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慈怏怏地走在白石径上,蓝景仪拟好的文书也在袖内轻轻地摇动着。分明不到一日,蓝慈却觉自己的命运如雨中浮萍几经跌宕,眼见旭日愈盛,府内蓬勃的景象在他眼里犹萧索泠泠,疲惫落寞之感蜂涌而至。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向父母陈述拜师一事,不远处的居所内走出一人,腰间垂着一块玲珑剔透的云纹玉璧,来人望见他,身形因迟疑停滞了一瞬,随即继续按照原先的方向走近。
蓝慈抿了抿嘴,率先开口道:“你要出去?”
蓝惠站定,作揖见礼:“奉宗主令,去清河送信。”
蓝慈怔然:“去清河?几日回来?”
蓝惠道:“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五日……兄长有事?”
蓝慈牵了牵嘴角:“无事,你快去吧。”
蓝惠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盯得蓝慈浑身不自在:“怎么?”
“我听说了。”蓝惠涩声道,“我听说宗主遭到刺杀的事了,我还听说你……”
蓝慈自觉一股寒意从头凉到了脚:“你听谁说的?”
蓝惠左右环顾,旋即拽住他缩进一角荫蔽中,低低地道:“你值夜归来后神色阴郁,身上灰扑扑的,衣角还沾了血,问你你又不说,我只能……”
“你直接跑去问了宗主?!”蓝慈又惊又气,忍不住厉声打断了他。蓝惠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本无头绪,在府内四处走动时,恰巧碰到倏尘师兄,我便询问了他,谁知他说话毫无漏洞,一无所获,但是我瞥见他的衣服上沾有龙胆花瓣。云深不知处唯有一处植有龙胆花,我下意识往‘那处’走,不曾想撞见宗主,他认出了我,并主动告诉我昨晚的事情。”
“宗主可还说了其他什么?”
“没有,但是他很歉疚,”蓝惠道,“你现在说话的神情和他那时一模一样。”
蓝慈瞪大了眼睛。
蓝惠道:“他大概是认为自己察觉得太晚,如若能早些察觉,说不定你就不会受此重伤……照我看来,的确如此。”
蓝慈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滋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许再说这种话!”
蓝惠凛颜反问道:“兄长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蓝慈肃然:“我当然不这么认为。时值深夜,休息入眠,小筑离寒室有一段距离,怎么可能分神察觉?更何况那些刺客身手不凡,我们虽有打斗,但声音几不可闻,若非泽芜君及时赶到,我现在也不可能站在你面前说话。”
蓝惠眉头蹙紧:“兄长,纵使泽芜君已就寝,可他刚渡劫成功,修为大增,怎么可能听不到远处的声音?”
蓝慈彻底沉下了脸。他平日里和善到近乎懦弱,鲜与人发生争执,是以一旦脸色阴沉,震慑力尤甚往日,蓝惠虽聪颖绝伦、自小受誉颇多,但对天资平平的兄长仍是言听计从,故而不由自主地噤了声。果然,蓝慈生气了,连声音都淬上几分疏离:“我尚且没计较什么,再者,你又不是泽芜君,你怎知他渡劫后状态如何?”
良久,蓝惠再次向他作揖,歉然道:“兄长息怒,我方才生了邪念,说错了话,待我送信回来,定去祠堂领罚自省,你莫要生气。”
蓝慈目色复杂地望着胞弟。半晌,他语气半软下来:“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我已求景仪师兄引荐,五日后正式拜蓝朴前辈为师,父亲和母亲想必也会同意的。”
蓝惠沉默片刻,一字字地道:“届时我一定回来。”语毕略一拱手,“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父亲和母亲,也没告诉他们你早上偷偷回来过,他们现在很担心你,快些回去吧。”
提及父母,蓝慈再次心生怯意,但还是强笑着与胞弟告辞,目送其身影远离视野。
待江澄摸清楚人皇在彩衣镇内行宫的位置时,天色已近迟暮。血红的霞光飞速流逝,旋即夜幕低垂,径丛深处传出阵阵螽斯的嗡鸣。
江栖曾向他汇报,人皇、贵族、江湖人士,皆一朝汇聚到这小小的彩衣镇里,如今半月过去,蓝曦臣坚持不出面,一些自讨没趣的已然骂骂咧咧地离开,留下的多半有其他目的。
就比如那位人皇。
身为吴越一带的统治者,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竟能离开都城整整半月,目前看来还打算继续耗在这里,如此大费周章,竟只为见“仙人”一面,简直不可理喻,看样子离亡国也不远了。普通百姓向来对修仙之人毕恭毕敬,统治者更是不敢得罪,姑苏蓝氏在仙门中乃是高不可攀的存在,怎能被一个小小的人皇逼迫至此?一定是蓝涣太过温柔,助长了他们嚣张的气焰。
虽说蓝涣已经想好了对策,但多半是停留于口头上的礼貌交流,无非辩清利害、阐明大义,在江澄看来,统统都不如上手教训来得容易;不过此处是蓝涣的地盘,江澄不会做让他为难的事,但也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区区凡人而已,吓几下估计就老实了;修仙之人自小与邪祟精怪打交道,装神弄鬼简直轻轻松松。这般邪恶的念头一旦从心底滋生,便再难遏制,江澄甚至在其中久违地找到了童年捉弄同伴的乐趣,于是甫出云深就一头扎进了彩衣镇里。虽说连日奔波,但以他的修为,就算五天不眠不休也不见得会疲乏,因此江澄依然精神抖擞,甚至还在心底盘算起该如何恐吓人皇一行来。
