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魏无羡和蓝忘机才神色复杂地从蓝曦臣的房间内退了出来。
两人在走廊碰见江澄,双方面面相觑,彼此无言,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江澄方才把陈情扔到角落,背对着独自安静地调息了一阵,总算头痛微缓;听闻忘羡二人退出,便勉强振作精神,意欲找蓝曦臣理论一番。
房中弥散着轻微的血气,蓝曦臣的脸色却出乎意料地好。甫一望见蓝曦臣那张温柔和善的脸,江澄立时气不打一出来,头痛仿佛也严重了几分:“你还敢见我?!”字字掷地有声,饱含威胁意味。
蓝曦臣仿佛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莞尔一笑,泰然自若:“实际上,我只想见你。”
一言一笑,仿若春风细雨,即刻就将江澄的怒火浇灭了一半。江澄感知到自己情不自禁的反应,一面暗骂自己不争气,一面却遵照蓝曦臣示意,在床前乖乖地坐了下来。
不得不承认,蓝曦臣如今的状态好得令人瞠目,很难想象是一个刚没了金丹的修士的状态。
莫非真如安客舟所说的那样,金丹是累赘,失去了反而可以活命?
重重疑虑在脑海中成倍叠加,险些盖过了被人多管闲事的愤怒。好在江澄没有为美人所惑,及时从柔软中抽出身来,抱臂冷冷地道:“我以为依泽芜君过往的教训,断不会再做出随意干涉别人恩怨的行为,没想到你不仅横插一脚,还如此蛮横无理,完全不顾他人感受、滥发善心,江某认为,你我之间,不如就到此为止罢。”
蓝曦臣坦然摇头:“我答应过魏公子,只要他帮我度化大哥,我定予他一份厚礼,故而此举只为活命和兑现承诺,并不为其他。”
江澄沉默须臾,仍觉难以接受,咬牙恨恨地道:“那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蓝曦臣的心思细腻如发,不可能考虑不到他的尴尬立场;更何况,他与蓝曦臣可是……
是什么呢?朋友?合作伙伴?
江澄被突如其来的失落感吞没——他绝不甘心做这样一类角色。即便蓝曦臣把金丹转移的举动让他倍觉耻辱、愤怒至极,可从另一层面来讲,蓝曦臣也算间接替他解了围,不是吗?
从今往后,魏无羡不必把自己永远拘束在鬼道上,更是彻底摆脱了仙门搅屎棍的纠缠和觊觎;而蓝曦臣赠丹无疑将成为一段玄门佳话,说不定哪天会被载入史册、流传千古。在此背景下,还有谁能想起云梦江宗主那血迹斑驳的尴尬往事呢?只要他将胸口那道狰狞的戒鞭伤疤一丝不苟地遮掩好,无论他还是魏无羡,都可以从此获得相忘于江湖的自由。
他该感到轻松的,就像卸掉了一道沉重的枷锁,且拯救他的人还并非出于怜悯。
尽管如此,江澄还是难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除了自尊难堪,江澄的心底还氤氲着其他的情绪,而这些恰恰是令他更为在意的——
蓝曦臣究竟可以为别人付出多少?
是谁都可以吗?还是单单为了他、为了蓝忘机?
在蓝曦臣眼里,他算什么?
心中隐隐有个答案:蓝曦臣乐意泽被众生,他江澄也好,魏无羡也好,宋岚也好,甚至金光瑶也好,在其眼中,都是一样的。
思及此,江澄忽然感觉胸腔内空落落的,仿佛一朝回到江厌离去世、他孤零零地坐在哭闹不休的金凌旁边那时,就算天塌下来,估计也不会比这更可怕了。
翻滚酸涩的情绪让江澄猛然意识到,不知何时,他的心扉已经向蓝曦臣完全敞开,露出脆弱的、柔软的内里,抱着被刺痛的恐惧探出头去。而现在,他自觉一只脚已然悬到了空中——
蓝曦臣倏尔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一双深琉璃色的瞳眸郑重地凝注着他:“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一直都是。”
闻言,江澄僵直的背脊无意识地放松了些许。
蓝曦臣接着关切地道:“你的脸色很不好,你看到陈情了?”
江澄一惊。
还没等他仔细询问,熟悉的痛楚又开始在体内窜动,江澄下意识扣紧蓝曦臣的手,咬牙煎熬。
冥冥之中,蓝曦臣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晚吟,你的头痛之疾,是从何时开始的?”
