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轻手轻脚地关上殿门,与蓝忘机相视,二人脚步匆匆,一路赶到金鳞台下,果真捕捉到了张自求矮小蹒跚的背影。
魏无羡一个箭步窜上去,笑嘻嘻地道:“张先生何必急着走?”说着伸手搭上其瘦小的肩膀,把人轻轻扳回来,定睛一看,笑容僵硬了一瞬。
赫然显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张极端丑陋的脸。嘴唇惨白干枯、鼻梁内凹,牵得眼睛的外形诡异无比,面颊上更是疤痕纵横,没一块好肉;这张脸上唯一说得过去的,就是一双黑漆漆的瞳仁,深藏那对在狭长的眼眶里。
人生来再有残缺也不可能如这般集缺陷于一身,想必张自求早年曾受过无比严重的伤,且从这些狰狞交错的伤疤来看,应是伤得面目全非。
张自求神色略显惊诧,兴许是因多年来极少有人见了他的样貌还能保持这般淡定。待看清来人是魏无羡,张自求枯无血色的嘴唇牵出森然的笑:“夷陵老祖可是有事?”
他的声音着实怪异,每每听他说话,魏无羡就总能回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在乱葬岗中摸爬滚打的经历,心里不是很舒服,但他很快转换心情,强压不适,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友善:“张先生好术法,竟将秦宗主一击毙命,晚辈佩服。”
张自求一哂,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小生对老祖之才望尘莫及,当不起这一称赞。”
魏无羡暗笑,想不到这怪老头子还挺谦虚。虽说意外,但也不愿与之过多纠缠,便单刀直入道:“张先生方才说奉聂宗主之命前来,那么也一定是出身世家咯?敢问是哪家仙门?”
张自求承认得很痛快:“襄平张氏。”
襄平张氏?从未听过,莫非是刚崛起的家族?魏无羡偷眼瞄向蓝忘机,却见对方眉头微蹙,看样子亦是毫无头绪,遂接着套话道:“我看您刚才用的术法着实厉害!我一时不得解,可否请您赐教一下?”
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没心没肺的好奇,但张自求还是眯起眼沉默片刻,喟然道:“看来老祖是不满刚刚小生杀死秦宗主之为了。”
魏无羡被一语道破心思,暗暗吃惊,面上笑意更浓:“先生多虑了,我绝无此意!”
张自求道:“虽说事发突然了些,可这样无疑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不是么?”
魏无羡不语。张自求瞥他一眼,继续道:“既然在场诸位都不愿出手,那么只能由小生代劳了。”
的确,瞧秦苍业那副被仇恨蒙蔽的样子,就算蓝忘机将其制服后好言相劝一番,抑或打入牢中囚禁至死,都不如一击毙命来得干净。网开一面往往后患无穷,然金凌还是个孩子,教他亲口下命令取人性命,未免太残酷了些。
张自求是奉聂怀桑之命赶来相助,可有金光瑶残害聂明玦在先,聂怀桑为何对金氏比江家的人还要积极?再者,张自求自称襄平张氏族人,又为何会听命于聂氏的宗主?
这时,蓝忘机忽然开口道:“殿外。”魏无羡应道:“是了,当时殿外围了那么多人,您又是如何制服他们的?”
张自求终于舍得将目光分出些固定到他身上。魏无羡直视这双眼睛,心头漫上一种战栗的熟悉感,思绪总不由自主地受之牵引,往尘封的记忆深处追溯,不由自主地忆起某段刻骨铭心的、由血泪浇筑而成的、人生中最不愉快的经历。
蓝忘机搭到肩上的手令他瞬间回神,清爽绵柔的灵流缓缓地进入身体,急促的呼吸随即慢了下来,魏无羡抬眼对上张自求意味深长的目光,强颜欢笑道:“先生怎么不说了?”
张自求也不戳破他,只道:“此乃小生闲来自创的符咒,恐难登大雅之堂。”
魏无羡道:“别介,我也是符修,你我正好对路,还请先生赐教。”
见他纠缠不休,张自求也没生气,依旧扯着破铜锣般的嗓子打着太极,魏无羡自认能言善道,怎料今日竟遇到了对手,尽管他变着法子从各个角度试图攻破获取信息,也都被一一推了回来,拳拳犹如打到了棉花上,再加上张自求的嗓音总让他感觉在与鬼怪对话,过不多时便败下阵来:“老先生,我真服了你了,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就放你走,行吧?”
张自求漆黑的瞳仁中迸散出得意:“老祖请讲。”
魏无羡道:“不知我二人可否跟您一同前去蓬莱?我保证这是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可别再糊弄我了。”
张自求怪笑了几声,干涩的喉管发出咯咯的诡异声响:“若老祖愿意,自然是好,只是您身边这位恐怕是不大愿意的。”
魏无羡挑眉:“哦?为何?”
张自求正待再答,脸色忽然一变,转身便走,余光瞥见魏无羡伸手来抓他,更是加快了步伐,一边嘴里反复嘀咕:“你居然诈我、你居然诈我……”尔后不论魏无羡说什么都不再搭话,一瘸一拐地踏上金鳞台前的辇道,像只疾步的鸭子一般,跌跌撞撞地直往山门而去。
魏无羡莞尔,也不强留,双手环胸瞭望张自求落荒而逃的背影,目色半沉。
蓝忘机见状,道:“你无需挂怀。”
魏无羡苦笑:“你也发觉了?想不到宗门之内,竟还有我的同行……那个襄平张氏究竟是何来历?居然敢这样明目张胆?”