他不费吹灰之力越过行宫四周的重重警戒,蹲伏到主殿的屋檐之上。
彩衣镇再大,也不过是个小镇,江澄求学时曾跟着魏无羡逛过几遭,却从没想到这小小的地方还藏有一座金碧辉煌的行宫。行宫与镇上最繁华处相距十里,背靠青山,面向碧水,坐落于蛛网般细密的河道下游。江南小镇,水路纵横,汇聚而成的河道也不止一个;其中最宽阔的一条连通碧灵湖,吃水深些,常有货船出入,相对吵闹,因此行宫选址在第二宽阔的河道下游,面朝清嘉湖,毗邻碧灵湖。
二十余年前,碧灵湖曾闹过一阵子水行渊,据说是被岐山温氏从上游赶下来的,彼时碍于人力受限,始终没能彻底解决,好在有姑苏蓝氏在各处河道口结阵撒网,才没让水行渊继续扩散到整个镇上;射日之征后云深不知处重建,彩衣镇也跟着焕然一新,蓝曦臣就是在那时决定根治碧灵湖,着人又是放水又是清淤,暴晒河床整五年,再重新引入水流,终于让碧灵湖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吴王行宫由于不与碧灵湖直接汇合,因此没有受到影响,周边乔松苍翠如盖,与碧灵湖周边俨然不同。
思及碧灵湖,江澄不禁神游起来。想来他与蓝曦臣的第一次并肩作战便是在那处;彼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心思全扑在多抓几只水鬼上,根本无暇关注一个同行的陌生人,哪怕此人是年少成名的世家楷模。其实他也曾偷偷瞥过蓝曦臣几眼,但也是蓝氏双璧的长相太过相似的缘故,江澄托腮努力回想蓝曦臣年幼时的样子,可惜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们真的错过太久了。
遗憾与悔意再一次在江澄的心底翻腾。
这时,宫殿下方传来门扇开合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江澄恋恋不舍地收敛心神,定睛观望,只见两名锦衣华服的官员从殿内垂首退出,接过侍从手里的佩剑系回腰间,一前一后结伴离去。为首官员的身材异常臃肿,走起路来昂首挺胸,一派嚣张气焰,肩膀在半空晃来晃去,下盘却出奇的稳,多半是个练家子;跟在后面的人则体态适中,穿着一身靛袍,无甚出奇。两人沉默着走出几步,待离宫殿远些,便开始低声交谈起来,尽管声音极轻,江澄却听得明晰。
那靛袍人道:“至尊离开建业太久,我劝谏多次,这回总算松了口,明日一早便启程回都;只是我想不通,北军为何在此时出兵边境?我军养精蓄锐已久,国内又无动乱,北国此时来袭,岂非白费功夫?”
为首之人闻言嗤笑道:“你难道真以为有敌袭?”
靛袍人一愣:“还请葛大将军示下。”
葛大将军冷哼一声:“至尊渴求长生已久,如今恰逢机会,寻常理由怎么可能劝得动他?”
靛袍人张口结舌,匆匆向身后宫殿瞟去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那,那您的意思是,陆中郎将在谎报军情?”
葛大将军不置可否:“真难为他远在庐山还不忘操心我这边的事。罢了,咱们这趟多半是要空跑了,再耗下去没什么好处,先护送至尊返回建业,日后再徐徐图之。”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谈话内容也变得漫漶不清。江澄不了解人间形势,听得云里雾里,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人皇一行明日天亮时分便要离开彩衣镇,山下的困境自此不攻自破,结合小筑夜谈,江澄不信这其中没有蓝曦臣的操纵。
蓝曦臣究竟用的什么方法?听那两人的意思,人皇是听了一封陆姓官员传回的军报后才决定离开,莫非蓝曦臣和那个姓陆的认识?又或者姓陆的和庐山安氏有关系?无论哪种可能,都让江澄颇感吃惊。
虽说与抱山散人、宋岚这类人相比,他们也算入世之人,可玄门的恩怨与纷乱尘世还是有区别的;修道者深谙天地运气之道,可顺天作息以延年益寿,亦可逆天而行更改命格,凡人身无此能,唯有任其摆布,两厢博弈,有失道义,因此不干涉世俗之事乃是大多数修道者心照不宣的法则,更别提蓝曦臣这样的皎皎君子。
不过话说回来,修道者与凡人互相为友的情况倒不足为奇,譬如蓝曦臣早年遇到金光瑶时,对方也不过是个凡人。
草,我怎么又想到金光瑶了!这人真是阴魂不散!江澄忿忿地拍了拍前额,强行把金光瑶驱逐脑海。
他抬眼向藏匿着云深的远山眺望,想象着昨晚蓝曦臣那双温润的眼睛;冰凉的夏风拂过脸庞,清嘉湖面水波荡漾,江澄自觉鼻间犹然萦绕着蓝曦臣身上暖郁的沉水香气,唇上也仿佛还残留着对方脸颊和手掌的温度。
或许是蓝氏的危机得到化解,又或许是亲眼确认过心上人安然无恙,自出关以来,江澄第一次由衷地感到轻松。
紧接着,一种炙热的迫切随之而生——蓝曦臣为他抚琴,赠他玉令,那么他也是时候寻个物什,来作为自己一腔爱意的寄托了。
无端被cue的金光瑶:好好好我是你俩play的一环是吧
新年快乐小伙伴们!趁着春节多更些,看的人也能多些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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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引弓第十一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