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萍城上空的月色冷如霜凝,观音像后微弱的痛吟哀嚎仍久久回荡在殿内。俄而,一阵轻微的刺鼻气味伴着血腥之气弥散开来,蓝曦臣微微蹙起眉,抬袖掩面。
殿后隐约有白色的烟雾冒出,其他修士唯恐避之不及,纷纷退让。金光瑶神情莫测,半晌才沉声道:“去将门打开。”
戍守在门口的两名僧人立时上前,正准备挪走门闩,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叩叩之声。
殿内所有人登时神经紧绷。除去殿内的修士,观音庙外的院子里亦布有大批守卫,故而这种情况一般分为两种:门外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修为莫测的不速之客,可谓敌友参半。叩门声堪堪响过三下,所有金袍修士已迅速匿入黑暗当中,移动间靴履未踏出半点声息,委实训练有素;不多时,殿内明处便只剩几名僧侣打扮的修士,他们紧捏着可充作法器的佛珠,双手合十,准备见机行事。金光瑶望着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的属下们,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转而泰然自若地负手扬声道:“哪位?”
门外人道:“宗主,是我!”
一听这声音,蓝曦臣稍萌希冀的心再次沉至谷底,视线移回,不再去看。金光瑶则眉头舒展,比了个手势,庙门大敞,月色入户,一切如常。
苏涉甫一进门,就敏锐地嗅到了异常:“宗主,发生什么事了?”
金光瑶经他提及,脸色青红交加,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怒火,须臾低声道:“情况有变,我们尽快动身。”
苏涉恭声应下,探寻的视线仅在蓝曦臣身上停滞一瞬,随即匆匆奔到观音像后指挥起修士来。江澄冷眼望着面前逐渐褪去和蔼可亲姿态的金光瑶,腹诽道:“这人有什么好的,蓝涣为何对他念念不忘,甚至还可以为了他搭上自己的一生?”只要稍微细想,酸涩之意便止不住地泛涌,以至于随后蓝曦臣向金光瑶询问种种犯罪的细节都没再能听进去。
回过神来时,庙堂内的修士已撤走大半,漏窗外传来箱箧往来的杂音,偶有骏马嘶吟,看样子队伍已整装待发。
而自始至终,都再没有人出入过这座院落。
蓝曦臣一言不发地凝望着那尊面容无悲无喜的观音雕像,绝望与不甘轮番交织,终是化作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时,余光里的金光瑶向这边伸出手来:“二哥,走吧,我保证,只要我处境转好,定立刻将你安全送回。”
江澄暗忖:金光瑶的确尊敬蓝曦臣,即便胜券在握也丝毫不敢怠慢,真不知是出于由衷的敬畏,还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以备不测。
正当他想着,所谓“不测”便发生了。
只见殿内的所有修士神色警觉,手搭剑柄,团团围将上来,视线如豺狼般牢牢地钉在他——也就是蓝曦臣的身上,仿佛其一旦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就立刻予以致命一击。
被门生护到身后的金光瑶则面露错愕之色,半晌仍难以相信方才所闻,略带茫然地道:“二哥,你说什么?”
静可听针的庙堂内,江澄听到“自己”从口中低低吐出了四个字:“你不能走。”
话音刚落,腰间传来“铮”的一声清吟,朔月竟自动出鞘,长达五寸!
蓝曦臣虽甚少动武,可毕竟成名已久,在玄门中颇具不怒自威的震慑力,是以这声短促的剑鸣于草木皆兵的金光瑶等人而言堪称恐怖,几乎同时,数把刀剑出鞘的铮铮声充斥庙堂,森森寒影直指蓝曦臣心口!
江澄知道他的灵力并未恢复,朔月出鞘不过是感知到主人心绪激荡、从而产生的自我防卫,并非为对面理解的出手妨碍;思及此,他不禁替蓝曦臣捏了把冷汗:倘若动手,只怕占不到几分便宜,可若不动手,又着实太憋屈了,换做自己,无论如何也会选择死拼到底,绝不考虑其他余地。
面对如此危况,蓝曦臣的心未起一丝波澜,双手垂落于身体两侧不动,冷眼望向金光瑶。渐渐地,对面众人才恍然发现朔月虽出鞘五寸,但灵光极其黯淡,只怕它主人现在的灵力,只恢复了两成不到,若真打起来,必输无疑,是以纷纷放松了警惕。
良久,金光瑶平静地命令道:“都退下。”
修士们立刻躬身退后,举止井然。
金光瑶上前一步,一成不变的微笑中夹带了些危险的意味:“你想阻止我?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活下去吗?”
