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灵不稳”四字甫出,蓝曦臣心头霎时一麻,面色微变,顾不上与安客舟和江澄说话,立时躬身拨开帘子,率先抢下了马车。
那个名叫聂长风的少年早已由几名蓝氏子弟接手照看,蓝景仪在叮嘱那名声音喑哑的聂氏门生速速去客栈某处禀报聂怀桑后,从腰间取下了尺八“逢春”。不远处的蓝慈、蓝惠等人闻风而来,见状纷纷取出灵琴席地而坐,很快,一曲清心音在山林中幽幽地回荡。
蓝氏来者皆为族中的精英子弟,清心音被灌以至纯至厚的灵力演奏,就如同在山林上空铺开一张巨大的织脚细密的灵网,除聂长风作乱的刀灵外,周围二十里内的邪祟怨煞皆被这一曲涤荡了个干净;蓝曦臣听得乐声,逐渐放缓了脚步,待一曲完毕后,才蹲下身来仔细查探。
眼前这名聂氏少年的灵脉已较方才平和许多,意识也清明了些许。蓝曦臣温声问了些诸如感受如何的简单问题,随即又道:“可否将你的佩刀借与我看看?”
聂长风看清了他面容后,受宠若惊,忙不迭拼命点头。
他的眼白里尚存有一些狰狞的血丝,迫使蓝曦臣又一次回想起聂明玦爆体而亡时的那双赤红骇人的眼睛,心中微微刺痛。
有聂氏门生主动上前将聂长风的佩刀“平明”双手奉上。蓝曦臣稳下心神,起身接过,右手甫一握上刀鞘,一大股无比灼热的刀气陡然沿小臂乱窜上来,所幸他早有提防,固气于外,这才免受刀灵影响;若换作从前,安抚区区刀灵自不在话下,但如今灵力于他珍贵甚金,在未安置好聂明玦之前,蓝曦臣本不打算在任何场合动手。
这时,身边忽然多了一人,不由分说将平明劈手夺过:“你还是省省力气去对付赤锋尊罢,这等小事,交给我就好。”说罢刷地抽出刀身,动作迅速且利落,容不得半点拒绝。刀锋出鞘,众人眼前瞬间刺入一道雪亮亮的白芒,待回神眯睛细看时,不由震惊万分:即便是淬炼至纯、吹发立断的刀中精品,其锋刃也远达不到这般雪白的地步!寻常的上品刀器予人寒冷肃杀之气,可此刀却异常得近乎邪诡了。
蓝氏的少年们不了解其中奥秘,见状纷纷出言慨叹,聂氏的门生却个个面色凝重。安客舟也纠正道:“此言差矣,阴不平阳不秘,祸也。”话音将落,左手扔鞘在地,转而曲指往刀身上一弹,动作幅度不大,在场所有人仍觉刀鸣声贯耳明晰。安客舟凝神静听,尔后似是嫌声音持续得太短,复又弹指叩敲两回,倾耳细品。众人完全听不出所以然,杵在原地默默地看他表演,半晌,终于有聂氏门生忍不住问道:“敢问……道长,您这是?”
这名小辈跟随聂长风一路,并未与聂怀桑同行,对庐山安宗主的印象还停留在安客舟的父亲那里;而安客舟近三十年来极少在外抛头露面,如今初出茅庐,认识他的人自然寥寥无几。眼下尽管被尊称为道长而非安宗主,他也丝毫不介意,甚至懒得去纠正:“如你所见,我在听音色。”
他这回答倒不如不回答,众人听了更加一头雾水,许多聂氏门生则悄眼瞥向蓝曦臣。蓝曦臣会意,轻声提醒安客舟道:“先前温若寒在明玦兄父亲的佩刀上随意拍了几下,尔后刀身在夜猎时突然断裂,聂老宗主因此伤重长逝。自那以后,聂氏弟子便对外人拍刀此举十分忌讳。”
安客舟恍然,扬声道:“原来如此,可我的确是在听音色,泽芜君可为我作证,是不是?”
蓝曦臣颔首:“不错。刀灵虽受你灵力压制,但每一次发出的音色都存在轻微差异,可见灵体暴乱之象仍有蛰伏,即便这回强制压下,不久之后仍会继续躁动,愈演愈烈。”
他话音刚落,就望见聂怀桑等人在方才那个聂氏门生的指引下风风火火地从客栈方向狂奔而来。
聂怀桑拎着衣摆踉踉跄跄地抢在最前头,口里不住地嚷道:“云间,是这里吗?”
