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离开云深约半个时辰后,天边曦光大盛,晨钟声远泠然,对刺杀毫不知情的蓝氏子弟照例洗漱早读,云深不知处重新进入无声的忙碌之中。
然而这静默终究还是被一声难以忽视的惊呼给打破了。
“什么?你想拜我家老头为师?!”蓝景仪瞪圆双眼,反复确认眼前的蓝慈是不是被夺舍了,“你的琴剑那样好,为何想不开要修符?就算着急拜师,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吧?别担心,我也没被前辈看中,要死一起死,我罩着你!”
蓝慈强笑着道:“多谢景仪师兄,但我并非想不开,而是唯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蓝景仪皱眉:“此话怎讲?”
蓝慈讷讷地道:“呃,是这样的,我昨晚巡夜时,你也知道,昨晚月色淡薄,路上晦暗,我不慎摔了一跤,重重的一跤,从藏书阁下的石阶滚了下去,倒无大碍,只是肋骨断了两根,还扎伤了脏腑……总之,虽说及时服了丹药、现下行动如常,可短时间内无法随意调动灵力了,更无法参加夜猎。”
他编起谎话来磕磕绊绊,自觉神色鬼祟,稍微细心些的都能一眼瞧出,然蓝景仪显然不属于此类,闻及动情处脸都皱了起来,仿佛被扎伤脏腑的那人是他自己:“哎哟!你怎么这么倒霉呀?早知道昨晚跟你一起好了,在你脚滑之时还能拉你一把!都怪我怕罚怕昏了头,一心只想快些回寝室。”言语间流露出痛悔之意。蓝慈明白,无论情绪还是话语,只要出自蓝景仪其人,那便都做不得假,原本灰蒙蒙的心中不由一暖,反而安慰起他来了:“实不相瞒,半月后便是我的及冠之礼,届时定没有前辈愿意收留,与其到那时尴尬,不如现在主动拜访,即便是修符,只要勤学勤练、刻苦钻研,也定能如你祖父那般,在族内独树一帜的!”
蓝景仪眼睛里闪烁着崇拜的光芒:“太感动了,这么倒霉还不摆烂,跟我家老头一模一样!我这就带你去找他!”言毕拽起蓝慈就走。
蓝慈跟在身后,心情逐渐美好起来,微笑着道:“近日泽芜君不是总过问你的功课吗?想必是想收你做弟子呢!师兄切莫妄自菲薄,当抓紧机会才是。”
蓝景仪一个激灵,随即嘟囔道:“泽芜君估计对每一位未得师承的弟子都这样,若论拜师,我还是觉得含光君更好!”
蓝慈心下一凛:“为什么?”
蓝景仪摊手道:“当宗主多累啊,要学那么多东西,还不能随便发脾气、随便说话,非必要连云深不知处都出不去,你看含光君,逢乱必出,避尘剑出鞘、忘机琴一弹,多帅呀!”
蓝慈没有接话。蓝景仪又道:“可惜含光君很早就收了思追,像我这种的更没机会了。”
蓝慈短促地呼出一口气:“话说回来,怎不见思追师兄?”