蓝曦臣正待答话,身形忽然一滞,抬手揉了揉额角。江澄内心则警铃大作——这种骤然涌上的山雨欲来的隐痛,他实在太熟悉了。
余光里,金光瑶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越凑越近,蓝曦臣强忍不适,艰难地挪动双足,似乎想离他远些,然身体竟全然使唤不得,四肢更是沉重如铅,汹涌剧烈的疼痛如刀锋般锐利,在混沌的头脑内疯狂搅刺。江澄一面咬牙忍受着如出一辙的痛感,一面眼睁睁地随蓝曦臣无力而绝望地坠落,尔后重重地跌进金光瑶怀中。
恍惚间,金光瑶将朔月轻轻推回到剑鞘内,温柔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多谢二哥成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实谓字字诛心。
蓝曦臣也不知是被气得还是痛得,意识陷入彻底的黑暗。
共情多展现当事人记忆最为深刻的片段,于是江澄被迫观看了蓝曦臣与金光瑶一路上“爱恨交织”的斗智斗勇,以及获救后与自己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惊讶地发现,蓝曦臣自从在会稽外海的福船上为他所救后,日后交往间竟时有面热心跳之感,只可惜他难以分清这种感觉究竟来源于自己,还是蓝曦臣。
倘若来源于蓝曦臣,是否就意味着其抱有和自己一样的感情?
江澄当然愿意这样认为,但随即又自觉荒谬。
蓝曦臣可以倾心于任何一人,但这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换言之,蓝曦臣多半只是以他为友罢了,毕竟蓝曦臣向来关心每一个人,甚至还包括了那些素未谋面的平民黎庶。
想到这里,他的心再次坠落进一大片灰蒙蒙的阴影中。
眼前又换了一副景象。从咿呀学语到扬名四方,从火烧云深不知处到射日之征、再到最后真正的观音庙对峙,种种细节,与脑中复苏的记忆一一重合,引起他的强烈舒适;随后封棺大典,消极闭关,江澄透过蓝曦臣的耳目,得到了一个令他豁然开朗的消息:就在蓝曦臣闭关寒室两年后,某日清晨,有三两门生例行洒扫庭院,活计枯燥乏味,门生又正值年少,不多时便忍不住边干活边窃窃私语起来,偶然言及了云梦江宗主闭关增进修为一事。
共情前,蓝曦臣告诉他,聂氏清谈会及之后的所有事,都是不存在的。
蓝曦臣还问他,是不是曾闭关修行过。
闭关修行,无非是修真者清心断念、提升修为的一种方法,多为不吃不喝地盘坐入定,心空静虑、聚神攻关,若能得道顿悟、道行飞升,那便再好不过。只是说来容易,实行极难,古往今来,闭关中途走火入魔者比比皆是,原因无外乎是为“相”所惑。相自心生,有相也好,无相也罢,皆是修行人的一道难关。
有相为尘世,无相属人心。江澄本以为入定后会遇到的,无非就是破碎流离的过往;他当初决意闭关,也是因着被过去束缚得累了,却怎么也绕不出,意欲增进修为,又不知从何而起,万般惘然之下,才选择了最根本的方法来修行。修行前他做了十足的准备,气昂昂地准备面对那些熟悉的晦天暗地的腥风血雨,却不曾想甫一睁眼,迎接他的,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光景。
成为宗主并迅速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外甥。
方兴未艾的云梦江氏。
不离不弃忠诚如一的江家主事。
茁壮成长的江氏子弟。
江澄没有一丁点准备,就融入了这宏大的无相之境。
尔后,他和白头如新的蓝曦臣见了面、交了友,即使最后金丹的事让他很不爽,他也必须承认,蓝曦臣真的是一个让他感觉很舒服的人。
在这世上唯一一个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潦草孤独地度过后半生。
江澄此前,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遇到这样温暖的存在。
时隔多年,他又开始拥有了憧憬一般的情感,憧憬的尽头,唯有一个蓝曦臣。