聂云间的嗓子彻底发不出声音来了,只能红着眼眶疯狂点头,脚下不停,一手抬起指向蓝曦臣这边。
一见到聂长风赤红未褪的双目,聂怀桑似是被不堪回首的记忆席卷,面上立时惊惧交加,脚底一软,不顾旁人的搀扶,连滚带爬到聂长风面前捧住他脸,左看看右看看,平日里惯于上翘的眉峰紧拧成了一股绳,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聂长风的双颊被掰来掰去,浑身不自在,艰难地道:“二堂叔,你莫急,我没事。”
二堂叔?蓝曦臣与安客舟相视一眼,神色皆愀然。
蓝曦臣上前一步:“你是长风?”
聂长风总算逃离了聂怀桑的蹂躏,拱了拱手:“见过泽芜君。侄儿现在站不起来,方才也是神思恍惚,这才有所怠慢,还请泽芜君宽恕。”
蓝曦臣摆了摆手:“无妨。想不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名侄儿,还是十二年前,即是聂明玦去世的前几个月;在聂明玦去世后,他虽也会频繁地赶往清河,但绝大多数时间都耗在大厅内听聂怀桑大倒苦水,或者帮忙处理宗务,再无暇像以前那般闲坐喝茶、四处游逛了。
小儿长大后容貌有所改变,更何况隔了足足十二年之久,是以并无人怪罪蓝曦臣;聂长风本人更是不记得小时候蓝曦臣对他说过什么话、给过什么吃食,他能认识蓝曦臣,不过是十二年间在大堂前远远望见过无数次罢了,而这次是他记忆中离蓝曦臣最近的一次。
久闻蓝曦臣脾性温煦,如今挨近了看,的确予人平和安稳之感。思及此,聂长风的胆子大了起来,某个想法在脑子里刚刚浮出,就立刻付诸实践:“那个,泽芜君……”说话的同时,两眼里还迸射出强烈的求知欲。聂怀桑不解其意:“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蓝曦臣也道:“你堂叔说的对,尽管说吧。”
聂长风道:“我的佩刀自一月前奉命除怨时起,便一直嗡鸣不止,甚至有时拔不出来,那时刀身尚无异常,我也没有什么不舒服,可自从到了这里,刀灵忽然变得狂躁起来,我根本制不住它,常常心浮气躁、头痛欲裂,方才眼前更是血红一片……泽芜君,我是不是离死不远了?”
此语一出,四周霎时鸦雀无声。
聂怀桑率先回过神来,一反往日怂样,双手紧扳住他的肩膀,安慰道:“不会的,以后都不会的,你尽管安心修炼好了……”话语苍白而无力,但从聂怀桑口里说出后,蓝曦臣却心头微微一颤,自觉异样。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也跟着温声安抚几句,转头点了蓝慈、蓝惠二人,命他们每日定时去给聂长风弹奏清心音,直到人完全恢复为止。
就此,事情才算告一段落,聂怀桑目送着门生们七手八脚地搀着聂长风走入客栈,转身拱手道:“曦臣哥久等了。房间已分好,特地挑选了僻静之处,我家主事也和各家打过招呼,不会有人前去烦扰的。”
蓝曦臣点头,微微笑道:“辛苦你了。”
言行间,竟没有丝毫隔阂,一如既往。
这固然是聂怀桑愿意看到的,但面对蓝曦臣熟悉的笑脸,他还是忍不住在心底犯起了嘀咕:眼前的这个二哥,跟往常比起来,似乎有些不同?
自然是不同的。或许聂怀桑可以用“在金光瑶身边呆了三个月”这种理由来勉强自圆自说,可蓝曦臣却着实经历了比这三个月还要漫长难熬的时光——
就在昨晚,在□□与灵识均承受了撕裂般的痛楚之后,他终于能将自己的故事全部串联起来了!
