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自打蓝曦臣出关后,云深不知处的平静就不断地被一道高过一道的浪潮打破,堪称瞬息万变;好在蓝慈熬过了父母的质疑,将蓝景仪拟就的文书顺利递到了主事蓝恭的书案上。
蓝恭正埋头写着什么,薄唇紧抿,神情严肃。他在年岁上已位于青年的边缘,相貌却依旧清风俊朗,特别是眉宇间那若有似无的感郁之气,即便在美男子遍地的姑苏蓝氏里,也称得上一句姿容出色,这在外姓门生当中很是罕见;然而其行事作风与文弱的外表大相径庭,可以说将家规贯彻到了极致,虽不至像蓝启仁那般迂腐,可也是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小辈们嘴里亲切地喊着师兄,心中却对他畏惧得很,蓝慈也不例外,搁好文书就要躬身退下,偏偏蓝恭头也不抬地喊住他:“芝林留步,我有话跟你说。”语毕竟停下书写,将毛笔搭到一边的白玉笔架上。
看样子竟还是件大事。
蓝慈暗中纳闷。十余年来,他与蓝恭的对话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二十句,从没见他对自己这么关心,联系几日前的厄运,目下蓝恭要说的话多半与泽芜君有关,毕竟能让他如此郑重以待的,除了泽芜君再无别人。想到这里,蓝慈试探着开口道:“倏尘师兄,那日泽芜君给我输灵许久,我早已无事,只要不动真气,一月便可痊愈。”
他猜对了。话音未落,蓝恭的视线忽然锐利起来:“其实你不必这么急着拜师的,宗主他真心想收你为徒,并非怜悯或是其他。我实话告诉你,宗主渡劫成功当晚,我曾去寒室见他,而他吩咐与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多多关注于你。”
蓝慈心弦巨震,面露惊愕。蓝恭又道:“宗主虽渡劫成功,但绝非毫发无伤,没能及时察觉到异动实属无奈,这点想必你是明白的。”
蓝慈急忙辩白道:“我明白!我从未产生过责怪泽芜君的念头,要怪只能怪自己修为不佳,叫歹人钻了空子……对了倏尘师兄,那些人究竟受谁指使,最后可有问出来?”
这话似乎戳中了蓝恭的烦心事,长眉立时拧到一起:“告诉你也无妨。他们受人皇手下的一个名叫陆节的官员指使;据交代,那个陆节料定事败后宗主不会杀他们,故而此次成则刺杀,败则刺探。”
蓝慈茫然半晌,又有些不可思议:“人皇与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突然做此行径?”
蓝恭冷笑一声:“不是突然,他谋求长生已久,早就想拜会宗主了,只不过苦于一直没机会而已。”
蓝慈疑惑:“听说人皇已过古稀之年,人间战乱纷繁,他坐享一方天地,又得获如此寿数,已是幸中之幸,如今天命将归,何必如此执着?”
蓝恭道:“谁知道呢,大概他自感行将就木,故而开始着急了。”说着示意蓝慈拎个蒲团到对面坐下。
蓝慈沉默着入座。蓝恭端详他片刻,带了几分揶揄说道:“怎么,你又有感慨了?”
蓝慈内心的确正五味杂陈着,闻言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确实生出些无聊的感慨,让倏尘师兄见笑了。”
他有意敷衍了事,蓝恭却接过他的话头说了下去:“我大抵能明白你在想什么,毕竟在拜入仙门以前,我和他们一样,都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若非得遇宗主,我根本活不到现在的岁数。”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无比认真,甚至还带了几分肃穆。蓝恭外姓门生的身份在玄门中人尽皆知,听说他曾为泽芜君所救,受其赏识,为报救命与知遇之恩,甘愿舍弃旧名、拜入蓝氏门下侍奉左右。这固然是一段佳话,只是他过去是何身份始终无人知晓。
一个外姓门生,先是在束发之龄被少宗主相中,尔后十余年内干到主事的位置,换作其他任何一家,都属于天方夜谭,故蓝恭虽为人低调,却难免受人腹诽。蓝家弟子们出门在外,或多或少也都听过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过好在有家规约束,无人敢将那些话拿回来嚼舌,时间一长,蓝恭的身世自然而然地成了云深的禁忌话题。
因此,蓝慈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蓝恭本人的口中了解到他的过去。
蓝恭面色如常,接着道:“我跟随宗主前,从未想到人竟然能活得那样久,正因如此,才更加疑惑,既然修仙之人有祛除邪祟、延长寿数的法子,为何不肯分享给普通人?又或者,为何不由仙门来执人间牛耳,以乾坤之力平战乱、祛灾祸,偏偏选择袖手旁观、只着手清理小灾小祸?而这样冷酷无情的群体,竟还被凡人视作神明,想想就觉得好笑极了。”
一言正中蓝慈的心声。
蓝恭忽然问他:“芝林,你意下如何?”
