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辚辚,尘马萧萧。
他们已在西北一带连续奔波数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天笼四野、万物萧条、朔风凛冽的孤寥气象。蓝曦臣恹恹地半倚于车厢之中,身上裹着厚厚一层狐裘,任脑袋随车子的颠簸而摇晃不停,琉璃色的眸中倒映出帘缝外一道辽远的苍穹,这会儿恰好掠过一队井然有序的鸿雁。
眩晕之感无休无止,脑间撕裂般的钝痛延绵无期,蓝曦臣唯有静静地顺着车帘的缝隙向外窥探,目光沉沉,了无生气。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日落之后。
风尘仆仆的车子驻入客店停稳,疲惫的马儿欣悦地打上几声响鼻。麻布帘子将窗外的一切遮挡完全,车厢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金光瑶这才掸掸洁净的衣袖,柔声道:“外面已经黑了,没什么好看的了。二哥,我们下车吧。”说着,不等蓝曦臣表态,径自伸出手去,把人半拖半拽地扶了起来。
蓝曦臣自始至终不出一言,只是在金光瑶凑过来扶他的时候,淡淡地瞥去一眼,不过很快便移开了去。金光瑶不以为意,像是早已习惯了一般,笑吟吟地扶人下车,和这些日子当中的每一天一样,一直搀着蓝曦臣进入饭铺坐定,斟茶递筷,挑选房舍,无不亲力亲为,安排妥当。
待他事无巨细、一一吩咐下去,菜肴早已布了满桌,经客卿低声提醒,才抽身出来,赶去陪蓝曦臣用餐。
撩开竹帘时,蓝曦臣正背对着他举头望月,桌上的饭茶均一口未动。
西北的月色稀薄如水,檐下风灯摇曳,蓝曦臣垂在身后的抹额亦随风翩跹,雪白的背影孤寂而脆弱。
金光瑶半掀竹帘的动作凝固了一瞬,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略一摆手,一名下属便附耳过来,将他的吩咐悉数牢记心间,连声应喏,躬身退下了。
金光瑶再一抬眼,蓝曦臣已然转过身来,深沉的目光正上下审视着他。
金光瑶笑道:“二哥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蓝曦臣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道:“从未有人不正眼看你。”
金光瑶笑意更深:“二哥,事已至此,你说这些,又有何用?”
蓝曦臣沉默半晌,竟讷讷地点点头,怔忡道:“你说得对……事已至此,纵我再如何,亦是无力回天。”
金光瑶颔首道:“这才对嘛,来,我听这家掌柜的口音像是姑苏那边的人,故而多点了几道菜,现在看来做得都不错,你多吃些。”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对面坐下,将几片清炒的菜叶夹入蓝曦臣碗中。
蓝曦臣没有拒绝,看也不看,一一塞入口中,待吃净了碗里的,还一反常态地主动伸筷,从面前的瓷盘里夹了枚白果来吃。
金光瑶见状,欣喜万分,但还是挪走了这盘菜,语重心长地道:“这个不能吃太多,换一道吃罢。”
蓝曦臣捏着筷子,看他一点一点重新调整菜肴的位置,忽然牵起嘴角笑了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金光瑶不解:“二哥此话何意?”
蓝曦臣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喃喃道:“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无奈的言语间,仿佛又回到了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然金光瑶心思机巧,自然能够体味出蓝曦臣的话语和那一笑之下,埋藏着的深沉尖锐的讽刺之意,也不知是在讽刺他,还是在讽刺蓝曦臣自己。
蓝曦臣其人,锋芒尽敛,款款温柔,原来也懂得该如何讽人。
可那又如何呢?
这时,随着一声清朗的吆喝,竹帘半掀,伙计步履轻盈地闪身进来,松木托盘上稳稳托着一碗用料清淡的阳春面。
望见蓝曦臣错愕的神情,金光瑶的嘴角再一次爬上笑意。他道:“我来吧。”同时伸手将面碗轻轻放到蓝曦臣面前。
淡琥珀色的清汤浸着光润雪白的面条,翠绿的葱花与芫荽点缀其上,熟悉而朴素的香气蒸得他神思恍惚。垂头细看,发现这清汤之中,竟还沉浮有几枚小巧的海米。
江南水乡。
金光瑶向竹帘外一使眼色,把守在外的门生会意,立刻摸出数颗碎银递与那伙计,伙计得了甜头,更是喜笑颜开,又是点头又是鞠躬,欣喜万分地下楼去了。
蓝曦臣将这些看在眼里,叹道:“你这又是何必。”
金光瑶笑道:“即便时候非常,小弟也不会忘记重要之事。今日二哥生辰,自是要吃面的。”
他见蓝曦臣迟迟不肯动筷,遂接着诱劝道:“小弟此番境况,不能大张旗鼓地给二哥过生辰,实属无奈,二哥尽管放心,待到了东瀛,小弟一定给你全数补回来。”
蓝曦臣听了,果然气闷填胸,像是赌气一般拿起筷子,挑起面条,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以求不要再听他说下去。
金光瑶低低地笑了一阵,道:“二哥,你总是这样……”
蓝曦臣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宛如缟素般雪白的帐顶。
这是在寒室里,一张他睡了整整三十年的床上。
他眨眨眼,望着帐顶出神。
仿佛周遭的一切皆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在此虚空静躺,没有喧嚣,亦非静谧,徒留一片死寂。
蓦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入床帐,将这一片空白刺破,露出一角。
柔和明亮的灯火霎时射了进来。
与这灯火同时映入蓝曦臣眸中的,还有一张棱角分明的俊秀面庞。
那人与他对上视线,顺势在床沿处坐了下来,抱臂道:“怎么醒了?我可不曾吵你。”
蓝曦臣清浅一笑,回答道:“偶得一梦罢了,你怎么还不歇息?”
