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夜风萧索拂过,余烬于风间瑟瑟。
江澄踏过铺陈在焦土之上的枯枝残叶,稍一抬眼,藏书阁前那株衰朽的玉兰撞入眼中。
仅在数月前,这株玉兰的枝头还开着洁白如玉的花朵,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只能靠着凉薄的月光来挽回些生气。
云深仙府百年基业,奠之不易,毁之却仅一旦足矣。
一如云梦莲花坞。
思及至此,滔天的怒火与入骨的仇恨再次交织着从心底燃遍全身。
他真的好恨,恨温晁,恨温逐流,恨王灵娇,甚至恨己方阵营里那群胆小如鼠、总打退堂鼓的乌合之众。
更恨势单力孤、复仇迟迟无望的自己。
他就没能过上一天完全舒坦的日子;父母争吵不休,魏无羡处处压他一头,本想着就此和魏无羡作为云梦后辈,将来共同镇守一方也不错,结果只在云深求学几月,他那好师兄的魂儿就被姑苏的蓝二公子勾走了一半去;好不容易求学结束,他终于又不是一个人,谁料现在不仅家没有了,连唯一能给予支持的魏无羡也不知所踪。
他摩挲着母亲留下的紫电,淋遍风尘雨雪,没日没夜拼了命地往眉山赶,即使没有佩剑和盘缠,也不愿在途中多歇一刻,只求能快些将门户立起,好一雪前耻。
现下射日之征大旗已立,旗下可谓精英荟萃,然云梦江氏依旧仅有一人耳。
虽说手下也有一众从眉山虞氏手中借来的精兵,可终究不是江氏的门人,即便再听话善战,他心底也是不舒服的;距纳贤书发出已近七日,至今无人投诚,许是所有人都认定了江氏气数已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东山再起,这其间当然也包括了对年幼宗主的嗤之以鼻。
江澄每想到这里,便总会气得眼眶泛红。
蓦地,白石小路的另一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闪避,委身于一丛灌木之后,心中暗讽自己身为蓝氏大公子请来的客人,为何要像做贼一样躲来躲去。随即,他安慰自己说,现在仪容不端,自是无法见人的。
他将模糊了的视线抹清,只见一名头戴卷云纹抹额、须发皆白的老者缓步迈入了藏书阁。
兴许是云深不知处的老族人了。
江澄想着,脑海里瞬间浮出一众熟悉而缥缈的身影,不由心中发空,两排后槽牙紧紧地咬合在一起。
“叔公。”
江澄一怔,想不到藏书阁里本就有人。这声音他近来已熟悉得很了,是蓝氏准宗主蓝曦臣的声音。
那老者似是叹了口气,道:“曦臣,我听说你今日与聂宗主等,预备联合反抗温氏。”
蓝曦臣道:“正如叔公所言。”
叔公道:“你可有取胜之道?”
沉默半晌,蓝曦臣苦笑道:“曦臣不才,现下唯有取胜之心。”
叔公道:“前人为云深前赴后继多少年,我辈该做的,是护住他,而非以卵击石,毁了他。”
片刻又道:“曦臣,我自小就对你耳提面命,身为宗主当以保全家族为重,卧薪尝胆乃常态,你向来稳重,怎么做了宗主,反倒急躁起来了?我还听说你把江小宗主也带了来……你需知,江氏虽无辜不幸,但危急存亡之时,由不得你再广施善心。如若江氏当真重新崛起,江宗主也未必会记着你的恩,世态炎凉,如是而已。”
回答老者的是更为长久的沉默。
就在江澄气恼得险些蹦出去扬声理论一番时,叔公再次开了口:“我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自是了解你的。你现下虽有心参与伐温,但对战局还是一筹莫展的,否则深更半夜,触犯宵禁一人枯坐于此,又是为何?”