蓝慈犹豫片刻,讷讷地道:“抱歉,道理我说不出,只觉这不应该。”
蓝恭勾了勾嘴角:“的确难以一言蔽之。但是你与寻常的仙门弟子不同,定会很快悟到答案。说回正题,宗主选择对人皇避而不见,自有他的道理,虽说我们早晚要与人皇打交道,目下也无需杞人忧天,只管遵从命令便是。”说着拿起搁置在案上的那份文书,“拜师的事,我会向宗主转达,你回去好生准备吧。”
蓝慈作揖拜谢,心中的巨石稍稍落定。
姑苏蓝氏的拜师礼与陬邑陈氏大为不同,师徒双方无需准备任何华贵的礼品,也幸亏如此,蓝慈得以将精力全部倾注到拜师流程上,将那本已烂熟于心的《雅正集·礼则篇》翻出来,对照铜镜仔细研习,生怕到时怯场尴尬。平日里相处较好的朋友们听说,也纷纷赶来登门探望,就连出门在外的蓝思追、金凌、江覃、蓝悦容等人也发来了传音问候,多半是拜蓝景仪所赐。而最令蓝慈受宠若惊的是,临拜师前一日,蓝恭特地跑到他家居所来,督查流程和礼仪。
惊讶之余,蓝慈不忘关心政事:“倏尘师兄,我这些天忙于筹备拜师,消息不甚灵通,听说人皇已经返回都城,那么山下可有恢复原状?这件事会不会对蓝氏产生恶劣影响?”
蓝恭瞥他一眼:“山下已然无碍。你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再温习一下明日拜师的礼节。再者,明日宗主可能会出席,你婉拒他而改择他人,总要亲自作出交代才不失礼数,到时该怎么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蓝恭其言在理。就算仙门或蓝氏形势莫测,也远轮不到他一个籍籍无名之徒来挂心;是以尽管心怀不安,蓝慈还是勉强集中精神,不再考虑其他。
翌日,蓝氏祠堂。
每年乃至每月,都会有弟子在祠堂进行拜师,众人见怪不怪,除去仪式中必要出席的人以及当事者的亲友,并无过多的门生前来旁观。然而,当蓝慈身着礼服迈入祠堂时,正好与主事蓝恭打了个照面。
蓝慈的神经倏尔紧绷起来:“倏尘师兄,你怎么来了?”
蓝恭道:“当然是来看看你。”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却没有落在蓝慈身上,而是迅速地把祠堂内的几簇人堆挨个打量了个遍。
蓝慈判断不出他是否出自真心,只得就势寒暄道:“多谢师兄关心。”
蓝恭点头,视线总算回到了他身上:“你准备得不错,不必紧张。宗主等下就来,我需去迎一迎。”言毕不等他回答,便拂袖匆匆离去。
蓝慈深吸一口气,低着头继续默背早已烂熟于心的辞藻,未等背足一轮,视线却已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追逐胞弟蓝惠的身影——尽管可能不想承认,但他迫切地想要蓝惠来。
蓝惠的存在确实给他带来诸多无法诉诸于口的压力,可同时蓝惠也是和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之间的默契与关心,也非寻常外人可以替代;更何况五日前蓝惠信誓旦旦地保证了一定会赶回来参加。兄弟二人自小便拥有心照不宣的默契,而这次,蓝慈也毫无理由地坚信着。
他找寻的视线不停,脑海中浮现出蓝惠拜师时的场景,直到清越悠长的钟磬声响起第三轮,祠堂内的寂静转为极低音量的哗然——
吉时已到,宗主却未到。
事实上,由于家族事务繁多,宗主无法出席每一名门生的拜师礼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此前也并非没有过宗主未到的先例,更何况正如蓝恭所言,蓝慈拒绝了蓝曦臣而改拜族中鲜有问津的蓝朴,委实是不给宗主颜面,不来也是情有可原。
前有胞弟失约,后有宗主缺席,人生之憾不过如此。事到如今,蓝慈不得不正式怀疑自己倒霉透顶的运气。
就在这时,门外迈入一队气质如兰的白衣修士,为首者的身姿尤为清丽颀雅,祠堂内众人见状,纷纷作揖行礼:“恭迎宗主。”
来人丝毫不做停留,洁白的袂袖匆匆拂过蓝慈眼底,继而向主位飘去:“不必多礼,快开始罢,莫要耽误了吉时。”
钟磬响过最后一声,蓝慈的拜师仪式正式开始了。
听到蓝曦臣一贯温润的声音,蓝慈心中狂喜,抬首之时,却偶然对上了另一双熟悉的眼睛。
蓝惠正气喘吁吁地站在父母的身后。许是担心被斥责不雅,故而正偷偷拿巾帕拭去从额鬓滚落的汗珠,见蓝慈半惊讶半感动地望向自己,便无声地冲他摆了摆手。
兄长加油。蓝惠对他唇语。
心绪大起大落间,蓝慈觉得自己幸运极了。
蓝曦臣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宗主服,只不过较平时更换了一件氅衣,亦脱去了刺杀当晚穿在最外的那层罩纱。严寒酷暑对他们这些修仙之人来讲如同无物,是以即便盛夏日头正盛,祠堂内长袍广袖的修士们也未觉燥热难耐,恰恰相反,蓝慈因过度的紧张遍体流淌着丝丝寒意。
他本想趁仪式开始前私下找蓝曦臣表达歉意,不料对方姗姗来迟,就算开口,也需搁置到至少半个时辰之后。情随事迁,蓝慈努力调息,总算镇静了下来。
蓝曦臣一如往日之温煦,整个拜师仪式正如预料般有条不紊地启动,旋即平稳地走向尾声。待敬茶、叩礼完毕,拜师圆满结束,包括蓝慈在内的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
堂内人影渐散,蓝慈协助管理祠堂的弟子将场地收拾完毕,才空出心情来观察日头。
仪式开始时正值晌午,整套流程下来,基本已入申牌。方才一直与蓝朴、蓝启仁等老辈族人交谈的蓝曦臣款款走近他,叮嘱道:“既然拜了师,就更需潜心钻研、尊师承道,蓝氏在符篆一门尚有欠缺,不及音律剑术门下繁茂,日久难免孤独寂寞,你选择此道,该事先做好觉悟,莫要轻言放弃,亦不可妄自菲薄。”
蓝慈心下绵软,眼眶微热:“泽芜君,我……我实在愧对于您……”
蓝曦臣露出意外的神色,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这是什么话,先前我看你不错,希望你能有个深造的去处,如今目的已达到,我开心还来不及,怎会怨怼?”
