土路的尽头浮现人影,他便立刻收敛疯态,甚至主动挽住蓝涣的胳膊,仿佛两人是阔别多年的至交好友。蓝涣猜测他大概不想引人注目,是以专挑人多的地方走,安客舟将这一行径尽收眼底,忿忿地在蓝涣耳边低声道:“少主好心思,安某感激涕零,誓要成为少主的心腹大患!”
蓝涣抿了抿嘴:“得卿赏识,涣受宠若惊。”
一路下来,除了发疯,安客舟完全没有辩胜过蓝涣,眼下又被一句话堵住,不禁气极。说来奇怪,安客舟向来不把谁放在眼里,情绪极少受到外物影响,自从遇见了蓝涣,他的喜怒就变得容易波动,也不知是何缘由。
话虽如此,来都来了,一想到完成任务后可以重获自由,眼前的憋屈日子也仿佛有了些盼头;翌日卯时,安客舟乖乖地抱好剑在客栈门口等候蓝涣,二人清点好盘缠、补足干粮,一路御剑离开了岐山主城、往西北而去。
工作忙到自闭,累到腰疼……
安客舟:阴暗!扭曲!爬行!谁也别耽误我修道
涣:自信 开朗 光彩夺目
有一种海绵宝宝和章鱼哥的错觉←我一定是快疯了,上班兼读研哪有不疯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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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外八篇:知白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