默然良久,蓝曦臣道:“叔公误会了。涣并无意帮扶江公子。只因江公子本自强,人又勤奋,无需任何外力来帮扶。至于温氏,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总归要与之一战的。”
叔公道:“那你也不应操之过急。我云深蒙难至此,当以休养生息为要。”
蓝曦臣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依涣之见,眼下即为最佳时机。”
似是气急,叔公的声音大了些:“启仁和忘机也就算了,为何你也如此固执!”
蓝曦臣道:“叔公放心,涣定能护云深周全。”
叔公被气笑了:“你凭何下此承诺?说来听听,我也好和其他族老交差。”
蓝曦臣道:“凭一必胜之心。”
叔公不言。
须臾,蓝曦臣又一字字重复道:“凭一必胜之心。”
在老者拂袖离去后,江澄在灌木后伏足一刻,才敢立起身来,轻手轻脚地踩回到白石路上。
讲真,他方才见那老者咄咄逼人的架势,还担心性子温软的蓝曦臣会因此变卦,毕竟现在唯一能稍加依靠的,除去眉山虞氏,就只剩年纪相仿的蓝曦臣了;他这重担砸得突然,许多事都无从下手,只能厚着脸皮赖在蓝曦臣身边偷师学艺,若蓝曦臣是棵墙头草,无疑会为他的复仇之路增添障碍。
现在看来,这顾虑着实多余。
他鼓足勇气,一脚踏入了残颓废败的藏书阁。
只见蓝曦臣端坐在残阁正中央,身边横七竖八地仄歪着无数断梁碎瓦,月光透过裂缝从不同角度射入这片肃穆的废墟,为那雪白清瘦的身影镀满清辉。
江澄默默地凝注着这背影。
蓝曦臣却从冥想中抽身出来,轻声道:“江小公子么?过来坐吧。”
江澄下意识推辞道:“多谢泽芜君好意,江某只是路过,不坐了。”
蓝曦臣声音中带了些笑意:“如此深夜,江公子还有兴致在一片废墟间散步?”
江澄心下一冷,反击道:“这便叫废墟,那我莲花坞岂不成齑粉了。”
话一出口,他便猛然醒悟,蓝曦臣所言本为自嘲,好缓和气氛,可他一心扑在复兴家族上,满心满脑都是莲花坞当日冲天的滚滚浓烟,以至日日怨恨缠身,看什么都开心不起来,遑论他本就有张刻薄的嘴。
可让他认错或是主动服软,却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心绪纷杂间,蓝曦臣已从月光中站起,在其满心不安、垂头不语时,轻轻地拍了拍他肩膀,温声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江公子切莫心急。”
停留在肩上的温度转瞬即逝,江澄抬眼,只见蓝曦臣背对着他,一手负后,重新步入月下:“温氏势大,横行无忌,凡有忤逆者,即斩除之,如此强势之下,进退维谷者大有人在,若要他们立刻抉择表态,自是不可能。
“这几月里我尽我所能游说百家,自认对各宗动向有所了解。彼时许多家族惧于别族惊变,不敢同我有一丝瓜葛,更有甚者意图借我笼络温氏……”
江澄一听,立时打断:“那你可曾受伤?可有痊愈?”
蓝曦臣一怔,莞尔一笑:“幸得善人搭救,现已恢复完全了,多谢江公子关心。”
江澄别开视线,支吾道:“那便好,泽芜君乃射日主力,若有伤在身,我方战力可要大打折扣了。”
蓝曦臣笑道:“此言可是折煞我了。”
江澄催道:“你快接着说罢!”
蓝曦臣见他无端羞恼起来,也不说破,接着道:“那些家族虽立场不明,但终归是难忍压迫的,因此我逐一劝说,再予以充足的时间助其权衡利弊,虽说花的时间久了些,但还是值得的。”
江澄望着他,心道有些仙门大概不是权衡利弊过后才作出的选择,只因单看蓝曦臣这般气度,总给人一种温和的安定感,仿佛追随在其身边,就定能胜利在望了。
自卑之下的艳羡与绝望之中的焦虑交杂着奔腾在体内的每一寸血脉中,日积月累,几乎要将他压垮;眼见仅比他大出两岁的蓝曦臣已然可镇守一方,自己这边却如沉石堕潭,连尽力翻出的一点涟漪都很快消散不见,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大仇得报?