江澄苦痛难当,但还是挣扎着思考了片刻,犹豫着道:“……第二次乱葬岗围剿之后?”
蓝曦臣抬袖拭去他前额上豆大的冷汗,又问:“你近来可曾闭关修行?”
江澄蹙眉扶额:“金凌当上宗主后,的确曾闭关修行一月,略有小成,出关后就收到聂怀桑的请帖,叫我赴往他家的清谈会。”
蓝曦臣忽然笑了笑:“你可否仔细考虑过,自己真的已经出关了吗?”
江澄拧眉骇愕:“……什么意思?”
蓝曦臣继续凝注着他,一字一板地道:“晚吟,聂氏清谈会为子虚乌有,往后种种,皆为虚妄。”
江澄不假思索,立刻厉声反驳:“不可能!”
房中一时陷入死寂。
蓝曦臣神色淡然。他正襟危坐,面色微白、眸若点星,周拢流光、纤尘不染。宛若谪仙。
直叫人痴醉出神。
谪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沉声开口,将人唤回现实:“那你……可还记得观音庙?”
江澄狠狠一愣。
观音庙。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三个字仿佛彻底打开了记忆里的一个开关,而方才拥挤在脑中的东西即将喷薄而出!
猝然,数以万计的画面帧帧串连,疯狂在眼前流动。它们迅速浮越出来,紧接着风驰电掣地离去。过往种种,大段大段汹涌而入,犹如激浪抨石一般撞击着他的意识;耳边亦是一片嘈杂喧嚣,逼得人狂躁不安。
一种撕裂般的痛楚自心头悄然蔓延开来。这疼痛直冲灵台,所经之处,余感无不尖锐而刺骨。江澄痛极,颤栗不止,一手紧抠心口,遍身冷汗如瀑直流,唯有倚着蓝曦臣的胳膊,像片枯叶一样缓而轻地滑倒在其怀抱中,任由摆布。
这时,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江澄喘着粗气费力地睁眼,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庞近在眼前。蓝曦臣一手沿身后的屏栏搭着他左肩,一手绕过他胸前,把他严严实实地圈在了怀里。
“再忍忍,马上就好。”
蓝曦臣侧过头来低声安慰,温热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江澄似乎又不那么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稍稍减去了几分,然而江澄依旧决定不言一语。
他实在是太贪恋这个怀抱的温度了。
江澄不动,蓝曦臣却动了。他保持着拥抱的姿势,衣料细细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在向他贴过来。
“你……?”感受到蓝曦臣越靠越近,炽灼的呼吸都打到了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江澄紧张不已,索性把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僵着腰背,用尽气力伸出一手悬置蓝曦臣身后,时刻准备抱人。
然而蓝曦臣只是把额头抵到了他冷汗涔涔的额上。
江澄:“………………”
还没等他做出一个费解或尴尬的表情,眼前便天旋地转,疼痛亦随之消失殆尽——
共情??
在神识彻底抽离前,他听到了蓝曦臣温润的嗓音:“晚吟,这便是我欲赠与你的回礼。”
江澄再度睁眼,入目的是一片灰楞楞的乌瓦围墙。
围墙外由蓊蓊郁郁的古松点缀。此时天色已暗,古松化作一团黑漆漆的阴影,悬于半空。月朗星疏,一派怡人天色。
江澄下意识觉着这围墙熟悉。他想环顾四周查看全貌,可蓝曦臣就是迟迟不肯转头,只是呆呆地伫立月下,动也不动,视线在墙月松之间来回流转。时间一久,江澄发现,蓝曦臣的目光总会在围墙上的某处停留好长一阵;与其说他是看这一角看得最久,不如说他是一直盯着这一角,顺便往四周转转。
江澄疑惑不解。无论怎样反反复复地端详,都看不出此处端倪;然蓝曦臣依旧翘首以望,目光只在这一方视野里飘移。他心绪沉而不杂,含着一丝隐隐的紧张与期许,并不像是在思索揣摩,倒像是……
像是在等什么人来一样。
蓝曦臣就这样盘桓了许久,一颗心坠得愈来愈沉。
“蓝宗主。”视线终于后移,落到一人身上。这人身着金星雪浪袍,配饰中上,是一名兰陵金氏的门生。
蓝曦臣视野一转,江澄趁机捕捉到了围墙内的建筑。
是一座外表平平无奇的寺庙。
正是这样迅速的一瞥,让江澄的血液宛若骤凝,耳边再度开始轰鸣。他一时间竟无法分辨,这轰鸣声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是蓝曦臣的。
这是云萍的那座观音庙。
当初在这里发生过什么,江澄已全然记起。
金氏门生作揖,恭敬地道:“天寒露重,宗主请您庙内一叙。”
蓝曦臣口唇轻启,干涩的声音自咽喉深处传出:“不必了。我同金宗主……没什么好说的。”
门生一愣,似乎没能料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拒绝,毕竟蓝曦臣一路以来乖巧得很,从未有过此类言行。门生当即面露难色,正欲再劝,一人声自庙门口传来:“你不欲同我多言,我却有许多话想和你说呢。”
蓝曦臣闻及,满心苦涩,目光避开那说话人,重新背过头去。
虽然江澄没能看到说话人的脸,但凭声音就立刻识出了那人身份——这声音他太熟悉了。
兴许是见蓝曦臣态度将理不理,那人悄无声息地转悠到了他面前,执起他的手,温和地道:“我这也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只管放心,届时我定保你安然无恙、回归故里……”
蓝曦臣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抬眼直视对方,平静地道:“你觉得你能够逃得过一世吗?”