正如聂怀桑所说,分给蓝曦臣的房间的确静谧安逸,只一眼便知有心。蓝曦臣之前被金光瑶拉着坐了将近两个月的马车,浑身摇得几乎散架,现从姑苏到边境不过半月,一趟下来全无疲态。江澄则不然,尽管一路规律作息,但多年不坐马车,深觉四肢酸软不爽,进屋之后坐也没坐,先在客室简单活动起了拳脚。
另一边,江覃闻说江澄到了,忙御剑从深山老林里赶来拜见。他当日与蓝景仪、金凌等人查阅完典籍后,便随先行部队一道赶来增援。据魏无羡说,聂明玦的怨气已经进展到了极端棘手的地步,在正式动手前,他们绝对不能硬碰硬,否则难保会在将来的某个关键时刻上掉链子,因此在这半个月里,他与其他修士的任务就是把聂明玦的去向摸清,换句话来讲,就是别让尸跑丢了,否则大部队抵达后还需现找,既费时又费力;至于在仙门和坊市里被广泛传颂的蓝忘机、魏无羡与温宁联合宋岚共同奋战的英勇身姿,他尚未有缘再见第二次。彼时神仙打架的壮观场面,他半月之后回想起来仍历历在目,心神犹在激荡——
电闪雷鸣、暴风骤雨、地崩山摧!虽说四人当时并未恋战、点到即止,尔后迅速撤离,但也给旁观全程的江覃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许是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了。
江澄锁眉听着江覃绘声绘色的描述,不屑与轻蔑明晃晃地展露在脸上:“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就是斗个凶尸吗?”
他一说,江覃才猛然记起,江澄是最不喜被人比下的,更何况是当面夸赞别家的人,其中还有“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察觉吓得他寒毛倒竖,赶紧悻悻闭了嘴,暗自庆幸江澄没有骂他,却又纳闷江澄为什么不骂他。
江澄见他的费解几乎要从眼里溢出,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接着说啊,然后呢?蓝忘机他们人呢?”
“哦,蓝氏设了结界,含光君他们每日都要查看四五次,我离开时仍在巡查,约一个时辰后才能赶过来。”江覃一边回答一边悄眼观察江澄神色,竟是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不对劲,师父不对劲!若换作平时,自己方才那一番言辞,绝对会招来一顿臭骂,可眼下别说是臭骂了,江澄的怒火居然都没被挑起,莫非这一个多月里,江澄想开了?
想到这里,江覃忽然有些失落,遂委婉地道:“师父,其实我觉得您以前那样挺好的,总不至于憋坏了自己。”
江澄:????
他开始怀疑江覃是不是被魏无羡灌了什么**汤。
江覃自不知道他这些日子里与蓝曦臣一处,呆得那叫一个舒坦,连带着戾气也消减不少,只觉江澄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暗忖一会儿告辞后找师兄江量旁敲侧击一下;正在脑子里安排得头头是道,额前忽然被不轻不重地弹了一记,回神过来,听到江澄骂道:“好小子,这才多久没管束你便闲散成这副德行,跟我说话居然还敢走神?真该把你送回云深不知处再学上几年,好叫你这辈子都忘不掉规矩!”
江覃闻言,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被关在云深里的那段百无聊赖的崩溃时光,立时打了个哆嗦,连连告饶,但在挨了江澄的骂后,他心里反倒舒坦了些,异样的感觉也散去大半。
江澄又问了他一些关于聂明玦的细节,诸如穿着如何、眼球颜色如何、脖颈处的黑纹如何、可有武器之类,又听他东扯西扯了一阵,随后把人打发走了。
夜幕低垂,有聂氏门生上楼来传膳。他们在路上耗费了半月,聂怀桑早就急不可耐,不愿再拖,于是抵达当晚便邀宗首名士们同聚,共商大事。荒郊野外,没有什么宫殿宅邸,只有粗糙简陋的小饭铺,所幸最近连日暴雨,今日方歇,旅客寥寥无几,聂怀桑砸出十锭足银,把掌柜伙计哄得服服帖帖,主动帮忙将饭铺内的十余张木桌拼到一起,安置于正中央,这便成了他们今晚的会议现场。
江澄下楼时特意在梯口等了会,果不其然,不多时,蓝曦臣携蓝景仪款款而下,两人视线相对,一惊讶一得意,相顾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
江澄主动上前与蓝曦臣骈行,将蓝景仪彻底挤到了后面:“曦臣兄,别来无恙?”