蓝慈的泪珠无声而落,正待说话,身后忽然传来肢体跪地的声音。在场几人循声望去,只见蓝惠跪伏在地,向蓝曦臣叩首:“弟子五日前见兄长受伤,一时生出邪念,私下对宗主口出恶言,自请在祠堂罚跪,恳请宗主允准!”
此时祠堂里除他们外已再无他人,蓝惠也是抓准了这个时机认错,毕竟刺杀一事被高层压下,族中知情者甚少,在其他人看来,蓝慈受的伤与蓝曦臣毫无关系。蓝曦臣不甚在意,本欲让他起身,岂料蓝惠长跪不起,非要请这罚不可,而一旁身为长兄的蓝慈也对此默许,没有出一言求情,于是蓝曦臣不得不象征性地罚他在祠堂内跪满两日,兄弟俩这才转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躬身谢过。
蓝曦臣还有宗务在身,简单教育几句,便携着蓝恭翩然离去,迈出祠堂时,日光正巧洒落阶前,铺满了半条青砖路。蓝曦臣不禁驻足瞭望碧空,片刻低声对身后的蓝恭道:“也不知忘机前几日下山时可曾带够盘缠?无羡惯爱饮酒,千杯难醉,路上恐怕要多花些。”
蓝恭心知他观及蓝慈、蓝惠二人兄弟情深,从而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虽说两人几日前见过面,但相较于往年彼此互藉的日子,也算是久别重逢;蓝忘机自打寻获道侣,一颗心便已填满了四海,云深反倒成了其中最不起眼的小芥,可蓝曦臣却只剩下了这片寂寥的白墙黛瓦。从前尚有结义的兄弟来往作伴,如今那两个兄弟成了心头沉疴,谁也不敢轻易提起。蓝恭思及至此,心头涌泛酸涩,遂宽慰道:“含光君临行前特地补充了钱袋,他长期出门在外,自有成竹在胸,您不必担忧。”
蓝曦臣牵了牵嘴角,随即关切地道:“说起来,你的弟弟呢?我闭关前你尚未找到他,如何?现下找见了吗?”
蓝恭的神色僵硬一瞬,摇了摇头。蓝曦臣轻轻叹了口气:“江南的山林众多,倘若择一处隐居起来,二十年找不到也是有可能的。不如我挑几个可靠的弟子帮你……”蓝恭不等他说完,急忙拱手推辞:“恭既入仙门,本不该对尘世怀有念想,得宗主允准寻找家人已是格外开恩,怎能动用仙门人力?寻不到便是缘分已尽,人各有命,是生是死,听之任之罢。”
气氛变得沉重起来。蓝曦臣惯会调节场面,于是打趣道:“这话听着倒像极了客舟兄说的。”
蓝恭受其感染,不由展颜一笑:“宗主莫要取笑在下了,我近来还想,如若几个弟弟还活着,定然生活安稳,我无须担心什么;如若死了,也能和父母团聚,至于我是否知晓,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重新开始说笑,一前一后,披着金色的细碎暖阳,信步往雅室而去。
更新说明:之前说要半个月一更,但最近工作不是很忙,又恰逢过年,就多写了写发出来,基础的频率还是半个月不变,只是最近加更哈!感谢各位的支持~不过确实感觉魔道这个坑真的没前几年热了(长叹),现在就想快点把这个坑填好然后尽情休息了;江送的初衷是为了填江待的坑,所以原创人物的戏份可能会多些,我会尽量把控好力度,毕竟我们是以澄曦为中心的(这话我自己说着都心虚)
最近掉进了忘川风华录的坑里,想不到我都这么大了还会沉迷游戏……
要是有蓝曦臣这样的哥哥,还要什么对象,我直接骨科(啊不是
惊愕地发现原创人物又双叒叕占了大半个篇幅,对不起我的读者朋友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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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引弓第十一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