江澄执拗地道:“噩梦?”
蓝曦臣思索片刻,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是。”
江澄见他如此,眉梢一扬,揶揄道:“哦?那定是梦见‘故人\'了。”说着把头偏向一侧去,不去看他。
蓝曦臣忍俊不禁,支起上半身,伸出双臂牢牢环住他肩,道:“江宗主,飞来横醋,味道如何?”
江澄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当然没好味!可泽芜君好意,江某不得不吃。”
蓝曦臣诚心诚意地哄道:“是在下的不是。”
江澄“哼”了一声,这才把头转了回来。
蓝曦臣将床幔的缝隙拨大了些,远远望见自己的书案上依旧点着一豆孤灯,不由叹道:“你说你,宗务繁多,何苦跑到我这里来熬夜……你明天来,也是一样的。”
江澄反问道:“明天来?我明天来,还能见到你了么?”
他没来得及仔细思量,便将心底所想脱口而出,反应过来时,只会红着一张老脸清嗓,解释不能,否认也不能。
蓝曦臣扑哧一笑,但又怕他羞恼,于是称赞道:“言之有理。明日兴许要忙上一天,恐怕会怠慢江宗主。”
江澄瓮声道:“可不是,泽芜君盛名在外,自然有许多人来给你庆贺生辰。”
蓝曦臣福至心灵,一眼便看出江澄郁结,好笑道:“你又怎么了?”
江澄悠悠道:“没怎么,就是在想,曦臣兄又把我当孩子哄呢。”
蓝曦臣笑道:“你误会了,我没有。”
江澄叹了口气:“你已成习惯,自然不会晓得。”
“那好,我不惯着你了,时候已晚,江宗主若还赖在我书案前不去歇息,就要叫人怀疑这寒室之中,究竟谁为主、谁为客了。”
江澄惊诧地望他一眼,只见蓝曦臣松松抱着被子,眉眼弯弯,疲累僵冷的心顿时温软一片。
良久,他道:“罢了,泽芜君明日生辰,尊你为大。”说着,起身去书案上收了公文,吹了灯,一边解护腕,一边往床边走来。
蓝曦臣表面八风不动,道:“你要睡我这?床太窄,容不下。”
江澄佯装不悦:“难不成你要我睡地上?这就是你们姑苏蓝氏的待客之道?”
蓝曦臣赧然。江澄留宿寒室,实属头一遭,云深不比莲花坞,每一张床的尺寸都量得严格仔细,两人一同睡着实有些勉强;不过,他却抱有私心,不想另辟一屋给江澄,故而事先并未吩咐下去,现在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面皮的厚度。
江澄说完,又自顾自解衣宽带,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只剩下了一件中衣。
他白净的双颊热似火烧,仿佛把所有的勇气都随那宗主外袍一同蜕了下去,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你往里面去,给我挪个地方。”
蓝曦臣鬼使神差地应了,往帐子深处挪了挪。
江澄四肢僵硬地爬上床,跟蓝曦臣枕到一条枕头上,死尸般直挺挺地躺在外侧。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后,蓝曦臣轻声道:“……睡罢。”
说着,一双胳膊从锦被里轻轻伸过来搭到他身上,轻轻搂了搂。
江澄脑中嗡地一声,一下子抓住了蓝曦臣正待抽回的手。
夜深人静,蓝曦臣温热而急促的呼吸拍打在耳边。
旖念叠生。
江澄半坐起来,信手一挥,帐外几点灯火应声熄灭,只留下床边不远处的一豆微光。
蓝曦臣试探着道:“晚吟……何意?”
昏暗的灯火映出江澄嘴角温柔的弧度。他顺着蓝曦臣的手腕抚上手背,缓慢摩挲着,低声道:“自然是‘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