江澄终于见到了说话人的全貌。
果如猜想一般。
金光瑶微笑着道:“我已瞒天过海多年,一朝棋错,不足以惮。”
蓝曦臣坦然回驳:“棋错一着,满盘皆输。”
金光瑶道:“可你心里还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不是吗?”
江澄心下一沉。
半晌,蓝曦臣沉痛道:“是我姑息,一味信你,以为你心自有绳墨,放你做事全然不管,让你铸成大错……不论你有何苦衷,我绝不会再听你任你了!”
他失望至极,也绝望至极,说话亦不想委婉含蓄。然而放到江澄眼里,这些通通为不痛不痒之词,尽管已与蓝曦臣熟识,也忍不住在心底骂道:“苦衷?什么苦衷?沦入敌手,还说人家是有‘苦衷’?蓝涣啊蓝涣,你可真叫我来气。”
即使被一直袒护自己的义兄直言相对,金光瑶的笑容也未曾减退半分,依旧和声细语地道:“是吗?我就知道你之前一定是听过一些风声的,可是你却从未和我透露过只言片语,对我做的事情也一概不问……你还真是信任我,二哥。”
听及某两字,蓝曦臣的眉头微微蹙起:“我在金鳞台时便已说过,金宗主不必再叫我‘二哥’了,在下承受不得。”
金光瑶点头道:“不错,你的确说过,但如何叫却是我的自由;二哥,你说是也不是?”
回答他的,是蓝曦臣轻轻的一声太息。
论口舌,蓝曦臣纵是能言善辩,也绝比不过金光瑶:若说善辩者是伶牙俐齿,金光瑶则为混淆视听;同他辩论,极容易被他带跑,受他掌控,中他圈套。江澄此前吃过金光瑶花言巧语的亏,不由暗地里为蓝曦臣捏了把汗。
金光瑶道:“外面凉,二哥随我进去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蓝曦臣似乎并不愿意进去。他想回头再看一眼瓦墙,又怕被金光瑶察觉不妥,犹豫片刻,终是头也不回地抬脚迈进了庙门。
所以蓝曦臣究竟在等谁?
江澄印象中,那时他撑着伞匆匆赶到时,庙里除了金光瑶和蓝曦臣,就是金凌和不知为何晕了过去的聂怀桑,还有……
难不成,蓝曦臣刚刚是在等蓝忘机,或者魏无羡?
江澄豁然明了。大概当时,在蓝曦臣正好站到院子里的时候,有什么人从外头翻墙进来,给了他一丝希冀。或许是魏无羡,这个人翻墙的可能性最大,但保不齐蓝忘机也会跟着他一起翻墙,江澄坚信,这事蓝忘机完全干得出来。可随即,他又意识到一个诡异的问题:
此刻的蓝曦臣,怎么会知道有人即将翻墙进来?
