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庐山安氏这朵奇葩,玄门名士多有附属的名号,或是自拟,或因某件事迹为人景仰、于广泛传颂间得之,泽芜君蓝曦臣便属于后者。当年他刚满十四,正是取字的年纪,偶然往秦州某处参加了一场夜猎,从此便字号双收、享誉玄门。相传,他先是以玉箫引导迷途的神鸟归返昆仑,避免了一场人神大战,后又不眠不休地奏曲三日,度化怨灵三万;成功当晚,干涸日久的秦州上空彤云漫卷,紧接着天降甘霖,细雨无声地下了整夜,翌日人们查看时,一片荒城已是烟柳满青。“泽芜”的名号,因此得来。
身为那场夜猎的亲历者,安客舟犹然记得他与蓝曦臣最初下山时的情景。
彼时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十六岁的安客舟斜躺在玉兰树上,沐浴着枝杈间投下的细碎的阳光。比起享受闲适,他更多的则是好奇——自己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要在闭关闭到一半时被强制送来云深不知处做伴读!
他早知蓝氏求学难熬,谁知竟能难熬到动摇道心的地步;他这时才真正明白,为何自己的祖先非要离家出走,宁可穿着粗布麻衫在山里饿死,也绝不回蓝氏听他们讲学。倘若是自己,也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无聊,实在是太过无聊!不仅无聊,连大部分科目的设置究竟有什么意义都理解不通!刚在这铁桶般的是非之地呆了半月,安客舟便已将自己伴读的职责抛之脑后,起先只是不陪少宗主上课,现在直接原地消失,连面也不露,所幸他还明白自己是附庸家族的弟子,懂得收敛锋芒,否则非要将云深不知处搅得天翻地覆才肯罢休。
他这般放肆,却始终没被蓝启仁发现,还要多亏他“侍奉”的那位祖宗是个心软的主,处处忍让体谅,帮他写作业,替他打掩护,疯狂助长了他的不正之风,因此,安客舟对这个祖宗是又爱又恨,时间一长,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只能逃得更远、更彻底。
往日里,安客舟不主动露面,祖宗也从来不会找他,可万万没想到,祖宗今日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客舟兄,你在做什么?”
安客舟心虚得很,鸡皮疙瘩不知觉起了一身。他强装镇定,换了条手臂枕到脑后,懒懒地侧过身去压住一只耳朵,置若罔闻。
“我知道你听见了。”树下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
安客舟岿然不动,想象着自己与身下的树枝合为一体,正浑身满长着洁白的玉兰骨朵。
“你再不下来,我就权当你不愿下山,只愿留在这里了。”清朗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揶揄。
“什么?!”安客舟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险些从树上栽下去。
“小心!”下面搭话的正是安客舟侍奉的“祖宗”——现任蓝宗主的长子蓝涣。见他身形不稳,蓝涣伸手欲扶,安客舟顺势一跃而下,一把拽住这位少宗主:“我可以下山了?此话当真?!”
蓝涣笑得意味深长:“不错,不过……”话尚未说完,安客舟已像离弦之箭般狂奔出去,将他远远地甩在了原地。
蓝涣叹了口气,从袖内取出乾坤袋收纳好手中的书卷,转而抄近路赶往山门。
安客舟在云深不知处内一路疾驰,撞倒蓝氏子弟数名,踏坏兰芝仙草数株,踢飞白砾卵石数颗。中途偶遇蓝启仁,一个旋身如银鱼般滑离其“魔爪”,在其大骂声中逍遥远去。
身后遥遥传来人声:“族叔,那就是庐山安氏的公子吗?给曦臣当伴读的那个?”
曦臣是谁?安客舟一边跑一边想着。他是蓝涣的伴读不错,可蓝涣并没有取字,莫非在他偷闲睡觉的一个时辰里,蓝涣就新得了个字不成?
然而,重获自由的欣喜重新占据了他的心房,曦臣不曦臣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马上就能逃离这是非之地了!
蓝涣气喘吁吁地抵达山门口时,正见安客舟杵在一左一右两名守卫身前,一脸怨念地盯着他,眼里仿佛能喷出火来。
“你骗我!”不等他开口,安客舟便怒气冲冲地嚷道,“这两人说根本没接到准允我离开的指令!”