距他二人分离,不过一个时辰而已。蓝曦臣却笑答:“别来无恙。”
蓝景仪默默地跟在他们身后,满头雾水,不知所云。
待走到一处木梯拐角处时,江澄忽然贴近了蓝曦臣,低声在他耳旁说起小话,蓝景仪只当有机密,非常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与他们隔出来一大段距离。
忽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
不对啊,现在蓝氏宗主是我了,江宗主为啥不来找我,偏偏要跟泽芜君说??
看着两人越靠越近的背影,疑惑仿如雪球般在蓝景仪心里越滚越大。倏尔,他望见蓝曦臣转头招手,似是在叫他过来。
你们可算记起我啦?蓝景仪想着,大步凑了上去。
“长风那边,你多关注着,一旦有异,立刻告诉我或怀桑,知道了么?”
蓝景仪作揖应下:“弟子知道了。”他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道:“泽芜君,聂长风他怎么了?是因为聂宗主把他的刀当指南针用,才导致刀灵越来越狂躁么?”
只一句话,就令蓝曦臣和江澄陡然色变。
江澄率先反应过来,一手紧捂他嘴,神色严峻,低声威胁道:“说话归说话,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整个客栈的人都能听到了!”
蓝曦臣也是修眉紧锁:“景仪,你如何得知此事的?”
蓝景仪从江澄手下挣扎逃出,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忐忑地嗫嚅道:“这话是上次江覃来云深时悄悄和我说的,我保证,我听后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连倏尘师兄也没告诉!”
江澄与蓝曦臣相视一眼,面色稍有缓和。蓝景仪的眼珠左转右转,得出自己似乎并未闯祸的结论,一颗高悬起的心逐渐落地:“这么说,是被江覃说中了?”
江澄在蓝曦臣耳畔所言正是此事,为江覃方才新告。见窗户纸已被捅破,他便不再故作神秘,抱臂甚是坦率地道:“差不离吧。”
蓝曦臣却未敢苟同:“长风是他亲堂侄,血脉相连,他怎会……”
江澄不耐地打断他:“亲堂侄怎么了?”稍作停顿,复又沉声提醒道:“你对他恩重如山,从小到大皆是如此,可他又是如何待你的?”
蓝曦臣微微一愣。此刻他脑子里想的,不是聂怀桑那晚看似温和冷静、实则深不可测的言行,而是——自己一直待聂怀桑如何,江澄为何会知道?
不过他非直肠直肚之人,至少对江澄开口之前总会拐个弯,是以并未将这句疑问道出。
蓝景仪对此深以为然,不住地点头附和,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倏尘师兄也说了,聂宗主目的不纯,泽芜君千万小心!”
他二人尚不知蓝曦臣那晚经历了什么,只觉聂怀桑的种种行径令人匪夷所思,绝对藏了一肚子坏水,虽说蓝曦臣也不是省油的灯,可毕竟是自己人,自要千叮万嘱一些。
蓝曦臣的笑意清浅温润:“好,我定注意。”随即重新与江澄并肩,三人继续往一楼饭铺缓缓挪动。蓝景仪在后面乖乖跟着,俄而听得蓝曦臣向江澄夸赞道:“江小公子聪颖伶俐,竟能以一叶知秋,当真后生可畏也!”
江澄蓦得褒奖,顿觉面上荣光灿烂,近乎飘然,嘴上故作矜持地道:“不敢当,比不过你家门生,知书达礼、通晓古今,个个都是世家楷模。”说着偏过头去,欲问蓝景仪一声“是不是”,谁料话刚到嘴边硬是咽了下去,转而瓮声质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
蓝景仪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原本要斜撇到耳朵根底下去的嘴角顺势上扬,假装无事发生过:“没有没有,晚辈只是觉得江宗主您说得对极了!”