既是共情,那么蓝曦臣的所听所闻所见所感,全部会被他感知,然记忆是毫不相通的;换言之,他脑海里的真实观音庙的全过程,此时的蓝曦臣绝对不可能知道。
除非……
除非,此时的蓝曦臣,本就知道这观音庙里即将会发生什么。
庙堂内聚集了许多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和佩持仙剑的僧人,大都在观音像后你一铲我一铲地挖得热火朝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这边金光瑶拿了两个蒲团过来,将其中一个恭敬地放到地上,请蓝曦臣坐下;见他沉默着坐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
趁金光瑶低头落座,蓝曦臣又悄悄向漏窗外瞄了一眼。
天朗气清,明月高悬。一丝云彩也无。
江澄也意识到不对了。
掐着时辰算,离当时他赶到那会儿也不远了。除了本应该到达的魏无羡、蓝忘机和金凌,还少了一个重要的情况。
雨。
当时聂明玦与温宁两具凶尸都在附近,阴气浓重,雷雨倾盆,滂沱而下。看这时的天气,就算立刻聚云成雨,也不可能下到那种程度。
江澄敏锐地察觉到,这里的轨迹改变了。
其实仔细一想,观音庙里发生的事,委实过于巧合;一旦其中一环出现偏差,整个系列的事情大概就不会发生。
假如金光瑶动作更快、在被发现之前就逃之夭夭了呢?
假如魏无羡等人,并没有立刻找到观音庙里来呢?
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真实与看似真实的过往相互串连,江澄大为悚然。这时,蓝曦臣掩于袖中的手紧攥成拳。
大概蓝曦臣也想明白了。
不会有人来了。
这次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亲手了结自己的过往了。
蓝曦臣的视线徐徐移回金光瑶的脸上。
江澄能清晰地感受到蓝曦臣怦怦狂跳的心脏,以及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情感,连带着呼吸都颤抖起来。
蓝曦臣出言道:“金宗主。”
金光瑶立刻微笑着抬头:“嗯?我在,二哥。可是想好什么话要和我说了?”
感情他方才一言不发,不是因为尴尬不知从何说起,而是在给蓝曦臣梳理的时间。可以说很贴心了。
蓝曦臣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一轮:“如果我问你话,你能保证如实回答吗?”
金光瑶道:“自然。二哥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
蓝曦臣深吸一口气:“好。那我问你:你的父亲,金光善,是否是真的被你……被你用那种方式……所杀?”
他就这样同金光瑶对峙起来。即便早已知晓真相,他还是忍不住要听听这位三弟的供词,仿佛还期许着能在供词里找到为金光瑶求情的细节。江澄默默地听着,桩桩件件,与记忆无异。
如出一辙的罪无可赦。
蓝曦臣一口气把所有的问题都问了出来。在场的就他们两个,江澄又无法自主说话,故对话很顺畅地进行了下去。蓝曦臣似乎无比忌惮金光瑶的口头功夫,全程只问事实,不问缘由;但凡听到他要为自己辩解,就立刻抛出下一个问题,唯恐被他颠倒黑白、分散注意力。
听至最后,蓝曦臣面色忽青忽白,头一阵一阵的眩晕。就算再听一遍,他的反应也不比当时好上多少。他抬手揉揉额角,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名金氏门生不知何时走到金光瑶身后,作揖道:“宗主,挖到了。”
金光瑶起身,看了蓝曦臣一眼,轻声喟叹道:“就这样吧……”他语气柔软,仿佛是在安慰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
蓝曦臣猛然抬起头,面露讶色,似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他又低低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什么叫‘就这样吧’?!”
金光瑶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他惊讶地道:“否则我还能怎样呢?”
蓝曦臣怒极反笑:“金宗主,你数罪并犯,居然还想要我给你一笔勾销?”
金光瑶也笑:“数罪并犯……”他喃喃自语,突然厉声道:“可你以为我想犯罪吗?!”
蓝曦臣毫不示弱:“那也是你能控制的!你若不想,如何能犯?”
江澄大概不知道,在此之前,他二人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对话。他只知道,如此失态的蓝曦臣,他是第三次见到了。
不过论时间点,这时的失态其实比他看到的那两次还要更早些。
金光瑶黯然道:“二哥,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蓝曦臣的声音冷静了一些:“我知道你想说,你是被逼的……可是金宗主,纵使他们待你刻薄,你也不该动手杀人!就算你为求自保,杀了他们,那你又为何连无辜之人也不放过?秦姑娘对你一片真心,你……”
金光瑶的脸上终于没了笑容。
漏窗外投射进堂内的月光堪堪照到他的腰部,上半身则尽数湮在黑暗之中。他的眼睛在晦暗间奇亮无比,目光幽若难明,下颌微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蓝曦臣。
蓝曦臣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恨你父亲,你可以将他软禁;你怕子轩公子威胁你的地位,你可以夺权;你……你恨大哥……”“我恨大哥?”闻及至此,金光瑶骤然将话从中截断。他啼笑皆非,保持盯着蓝曦臣的姿势往边上徐徐踱了几步,尔后将目光从蓝曦臣脸上移开,转而投向庙堂中央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语气中透着渗骨寒意,“你以为我是恨他?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锱铢必较、心胸狭窄、厌谁杀谁的人吗?!”