他想到这里,又开始担心起魏无羡来,虽说舅母已派出人手帮他去寻,可还是放心不下,总觉着应由最最熟知那人的自己亲自去找,可眼下的燃眉之急却是伐温,即便宵衣旰食,也仍分身乏术。不过,魏无羡的失踪多半与温氏有关,只要灭掉温氏,就定能得到魏无羡的线索!
心焦,耳鸣,失眠,伤痛,折磨得江澄仅一月便瘦了一大圈,下颌尖尖,满布阴霾的眼睛衬得整个人愈发冰冷。
最终,蓝曦臣温声道:“我为江公子吹一曲《洗华》罢。”
能亲耳听闻蓝曦臣吹奏乐曲的机会不多,于是江澄没有拒绝。在一片时不时落下簌簌粉尘的废墟之间,月华皎皎、萧风瑟瑟,箫音悠远绵绵,乐人衣裳如练、款款似仙。
江澄抬眼凝注,硬是从此情此景中读出了一点孤寂凄凉的意味来。不过蓝氏清心曲名副其实,当晚,充斥着血腥与焦土的梦魇的确没有出现。
此后,他努力争取着冲往前线的机会,精进修为,苦等出头之日。
好在射日之征的主力为聂明玦、蓝曦臣等同辈之人,江澄很快奔赴到第一线去,凭着一腔刻骨的仇恨,杀得酣畅淋漓,其势如破竹。虽说与沉默寡言的冰山脸蓝忘机搭档,往往相顾无言,江澄也不甚在意,甚至觉着他二人在不断的战斗间已培养出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且蓝忘机同他一样,亦无比在意与魏无羡相关的一切消息,是以他偶尔还会主动找蓝忘机交换情报。
一日夜半,江澄坐在帐中对着地图昏昏欲睡,忽闻报有一人携门人前来投诚,瞬间清醒,简单理理仪容,三毒置于手边,将人召进帐来,一双锐利的杏目上下打量着这群身着黛色布衣的修士。
为首的是名相貌清秀、高身阔肩的男子,年约二三十,虽说浓眉如剑、大眼含星,面上却只挂着局促而友善的笑意,看着反倒有些真实。
不等江澄开口,男子先行双膝跪地,抱拳行礼:“小人赵栖,十年前家门为温氏所灭,父亲率残部东躲西藏,隐姓埋名惶惶度日;现如今射日大旗已立,我赵氏后裔愿全部投入云梦江氏门下,听从江宗主差遣。”
他一跪,身后的门人也哗啦啦地跟着下跪,江澄望着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一时有些不适应,默然思索片刻,沉声道:“赵氏乃何方家族?我怎么从未听过。”
赵栖道:“我赵氏原居天水,门派本就不大,加之十年前惨遭毒手,不得不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江宗主没听过也属正常。”
江澄回想了一下地图,天水一带自他记事起便已是温氏的地盘了,时间算来倒也刚好。不过他还是放心不下,接着盘问道:“照你所言,你族遭难,被迫远走他乡十年,期间都未曾反抗,为何现在突然想了?”
赵栖苦笑道:“江宗主,我族死的死散的散,能打仗的就只剩如今您帐内的这些,数来数去也不过三四十人,该如何反抗?小人一月前听说江蓝聂三家已开始伐温,于是率家族连夜赶来,可一族中有老有小,为躲避温氏又不得不在荒山野岭中行走,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待赶到姑苏时,才得知您已与含光君奔赴前线,幸有泽芜君答应安顿我族家眷,小人才能和其他族人连夜御剑前来投奔,还望江宗主见谅。”
江澄听到蓝曦臣的名号,想起此前诸多的暗中照拂,心下半暖:“泽芜君可还好?”