而现在,蓝曦臣却告诉他,这些全都是境中无相,统统是不存在的。
江澄一时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若没有蓝曦臣,他很有可能浑然不觉地在境中继续待下去,直到走火入魔。
他为无相所惑,这次的修行定然以失败告终。
果然……
果然,到头来,他还是一无所有的那个。
斑驳陆离的记忆悉数掠尽,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间,江澄以手扶头,双膝沉重无比地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惨白坚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响,江澄却似毫无痛觉般神色木然。他面色青白,口唇微张,似乎是想说话,或是发出凄厉而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哀鸣,然而终是哽咽得气都连不顺,只能从嗓子深处漏出几声喑哑破碎、不绝如线的痛吟。汹涌滔天的悲痛根本无处发泄,只能在体内横冲直撞,脑中更是嗡嗡一片混乱。
他几近无声地喊着、叫着。
我他妈就是个笑话。
江澄一边流泪一边想。
头痛欲裂。
忽然,一双宽大雪白的袍袖从身后包裹了他,将他严严实实地拢在这盈满沉香的一隅里。
他感觉到有人把头搭到了他的肩窝上,发丝磨得颈侧痒痒的。
江澄的心登时软得一塌糊涂。
江澄微微侧头,声音隐隐发着抖:“你怎么在这?”
蓝曦臣轻声道:“我和你一样的,所以会和你一起回去。”
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江澄不解。
蓝曦臣许是料到他的疑惑,主动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封棺大典后不久,我就闭关了?”
江澄点头。他当时还暗地里幸灾乐祸来着。
蓝曦臣摩挲他冰凉的手背:“我一时难以想开,消沉颓唐达一年之久……两年前我决心振作,一心只想突破修为,便不分昼夜地打坐静修,期间遇到的无相之境千奇百态,纵我费尽心力过关斩将,仍不见尽头。不知何时,我又入一境,睁开眼,便是你方才于我神识间所见之况。”
江澄道:“一年前我恰好也开始闭关修行……你的意思是说,你与我的神识在飘移出窍后偶然汇聚到同一个无相之境当中了?”
耳旁的触感上下小幅度地移动了两个来回,是蓝曦臣在点头。
江澄喟然:“这种情况,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蓝曦臣道:“我曾于藏书阁中看过相关记载……此类情况极其罕见,你闻所未闻也是情有可原。此谓‘会神’,大概是因你我执念均深,冥冥之间互相吸引,不知不觉便共入一境中了。”
江澄眉目柔和几分:“那真是巧了,曦臣兄,你我还真是有缘。”
蓝曦臣闻言轻笑一声,接着道:“这于你我而言也算好事一桩:古籍有云,会神利于助长双方修为,理同……”接下来的话却闭口不续了。
江澄面皮虽薄,但总归要比这蓝家土生土长的白菜厚上几分;眼下他和蓝曦臣也算是刎颈之交了,不由起了逗弄心思,故意装傻道:“嗯?曦臣兄,理同什么?”
蓝曦臣窘然:“你心明镜,何必再问我?眼下,正是你我离别的时候了。”说着直起身子,松开了这个怀抱。
江澄拉住他的手。
蓝曦臣止住动作,与他对视。江澄杏目流光,细眉紧蹙,殷忧之情呼之欲出。蓝曦臣倒是头一次在他脸上望见这种表情,急忙安慰他道:“待我灵识归体,就正式出关,彼时你我书信往来,亦能相见。”
江澄道:“我没担忧这个。你……是不是该渡劫了?”
蓝曦臣讶然:“……正是。你如何得知的?”
江澄道:“你修为本高我甚远,我这次修行成败参半,不可能突破多少,遑论渡劫,但你既然自两年前便开始修行,此次更是了结了你的心愿,大约也是渡劫时候了。”
蓝曦臣莞尔道:“不错。”
江澄这厢正为他担忧着急,却见本人安之若素、毫不在意,忍不住骂道:“只怕天雷一降,你就笑不出来了!”