蓝曦臣双手死死绞紧袂袖,答道:“自然不是。”他望着金光瑶因微微狰狞而变得有些陌生的面孔,痛心疾首道:“我早就和你讲过不止一次,大哥他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他若真心要杀你,当初绝不会同意与你结拜的。结拜之事重大,我不敢勉强,自然是经由你二人同意后才得以进行的。大哥他爱惜你的才能,希望能对你多加管束,这是大哥亲口说与我的。你怎能……怎能……”
语末,蓝曦臣似是不忍将那话道出口,声音愈来愈弱,身形也随之萎靡下去。江澄感受着从心口传来的一阵阵连绵的抽痛,眼眶也微润,不免暗暗道,即便时过境迁,三尊的过往也依旧深深烙在蓝曦臣的生命里,生成一道狰狞的瘢痕,不但刺目,而且硌人。
思及至此,江澄却不合时宜地萌生出一股哀伤的挫败感。若非此次共情,他还会认为蓝曦臣是远离于这世界之外的、无悲无喜的高人。即便为世俗琐事困扰一时,也会很快一笑而过。而蓝曦臣对他的关怀,亦是出于一种悲悯众生的情怀,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原来,蓝曦臣和他一样,也是会久久沉溺于无奈和痛苦的。
他和他一样认真、执着,甚至于偏执到执拗。
蓝曦臣携着这些钝痛的记忆,在这个时空错乱的世界里试图抚平他的心伤;看着他从痛苦里慢慢剥离,自己的内心却仍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在蓝曦臣眼里是什么?和这芸芸众生一般么?
他又能给蓝曦臣什么?
他能给他什么,才能让蓝曦臣觉得,他是不同的?
他根本不懂蓝曦臣,所以他什么也给不了。
这边,金光瑶“呵”了一声,接道:“是,我承认,开始是我对不起他……那时我杀个欺压我已久的修士被他撞见了,他非要我去自首不可……然而我怎么能折在这一步?我若是去自首,我这辈子肯定全完了!所以我骗他,假装自戕,趁他上当,再……”“再让他动弹不得?”蓝曦臣截断他的话。
金光瑶噤声。
蓝曦臣无奈地摇头,像个学堂里对顽劣弟子束手无策的老先生。他低低道:“原来这是你的老方法了……”
金光瑶道:“二哥,那时我确实不该对大哥下手,但是!如果我去自首了,我会怎么样?大哥他是聂氏嫡子,生来地位尊贵,他当然不会明白,军功、以及惩罚,对于出身低贱的我来说,有着怎样重要的意义!
“二哥,你一定记得的,当年我还一无所有的时候,手头干的都是哪些事、别人又是如何待的我。”
蓝曦臣敛眸不语。
“后来,大哥听你的话,同意和我结拜了,我也很开心,以为从此往后,就可以摒弃前嫌、相互扶持、同舟共济。所以我做事处处小心、力求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得到他的认可,可结果呢?无论我做什么,他还是揪着我之前的事情不放!屡屡提起不说,还处处敲打我,这是欣赏吗?这是爱惜吗?!”
金光瑶的尾音回荡在偌大的庙堂里,敲击在蓝曦臣的心上。
江澄默然。他向来不好管闲事,更厌与人虚与委蛇,蓝曦臣如今惨况,他又是惊愕,又是庆幸,更多的则是身临其境的疲倦与恐惧。想想,能和金光瑶聂明玦这两大凶神恶煞为友多年,蓝曦臣其人亦是可怕得很。
骤然,数声凄厉的哀嚎响彻堂内,伴随着几发嗤嗤的奇异怪响;江澄猝不及防,跟蓝曦臣的躯体一同轻颤了一下,既而迅速寻到了声音的来源:大殿正中央的那尊观音像后!
金光瑶本犹自沉浸在数落聂明玦的怨恨之中,猛闻得此声,也是一惊,随即意识到计划出了问题,沉下脸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未落,正好有僧人从大殿后方疾驰来报:“宗主,东西被人掉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