说话间,饭铺将至,三人遂收敛了笑意,稍理衣冠,互相无声交流过后,齐齐步入。
那十余张木桌从饭铺的一头绵延至另一头,上置诸多粗碗廉碟、瓷杯竹筷,菜肴盛得盆满钵满,浊酒则用陶坛装着,坛身与封口处的红布皆蒙有一层土尘,脏兮兮地摞在不远处的地面上,颇显粗犷。油亮的木凳一张紧挨一张,四周二十余根火烛个个燃烧正旺,但厅内也未如何明亮,反而弥漫着幽灰的薄烟和劣质石蜡的味道,嗅之呛鼻,俨然盖过了食物的香气。
这支队伍里的人大多出身显赫,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即便曾跟随聂怀桑跋涉南下,也没吃过什么苦头,如今生活质量直线下降,悲从中来,唯有不住地嗟叹。可抱怨归抱怨,饭还是要吃的,众人只得强忍不适入席,华冠丽服配山肴野蔌,委实难得一见。
魏无羡甫一进门,就被这滑稽的盛况给惊呆了。他第一时间想捧腹大笑,却又觉不合时宜,硬生生憋了回去,最终只是倒抽了口凉气,这一抽不要紧,室内浑浊的空气骤然入肺,呛得他立时躬身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喷嚏,成功吸引了在场大多数人的注意。
或许是被魏无羡的这一喷嚏打得猝不及防,抑或是难以消化铺陈在眼前的一切,蓝忘机直立于原地,冷如冰雪的面色罕见地添了些茫然。
聂怀桑率先陪着笑迎了上来:“含光君,还有……魏兄,条件有限,劳您二位多担待。”
魏无羡吸了吸鼻子:“哈哈,不打紧、不打紧!含光君也不介意的,我俩这几日吃的和这差不多!”
准确来讲,是他吃的和这差不多。蓝忘机成名多年,早已练成辟谷之术,别说半个月不吃不喝,就连下半辈子都没有再吃饭的必要;魏无羡则不然,只因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莫玄羽灵力太低,不仅金丹没有,辟谷也没练成,一顿不吃当真饿得慌,蓝忘机虽然会做吃食,可荒森野岭的,莫说香辛调料,连个像样的炊具都无,总不可能自己挖土现烧一个,只能寄希望于客栈或草草对付,是以魏无羡早就习惯了这种乡野吃食,甚至还有些迷恋,毕竟这跟他当年在乱葬岗上自己捣鼓出的那些“东西”比起来,还算挺好吃的了。
眼前的这群修士,有九成都已辟谷,但每逢清谈会、比武会等大型场合,仍会辅以佳肴瓜果,也算礼节之一,否则就是彻头彻尾的茶话会,不仅颇为无趣,更有失待客之道,因此即便条件再差,场面也是要做足的。
蓝忘机上前一步,略一拱手:“聂宗主。”这便算打了招呼,“我兄长何在?”
聂怀桑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直接抬手指了方向:“尚未开席,曦臣哥一直在那边跟江宗主说话呢。”
忘羡二人顺着聂怀桑手指的方向望去,轻烟朦胧间,依稀可见蓝曦臣与江澄交谈甚欢的背影。那两人身边还跟了两个小的,着装一金一银,定睛稍加辨认后,才认出是金凌与蓝景仪。
修真界中,许多小门小派势单力薄,与百年世家相比,无异于蚍蜉之于大树,为求自保,他们往往闻风而动、随波逐流,因此从来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江氏蓝氏这类名门望族,自然也是他们的重点关注对象。众人只知江家宗主与出身蓝氏的含光君蓝忘机不对付,平素也不见其与蓝曦臣有甚往来,怎么突然变得这般亲厚友爱、如胶似漆?
奇怪,真是太奇怪了!众人三五成群,分散在厅内的各个角落里,饱含复杂的视线若即若离地黏在那一对背影上,掩袖互相窃窃私语着。
不单他们傻眼,连忘羡二人见了这诡异的情形也明显愣了愣,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上前插入到他们中间去。
自从父亲青蘅君去世后,蓝忘机便甚少见到与人谈笑风生得如此自然的蓝曦臣;当然,也可能是他一直看不惯金氏的做派、屡屡拒绝前往金鳞台赴会的缘故,因而未能亲眼见到其与金光瑶谈天说地时的和睦情形。但归根结底,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生泛出轻松和欣悦的蓝曦臣,委实令他眼前一新、乃至微微动容。
魏无羡则没有那么多感慨。之前在蓬莱的光满楼下,他怯于与江澄相见,灰溜溜地选择了逃避;而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他将前尘过往在心底翻来覆去地碾碎打磨,似乎给自己找回了一点勇气。此次赶来赴宴的途中,他甚至把对方打骂自己时该如何妥善地应对都想好了,可现下看着江澄在蓝曦臣身边负手而立、稍显柔和的背影,竟觉有些幻梦之感,内心五味杂陈。
他二人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幸而聂怀桑主动引他们上前,一边拨开人群,一边扬声叫道:“曦臣哥、曦臣哥!你快看看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