蓝曦臣反握住他手:“我自有分寸,定活着见你。”
江澄愀然。
旋即,他凝注对方深琉璃色的眼睛,半晌转移了视线,冷声道:“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起初,魏婴也是这样向他保证的。可结果呢?因此,江澄已经不想再去相信谁的什么誓言了。他怕他一信,一憧憬,一期待,就会迎来更加空落恐怖的绝望与失望。
蓝曦臣轻叹口气,思忖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白玉塞与他,温声道:“此乃云深通行玉令,直达寒室,亦……可入藏书阁,**室。”
江澄迟疑:“你……?”
蓝曦臣垂眸静言:“你我……并无不同。故,涣愿敬你爱你。”
语毕,蓝曦臣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手捧住他的双颊,柔软的嘴唇在额头正中短且轻地触了一下。
江澄怔然。
蓝曦臣眼角微红,目若含星:“我愿信你,还望你信我……”
蓝曦臣最后一个“信”字堪堪出口,江澄就恶狠狠地扑了上去。
他终究遵从了自己的本能,疯狂地亲吻起蓝曦臣。这亲吻并非如方才蓝曦臣那样蜻蜓点水,而是把这位他一直以来都敬爱若珍之人的齿关完完全全地撬开,舌尖趁虚而入,杂乱无章地席扫遍口中的每一处角落;他贪婪地索取着,某些隐秘的、不知名的情绪破闸而出,蒸得头脑一片混乱,手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隔着厚厚的衣袍摩挲蓝曦臣的脊背。蓝曦臣受此撩拨,诸身酥麻,如置云端,呼吸不能,几乎要溺死在他灼人的怀抱里。
抵在江澄胸前的手微微发着抖,蓝曦臣双目紧阖,腰背挺得僵直,无声接纳并回应着他,脸颊的温度骤升,须臾就变得又红又烫。
两个人缠绵缱绻良久,江澄总算放过他的嘴唇,转而到白皙的颈侧亲舐啃咬。
蓝曦臣被他弄得痒了,几番下意识地去躲,都被江澄强掰了回来。
蓝曦臣气喘吁吁地道:“晚吟,我真该走了。”
他刚说完,江澄的脸就贴了上来,炽热的呼吸打到耳侧。
蓝曦臣自小从未与旁人有过什么肢体接触,最多也就是拍肩执手,江澄这么一凑,湿热的呼吸一打,他便全身泛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又要退避。江澄不容拒绝地按住他,直起身子,小心翼翼地在他的抹额中央落下一吻。
蓝曦臣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狂跳飞出。
江澄看他露在外的皮肤无不微微泛红,整个人也晕乎乎的,神情呆滞,不由心情舒畅,得意地道:“泽芜君,如何?”
蓝曦臣试了三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我……”然而依旧是连不成句。
江澄抚摸着蓝曦臣的玉令,目光追随指尖描摹过细腻的纹理,叹道:“如此,无论如何,江某也算无憾。”
蓝曦臣沉默半晌,揽他入怀。
他在他耳边低低许诺道:“我不唬你——这绝不是遗物,信我!”
江澄倚在他肩上,深呼一口气:“我信。待我醒来,定尽快去找你。”
两人安静地依偎一处。良久,江澄忽然闷闷地翻起了旧账:“你早知是境,却也不告诉我,还手无寸铁地跟着我在这里混了这么久。合着泽芜君是现世无聊得很,只靠入定来打发时间,还是灵力充沛惯了,想尝尝当个普通人的滋味啊?”