赵栖道:“泽芜君似乎比较繁忙,我等刚到云深时,他正准备前往河间一带。”
江澄“哦”一声,又问道:“仙门那样多,你为什么单单找上我?”
赵栖抬首凝望他片刻,肃然道:“小人实话实说?”
江澄抱臂靠上椅背:“自然,你若说谎,我可是能看出来的。”
赵栖缓缓道:“原因有二。其一,我等小族向来不入大族的眼,但我知您现下急需人手,定会考虑纳我等入族之事;其二,临行前泽芜君听闻我等欲投入您门下,便大加赞赏,小人认为泽芜君可信。”
他言毕,帐内便沉寂了下来。赵氏族人皆忐忑不安,疲惫的脸深深垂下,大气不敢出。良久,只听江澄在上方低低笑了一声,幽幽地道:“你说的不错,我这的确缺人;但我这里缺的,乃一心一意的忠诚之人,而不是借力打力、打算日后自立门户的人,你可明白?”
赵栖抱拳道:“江宗主放心。赵氏已灭,只要江宗主允许,我等此生只会姓江。”
身后的族人也皆抱拳,目光恳切。
江澄观这些赵氏族人,面色虽有疲惫,但个个目色炯炯,满面正气,大有当年云梦子弟之风范;在赵栖说话时,他们虽齐齐不语,但个个竖耳静听,可见纪律严明、众人齐心,是以只要令赵栖死心塌地,此队大可收入麾下。
这赵栖言辞恳切,既不刻意迎合,也不傲然自满,只是江澄心存忐忑,担心赵栖刻意伪装、其实另有所图,说到底,还是担心自己实力不足、镇不住他。
江澄沉思片刻,终还是败在了人手严重不足的现状下,遂收下了这支队伍,令全员将姓氏改为江,一辈子都不许再改。
翌日,蓝忘机递来一封信,乃蓝曦臣亲笔,道是赵氏亲族现已全部安顿在山下彩衣镇内的某处,皆安好,待江宗主收复云梦、重返莲花坞后,他自会派遣门生护送赵氏亲族前往,叫江澄不必担心。
江澄扶额。云深虽不如莲花坞那般惨烈,却亦是满目疮痍,他此前在云深暂住时,就没见寒室的灯熄灭过,危急之间,蓝曦臣毅然选择了参与伐温而非重振云深,本就顶着内外巨大的压力,现下又抽手帮他稳住赵栖,简直不要太好。
江澄暗暗记上一笔,心道我江晚吟可不是吃白饭的人,你且走着瞧,此恩我一定报!
不过不得不说,每当披着一身血污凯旋归返时,能喝上一杯江栖端来的热度适中的茶水润喉,当真是种久违的温暖体验。
江栖果真没叫他失望。即使射日之征已结束了数月,仍尽心尽力地呆在莲花坞。魏无羡也揣着一支乌黑的笛子回归了江氏,眼见着莲花坞在自己的手下重新崛起,江澄恨不得每晚都要去祠堂跪一跪,好向他那双严厉的父母炫耀一番——我江晚吟不比谁差,是江氏合格的后人。
他锐利的眉眼舒展开来,对着牌位磕几个头,转身离开了祠堂。
月下碧叶连天,荷影绰约,走近卧室之时,却发现江厌离与魏无羡的欢声笑语同莲藕排骨汤的醇香一齐从屋内传出。门吱呀一声打开,江栖提着食盒退了出来,脸上温和的笑意还未褪去;见过他,笑意更浓,恭敬地道:“大小姐与魏公子都在等您。”
江澄随口问了他几句宗务之事,无不对答如流,叫人挑不出错来。江澄甚是满意,挥退江栖,一手推开了房门。
只觉暖烘烘的灯火就着佳肴诱人的香气,蓦地将他团团包裹,直迎入房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