蓝涣解释道:“方才你太心急,没听完我说话便跑走了。你的确可以下山,但不是永久离开,且必须跟我一起,等我办完事,我们还是要回到山上来的。”言罢安抚似地一笑。
安客舟无言以对,只觉他那笑里仿佛添了几分狡黠,与往日的温润截然不同,联系方才言语,很难不认为他是有意为之;安客舟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指向蓝涣:“岂有此理,不要以为你是嫡长子,还比我小我就不敢……”
“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禁止以指对人。”
“不得对大公子无礼。”
两名守卫目不斜视地警告他。
安客舟轻蔑地哼了一声,正欲拂袖折返,却被蓝涣拦住:“客舟兄且慢。”说着掏出一卷文书递与守门弟子,“我奉叔父之命下山,客舟兄随我前往,此为凭证,烦请二位过目。”
他的言行谦恭得当,令人心生愉悦。守卫依言接过,仔细审视几番,奉还与他:“可以通行,大公子请。”
蓝涣含笑跟他们见过礼,反手拽住安客舟就走。安客舟使力抽手,双足往山门相反的方向迈步,浑身上下写满了拒绝:“你自己去办事,抓我作甚?”然而蓝涣手劲极大,安客舟饶是用尽全身气力也挣脱不得,终是在守门弟子忍俊不禁的目光中硬生生被拖出了山门。
直到云深长阶见底,安客舟也没有放弃徒劳的挣扎,像一只反抗洗澡的猫;蓝涣见状疑惑道:“你不是一直想出来透透气吗?如今恰有名正言顺的良机,怎么还不高兴?”
安客舟一抹额前热汗,气喘吁吁地道:“我说要出去,意思是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才不是供你使唤!”
蓝涣神色一僵,松开手,正色道:“可我从未使唤过你。”
安客舟抱臂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拽我下来?”
蓝涣道:“作伴。”
安客舟冷笑:“蓝大公子,你我相识不过八日,更何况我还是被强制送来陪读的,除了听学和读书,我没有义务陪你。”
蓝涣怔然:“你来云深已近半月,如何就成八日了?”言及最后,立时了然:“若刨除你逃学的那些时日,满打满算倒也是八日不假。”
安客舟抚掌道:“蓝大公子果然天赋异禀,既然你明白了,那安某就不奉陪了,这便回山上乖乖呆着去。”语毕头也不回转身就走。岂料还没走出几步,蓝涣便在身后扬声诱劝道:“没有凭证,你进不去的!况且,我此行的目的地在秦州一带,秦州乃羲皇故里,其邻雍州又有人皇帝师广成子所居之山,客舟兄确定不去吗?”
安客舟登觉脚重如铅。
秦州地处西北,虽距岐山较远,但仍囊括在温氏属地之内。若说安家本宗难以维系、被迫成为蓝氏的附庸家族,自此成为仙门笑话为丙等晦气,为表诚意被祖父强行送往云深做所谓“天之骄子”的伴读为乙等晦气,那么被“骄子”拉到岐山温氏境内打白工简直是安客舟人生中最最差劲的甲等晦气。
蓝大公子玉容月貌、雅正端方,一言一行皆被玄门的长辈们誉为世家弟子楷模,如今连他那十二岁的弟弟都开始备受关注,成为各大名门公子的童年阴影。这兄弟二人越是赞誉冠身,安客舟便越嗤之以鼻。他和家族中人一样推崇自然之道,平日里洒脱惯了,加之家境不富裕,对各色委托来者不拒,游走在玄门边缘,小小年纪便已遍览人态,嘴上从不与人客气。他虽不敢正面反抗以蓝启仁为首的一众前辈,但可以随时对小他两岁的蓝涣出言不逊,然出乎意料的是,蓝涣似乎真的心性不凡,面对安客舟莫名其妙的敌意,不仅从未显露过一丝不满,甚至还不厌其烦地替他圆谎、与他交流。最终,安客舟只能敷衍地得出结论:这位纤尘不染的大公子,大抵是缺根筋的。
就譬如眼下,蓝涣带他奔波数日,终于抵达了岐山。虽说两人的最终目的地为秦州,但这个任务归根结底是温氏所发,理当向温家修士了解情况,再者,像他们这等身份若途径某地,拜会当地驻守的仙门乃是基本礼仪,更何况温家向来喜欢得理不饶人,无论从哪点看,他们都需在岐山停留一日。安客舟从未赶过这么远的路,本就心怀怨气,目下难免心浮气躁,谁知蓝涣抵达后,第一件事非但不是找个落处歇脚,反而领着风尘仆仆的他一遍遍穿梭在遍布岐山口音的嘈杂集市中。安客舟喜静恶躁,不多时便头昏脑胀,忍不住开口诘责道:“这条巷子已经碰到第三遍了,你究竟想怎样?!”