蓝曦臣温声解释道:“非是我闲来无趣。无相之境我已经历太多,而你是我遇到的唯一一位真实的存在,涣不过是想和唯一的故人……多呆些时刻罢了。”
江澄:“……说到底你还是在逃避现实。”
蓝曦臣从善如流:“你言在理,我改便是。”
江澄倏然话锋一转,恶狠狠地威胁道:“还有,话我先放到这里,你要是敢在现实里也把金丹给魏无羡,我就打断你俩的腿,我说到做到,不怕你弟弟来找我。”
蓝曦臣难得有些尴尬:“……好的。”
两人随即再次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他们明白,是该分别的时候了。
江澄最不擅表达真情实感,千言万语一时堵在喉中,不知该先挑出哪句来说,还是蓝曦臣善解人意,主动跟他告别,临行前柔声鼓励道:“你莫要担心。相者,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或许事实便如你所愿。”
江澄受他所染,僵直的脊背稍松,清笑一声,拱手回应道:“那我祝曦臣兄如愿以偿。”
话音刚落,视野便被一道璀璨刺目的白光吞噬殆尽,近在咫尺的蓝曦臣的身影也彻底消失了。
一梦华宵。
江澄在此之前,全然不知出关前竟会如此难受,恨不得把另半条命也搭进去。与蓝曦臣分道扬镳伊始,他尚觉周遭轻盈飘忽、宛如塘中水鸟般舒畅愉悦,然而好景不长,过不多时,胸前仿佛忽然坠了数块沉甸甸的巨石,压迫得他险些喘不上气;江澄犹自在无形的沼泽里挣扎了一阵,口鼻间猝然涌入大量新鲜的空气,随即,蛙声与荷风涤荡耳畔,四肢亦逐渐有了知觉。
待彻底恢复清醒后,江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不仅神识清明如洗、五官敏锐如新,筋骨更是毫无滞涩疲惫之感,变得柔软而坚韧。丰沛的灵流潺潺流遍全身,归入到温暖的丹田内,尔后再分头奔赴肢端,周而复始。
江澄徐徐睁开了眼睛,出神地打量着自己所处的这间位于莲花坞深处的卧房装横,尚在反复品味着这场真假难辨的黄粱一梦。
仔细思考下来,仍有些细微的疑点未能得解。譬如蓝曦臣为何会知道自己处于无相之境中?又为何会知道魏无羡的金丹之事?再者,蓝曦臣临别前的举动和言语,究竟是他的梦中臆想,还是其真情使然?江澄深知“承诺”的不确定性,即便他因着蓝曦臣的提醒,才得以冲破无相、修为大增,但他也不敢断定蓝曦臣飞升成功后仍能记得那些临别箴言。
患得患失的忐忑很快湮没了突破道行的狂喜。江澄手底无意识地摩挲着蓝曦臣的玉令,心下半沉。
月明星稀,云梦清凉湿润的夜风引得莲塘内花叶送声。江覃遵照父亲江栖的吩咐例行前往深院查看江澄的情况,他一路哼着小曲儿,还以为今日会同过去的一年一样平淡而终,谁知刚拐过最后一处拐角,就猝不及防地和江澄打了个照面,登时吓得一蹦三尺高:“宗主!您出关啦?!”
江澄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点事情也值得大惊小怪?”
江覃立刻点头哈腰地讨好道:“宗主教训得是,弟子恭迎宗主出关!”
无相之境中,江覃的样子与现在一模一样,显然不限于十五六岁,难怪自己在聂氏清谈会上第一眼便觉得奇怪。三月与三年之别,竟没能让他多加思考,倘若能坚持自己的初始印象,从而将这些细枝末节稍加推敲,他也不至于直到蓝曦臣办完一切蠢事后才幡然醒悟。
廊顶宫灯烁烁,映得江澄的脸色晦暗不清,江覃已不再是三年前没心没肺的孩童,早在江澄敷衍不耐的语气中察觉到自己方才多半打断了他的思绪,不禁有些惴惴。所幸江澄并没有像以往那般厉声斥责,而是继续淡然地道:“江栖呢?”
江覃连忙道:“父亲在书房里。”说着抬手引江澄前去。江澄满意地“嗯”了一声,欣然跟在身后。
一年未见,一向擅长活络气氛的江覃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觉无需多言,正暗自纠结着,就听江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仙门近来都有什么大事?捡要紧的说。”
江覃忙应了一声,回忆道:“您闭关后不久,清河聂氏举办了一场清谈会,父亲代您前去,会上倒也无事发生,只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新生家族,家主姓张,看样子为聂氏的附庸,对聂宗主言听计从。”
江澄的双眼微微眯起:“哦?这个家族在什么地方?”
江覃努力回想,半晌讷讷道:“那地名太过古僻,弟子实在记不起来了。”
江澄道:“无妨。那次清谈会,姑苏蓝氏来的是何人?”