蓝景仪道:“今早鬼将军来,思追跟他下山去了,说是另有任务,含光君和魏前辈也刚刚下山,小苹果也牵走了……唉,就剩我一个人无聊死了,想想一会儿还要练尺八就烦。”
沉默半晌,蓝慈淡淡地道:“师兄,受泽芜君亲自督促,就算放到整个玄门也从未有人获此殊荣,况且泽芜君素来待人亲近,就算你不练,他也不会责怪于你的。”
蓝景仪终于察觉出异样,忙道:“芝林,你别误会,我和你一样,也是敬仰着泽芜君的,绝无轻慢之意,我不过心痒痒,也想跟着去夜猎,毕竟这场夜猎是金凌发起的,我理应去给他撑场子。”
蓝慈颔首:“我知,师兄和我嘴上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叫其他人听了去,泽芜君今早表示要重修龙胆小筑,已在族中长辈间颇受异议,姑苏城内的局势虽有和缓,但仍未完全恢复正常,局势大体对泽芜君不利,若你再抱怨,只怕会伤泽芜君的心。”
蓝景仪应了一声。身为同辈人,他深知蓝慈对蓝曦臣的敬仰之深,是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蓝慈为何会做出拜祖父蓝朴为师的决定。
蓝朴乃前任宗主青蘅君之族兄,亦是蓝启仁的族兄,平生痴爱符篆咒术,虽也研究出了个名堂,所创符术足以编撰成一本厚集,但在优秀琴修和剑修层出不穷的姑苏蓝氏中仍稍显逊色。
如若蓝慈主动提出申请,依蓝曦臣脾性,不可能因其伤重而置之不理,蓝景仪素来果决,完全无法理解蓝慈久居自卑之下的怯懦不前,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劝说,只得先遵照约定,把人带到了祖父的居室前。
蓝朴居室的大门从来都是对外敞开、无论寒暑,只有一种情况下会紧闭,那便是面客之时。蓝景仪示意蓝慈随自己往耳房小坐,提起小壶烧水沏茶,赫然一副主人架势。蓝慈望了望院中天井,随口问道:“怎不见悦容?今日无需听学,她可是去藏书阁了?”
蓝景仪答道:“她说要替我去给金凌撑场子,一早便下山往秦州去了。”
蓝慈一愣:“悦容跟金宗主很熟?”
蓝景仪手中的茶壶在桌面叩出沉闷的一响:“不熟!所以啊,我觉得她很可疑!”
蓝慈托腮:“兴许是新交了朋友?”甫一将话脱口,他才觉后悔,果然,蓝景仪闻言整个人跳了起来:“什么?交朋友?什么朋友不能每天见,偏偏要跑到山下去见?!”
蓝慈徒劳地安抚道:“有一两个别族的朋友也没什么,万一和令堂一样,是眉山虞氏的仙子呢?”
蓝景仪道:“你说得很有道理,可万一是男的怎么办?她不会背着我偷偷和别人约会去了吧?!”
蓝慈本想说你家悦容在玄门仙子之中已经算开窍晚的了,再不约会就真嫁不出去了,若能遇到如意郎君,岂非美事一桩?然而看着眼前越发焦躁的蓝景仪,蓝慈明智地选择了缄口不言。
二人落座在尴尬的沉寂中各怀心事,一盏茶的时间过得胜似半日,终于,随着门轴轻响,一名白衣修士缓步从客室走出,两人忙起身定睛一看,不由双双愣住:让蓝朴闭紧门户款待的“客人”,居然是主事蓝恭!
虽被任命为全族的主事,但或许是感念于蓝曦臣的救命之恩,蓝恭行事均以蓝曦臣为要,从不与族中其他人深交,像眼下这般从别人的客室内走出的场景着实罕见,更别提客室主人还是蓝景仪的那位足不出户的祖父。
蓝恭一眼便扫到了他们:“芝林?你来此作甚?”
蓝慈不敢在他眼皮底下撒谎,只得老实交代:“倏尘师兄好。我来此斗胆请景仪师兄作荐,望能拜蓝朴前辈为师。”
蓝恭微讶:“这么说,你打算拒绝泽芜君?”
似乎被这一句过于直白的话猛然刺痛,蓝慈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既而回归黯然:“我重伤在身,只怕有负泽芜君期望。再者,即便我没有受伤,也不配做他的学生。”
蓝恭神色莫测,深深望了他良久,留下一句“罢了”便扬长而去。蓝慈不敢确定方才的言论是否被客室内的蓝朴听到,自觉窘迫至极,僵立原地怯于回头。身边的蓝景仪则不明就里:“泽芜君想收你为徒?你还要拒绝他?”
蓝慈咬着后槽牙,涩声道:“泽芜君不该有我这样的学生。”
蓝景仪不赞成地道:“泽芜君心中有数,他若认为你不行,怎么可能主动出言相邀?现在还来得及,与其跟着我家老头整日缩在屋内不出来,还不如再努力争取一下!泽芜君那么好说话,定能收你为徒的。”
蓝慈的思绪飘忽不定,又被蓝景仪一席话戳中心思,希望的火星堪堪燃起,忽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遥遥打断:“臭小子,当着我的面说坏话,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有排挤我的功夫还不赶快求个老师拜了,省得丢我的脸!”