蓝涣展开地图左顾右盼,还不忘分神安抚他:“客舟兄息怒,我们初来乍到,还需先摸清城内情况才是,我这便寻个合适的客栈落脚,莫急莫急。”
他老神在在的语气活像在哄孩子,安客舟又气又好笑:“你当我是你弟弟呢?”
提及弟弟,蓝涣有些疲惫的眼睛明显亮了:“客舟兄你见过阿湛?你也觉得他很可爱是不是?他……”
安客舟一把捂住他的嘴:“别废话,快找客栈!”
在他的胁迫下,蓝大公子很快敲定了歇息之处。岐山自古人口盛繁,又位于商路附近,街上熙熙攘攘,客栈众多,两人不愁盘缠,但也非贪图享乐之人,于是以位置优先,选了一家距离城门最近的中规中矩的客栈。
西北风沙细密,寒热不定,因而墙壁也修得厚实,开窗甚小,屋内有些晦暗不明;装饰多以兽皮土陶为主,初观觉得粗鄙,但床榻罗帐等亲肤之物干燥洁净,虽不比江南舒服,但也差强人意。安客舟甫一进门便扑到床上一动不动,任蓝涣怎么叩门都装死不应,蓝涣也不生气,不厌其烦地敲着门框,一边温声道:“客舟兄,你我就两个人,不宜分开行动……”
安客舟气极,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床上扑腾了几下,无能狂怒道:“你们蓝家人是铁打的吗?都不累的吗?”
门外沉默了一瞬,既而回答:“归根结底,你也是蓝家人,别闹了阿兄,我知道以你的修为不会这么容易累的,等任务结束,我请你吃饭可好?”
蓝涣在外面候了半晌,正待继续磨人,门内忽而传出足音,蓝涣脑中警铃大作,身体抢先后退一步,紧接着,房门“啪”的一声从内弹开,幸而躲避及时,没有拍到脸上。
安客舟抱臂而出,脸色阴沉地像是能滴出水来:“你绝对是存心想报复我!”
蓝涣矢口否认:“阿兄此言差矣!我知阿兄心里不痛快,待此事完了,我会向叔父请示,准你回家修行,不必再跟着我了。”
安客舟脸色逐渐缓和,移开视线,冷冷地道:“我信了。走吧。”
他忽然态度转变,多半是蓝涣主动示弱喊他“阿兄”的缘故。安客舟并非气量狭小之人,因此蓝涣突然的示弱并不会让他感到愉悦,反倒是教他无法再强硬下去,简言之,安客舟被小他两岁、同样身为少宗主的蓝涣给拿捏住了。他不愿细想,蓝涣更不会主动道明自己的意图,只一口一个阿兄叫着,成功哄着安客舟跟他马不停蹄地奔赴不夜天城。
将番外插在这里,是起到一个承上启下的作用。之前也说过,我的文主要是针对原著的补充,蓝曦臣作为一个配角,其经历有诸多留白之处,譬如泽芜君的名号是如何得来的?母亲姓甚名谁?父亲的恩师又是谁?当初究竟有怎样的恩怨?比起江枫眠、魏长泽、藏色散人和虞紫鸢,蓝氏过去的隐秘极少提及,这就是我脑洞的出发点。但我擅自添了些人间的内容,与原著专注仙门恩怨的故事走向有些脱离,但我依旧固执地认为每家的经历不同,因此才造就了不同的故事,从功利角度来讲,读者朋友们也可以在我这里看到新鲜些的内容。
至于江氏的故事,原著里已经讲得很清晰了,因此比起江家,我可能会更多拿蓝家发挥。鉴于原著里金凌从出生起就带字,本文也不再严格遵守古人取字的常识,人物一般14岁就可以有字了。其他一些没有字的人物,主要是因为作者太懒,不想一一取了,因此就那么放着了。
本番外主要讲的是泽芜君名号的来历,以及一身傲骨的安客舟被蓝氏少宗主拿捏驯服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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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外八篇:知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