江覃道:“是蓝老先生。”
答案合乎意料。江澄颔首:“接着说。”
江覃继续道:“据父亲说,金宗主近来成长得十分迅速,兰陵金氏的境况虽有好转,但仍不比从前。金宗主心态很好,多管齐下、缓慢运营,颇有成效。”他心思伶俐,不仅挑重点说,还挑江澄最为关注的部分先说,这让江澄心底甚是欣慰。
“那次清谈会上,有许多家族提请聂宗主担任仙督一职,但都被婉拒了,此后民间一直流传着聂宗主即将成为仙督的言论,至今没有成真,想来聂宗主是真心不想坐这个位子吧。”
江澄对他的猜测报以一声冷笑。
江覃不知江澄是在笑聂怀桑还是笑自己,悻悻地转移了话题:“至于姑苏蓝氏,蓝宗主长期闭关不出,含光君久不归家,一切事物皆由蓝老先生及族老商议定夺。”他本是按照四大家族的顺序一一禀报,却不曾想到这里才是江澄真正关心的内容。
“你怎么知道他们内部的事情?”江澄提出合理质疑。
江覃惶然:“……弟子在夜猎途中偶然得知的。”
他本想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岂知江澄刨根问底:“听谁说的?”
犹豫片刻,江覃还是如实相告:“弟子与金宗主、蓝氏子弟蓝愿、蓝愈等人结伴夜猎时交谈得知。”
江澄好像松了口气:“他们告诉你,就是信任你,管好自己的嘴,知道了吗?”
江覃乖巧地道:“弟子知道了。弟子自得到这个消息后就只向您一人说过,连父亲都没有告诉。”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澄这次出关后脾气变好了不少,更奇怪的是,似乎还对姑苏蓝氏倾注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和宽容。
正当江覃暗自欣慰江澄终于想通了的时候,脑袋忽然挨了重重一捶暴栗:“死小子,又走神!姑苏蓝氏的情况就这些吗?”
江覃如梦初醒:“还有还有!就在八天前,云深不知处上空聚拢了大片乌云,本以为只是场寻常雷雨,谁知这些云彩来了就不走了,不仅整整八天滴雨未下,云层还越积越厚,黑压压的一片,感觉都快压到人头顶上来了!大家都害怕会有天灾降临,人皇最近也天天召集道士进宫做法,当然,咱们莲花坞可没凑这个热闹!
“还有就是半年前老安宗主飞升了,他的儿子安客舟继位,却不知为何前日主动登门拜访,空手来的不说,客套几句就走了,不过您放心,父亲送了他几坛新酿的荷风酒,还有好些道学典籍孤本,绝对没有怠慢他……”
江澄语气急切地打断他:“安客舟来了?他都说了些什么?!”
江覃思忖须臾:“好像只是寒暄了几句,他家为蓝氏附庸,所以不可避免地谈论了几句蓝氏……啊对,父亲向他求教姑苏异象何解,他说那并非凶兆,而是吉象,再多就不肯说了。”
说话间,主事书房已近在眼前。江覃抢先跑去向江栖禀报,江澄抬眼望了望晴朗无云的夜空,心中的希望愈燃愈烈,恨不得立刻御剑去找蓝曦臣。
但现在不行。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
江栖得知宗主出关,欣喜若狂,丢下纸笔便迎出门来,一见月下负手独立、飒然一新的江澄,更是喜上眉梢:“恭迎宗主出关。看样子宗主此次闭关颇有所得。”
江澄点头:“一年来辛苦你了。”
江栖恭然作揖:“这都是在下应该做的。这一年我云梦境内风平浪静,亦不掺合别族纷争,百姓安居乐业,还请宗主放心。”
江澄道:“做得不错。”他似是由这句话联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了一下,苦涩的笑容一瞬即逝,“对了,你儿子是不是还没有取字?”
江栖愣了一下:“确是如此。小儿之名乃宗主所赠,在下不愿擅自污了宗主的好名,是以一直想寻个机会劳烦宗主再为小儿取字。”
得到了万分满意的答复,江澄释然一笑:“好,我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