蓝景仪撇了撇嘴,转过身去:“我说得也没错啊,你难道不是整天坐在屋内、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那声音谈不上年轻,但绝对称不上苍老:“修符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你懂什么?再求不到老师,你就乖乖跟启仁修剑去吧!正巧跟滋蕙同门,好好跟他学学!”蓝慈迟疑须臾,还是鼓足勇气转过了身去,但见一面色泛黄、须发斑白、脊背微驼的中年男子叉着腰站在客室门口,体态神情与蓝景仪极为神似。
修仙之人多少都会些延年益寿的法子,像蓝朴与蓝启仁这般年纪,在修真界内算不上年长,然而两人皆是须发早白、观之沧桑;蓝启仁为宗务教书之事困扰、折磨至斯,而蓝朴则另有缘由。
望及蓝慈的脸,蓝朴大为惊喜:“滋蕙?你怎么来了?莫非老天有眼、要带我家傻小子拜启仁为师去了?”
蓝景仪见蓝慈面色复杂,急忙解围道:“这不是滋蕙,这是他哥芝林!人家特地来拜你为师的!”
蓝朴神色一变:“芝林?噢,如果我没记错,你的琴和剑都还算不错,为何突然决意修符?”
蓝慈对他长拜一揖,将先前对蓝景仪编的那一番话流畅地重复了一遍。不知是不是错觉,蓝朴在得知自己非蓝惠之后,惊喜与热情似乎都在一瞬间消去了半分。
蓝朴闻毕沉吟不语。蓝景仪不敢随意出声打扰,蓝慈则惴惴不安地端着手等待审判;就在他已经开始思考被拒绝之后该何去何从时,蓝朴状似随意地问道:“你父母和弟弟可知晓此事?”
蓝慈作揖答道:“尚不知。”
蓝朴又沉默一阵,喟然道:“罢了,这些年来鲜有弟子拜访,你既能想到我,也算是缘分一桩,如若心意已决,那便择日拜师吧。”
蓝慈虽会运用一些基本的符篆,但绝谈不上精通,唯恐蓝朴嫌弃自己的修符水平,岂料蓝朴非但没像寻常收徒那般加以考核,甚至都没有对他进行深入的询问就草草收入门下,思来想去,只能归因于其门徒稀缺异常。
过程再草率,也终归是有师可拜了,蓝慈当即向蓝朴跪拜三回,郁闷的心情总算改善了一些。每逢有内门子弟拜师,都会择一良日在祠堂内举办小型拜礼,蓝朴几下掐指敲定,即令蓝景仪去拟文书呈与宗主。
“我家老头脾气古怪,别看他今天这样,有时候还像个闷葫芦似的一整天不说话,你做好心理准备!”蓝景仪一面取纸,一面小声嘀咕道,“他要是无端忽视你,就是研究遇到了瓶颈,错不在你,彼时别去扰他,过一阵子自己就好了。”
“多谢师兄。”蓝慈心下温暖如春,一边研墨一边说道,“修符喜静,与我性甚合,倒是师兄你,若我直觉不错,泽芜君过几日听完你的尺八,多半就会提出收你为徒,到时莫要辜负了泽芜君的一片真心。”
蓝景仪提笔,口中略敷衍地应了几句。他人虽大大咧咧的,倒是能写得一手好字,只怕也有屡犯家规罚抄的缘故在。蓝慈与他和蓝思追关系都不错,如今拜师成功,他也跟着高兴,三下五除二拟好文书,卷好封章,交与蓝慈,难得细心地叮嘱道:“你如果不知该如何面对泽芜君,就让倏尘师兄转交,不过我还是觉得泽芜君不会计较这点的!在我看来,你们还是直接说开比较好。”
蓝慈正望着手里的文书出神,闻言郑重谢过。
本章为过渡章,因此提前发了;新春将至,提前祝大家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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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引弓第十一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