依据方才地面上符灰,魏无羡便已能将其中玄机窥破一二,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毒辣至极,乃是直接将灵识击碎,半点生还的机会都无。
一如他当年在乱葬岗内摸爬滚打之时、为了彻底从地狱走出,不得不修出一身狠绝的功夫,以此大开杀戒、驭鬼趋尸。
他的心底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倘若张自求当真如他一般修习鬼道,或许他俩还真可以找个机会坐下来聊一聊,虽说有蓝忘机信他爱他,可在鬼道修行方面,他一直孤单得要命,此前遇到薛洋时碍于其恶行累累、又害了晓星尘及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故满心不爽,不欲与之多谈,而现下这个张自求实力莫测、归属仙门,很难不勾起他的好奇心。
蓝忘机仿佛将他的心思看透,语气罕见地强硬起来:“魏婴。”
魏无羡回过神来,见蓝忘机面色不虞,忙赔笑道:“蓝湛你放心,我保证乖乖的!”又适时了转移话题:“张氏应该是最近才立起的家族,所以一定会依傍百年世家生存;听这张自求的语气,多半是依附于聂氏。”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继续道:“方才我诈他说漏了嘴,看样子此前一直跟踪咱们的的确是聂氏中人,而聂怀桑恐怕也已经知道泽芜君被救的消息了。”
蓝忘机道:“他在蓬莱,金光瑶在会稽,双管齐下。”
魏无羡连连点头:“不错,他想把最麻烦的丢给我们。且依泽芜君心性,就算明白他想坐收渔翁之利,也定会选择亲自阻止金光瑶。蓝湛,咱们时间不多了,事不宜迟,快些动身吧!”
蓝忘机道:“好。”
魏无羡随他一同站上避尘,任由蓝忘机从身后将自己牢牢拢在怀里,头脑仍在飞速运转:“聂怀桑这次出手帮金凌,既能巩固讨伐金光瑶的队伍,又能收买人心,真是高明!只是这小子成日里不学无术,怎么突然变机灵了……难不成是因为张氏的缘故?莫非这张氏里人人都像张自求一般深不可测?啧,这有点难办啊。”
蓝忘机默默地听着他分析,将避尘驭得飞快;念及风势过大,便施了避风诀,拢着魏无羡的手臂稍稍紧了紧,向会稽而去。
且说蓝曦臣那日与忘羡二人分道扬镳,受蓝思追与温宁二人所护,日夜兼程,不消几日便在会稽郡落了脚。
会稽郡地处姑苏边境,其向西南偏行数十里,便是距云深最近的彩衣镇。蓝曦臣做了这么多年宗主,必是知晓的,然而他自始至终都未曾表露出一丝无法归家的遗憾,仿佛抵达的只是个偏僻的陌生小镇一般。尽管如此,蓝思追也不敢松懈分毫,整日赖在蓝曦臣房中尽职尽责地盯着人,直到亥时将近、蓝曦臣洗漱之时才敢离开,随后则由温宁接班,藏在客栈附近,继续“监视”蓝曦臣,以防他偷溜出来、只身犯险。
如此不过一日,蓝慈等人便携令前来了。待见到蓝曦臣,几个月里受过的心酸与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个个眼圈通红,更有甚者当面哇哇大哭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蓝曦臣深受此景震慑,满心哭笑不得,明明受罪的是自己,现下却还要尽力安慰这群孩子,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人手既增加了,蓝思追便排好了轮值次序,同时对这些师弟师妹们千叮万嘱,绝对不能放蓝曦臣出去;可蓝曦臣毕竟位居尊长,若哪天执意出行,怕是难以阻拦,蓝思追只盼着忘羡二人快些回来,好尽早卸掉这份叫人忐忑不安的担子。
照蓝曦臣所言,金光瑶最终选中的渡海之地应为会稽,为防止打草惊蛇,他们一行选择在临海的城郊落脚,包了间偏僻的客栈居住。会稽人杰地灵,又是港口,自古繁华,加之有姑苏蓝氏庇佑,鬼邪怪谈之类少之又少,故而大大减少了他们被仙门中人发现的几率。头几日少年们都还胆战心惊、处处留心,待到第三日,也就习惯了下来。
傍晚时分,蓝曦臣正在院中教习弟子术法,月色清凉、铺满冷阶,若非因灵脉闭塞而周身泛寒,蓝曦臣可能还会更享受一些这久违的安心时刻。
数日前江澄突如其来的头痛,让他彻底下了一个决心。
自三月前醒来,发现自己正受金光瑶胁迫、抵达云萍城时,种种不合时宜的违和感便如藤蔓般缠满他的心底,而踏入那座观音庙内时,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每待他凝神静思,企图捕捉脑海中那些一瞬而逝的片段时,却立刻头痛欲裂、压迫得无法思考,只得做罢;如此类似的事情,这三月内已发生太多太多,他也逐渐学会了如何避开痛点,单利用推测来拼凑出种种与现实相悖的可能。
譬如,在观音庙内等待金光瑶取东西时,他总是忍不住偷眼往院墙上瞧——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于是他便猜想,兴许自己是在下意识地等一个人出现,并借此推断出金光瑶极有可能因那个人的到来而耽误了逃亡进程。而跟随金光瑶不断迁移的过程中,这一违和感极少再现,便是说明,金光瑶很可能于观音庙丧命……借着这些零零碎碎的猜想,他大约拼出了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就在他一面勾勒另一条命数作为闲来消遣、一面尽力与金光瑶斡旋时,平日里甚少来往的江澄却忽然撞入到故事中来。
起先他也不甚在意,只一心扑在金光瑶的命数上,然而当看到江澄自察觉到魏无羡的存在后、便出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症状时,困扰了他三个多月的疑云霎时烟消云散。
原来此间种种,不过一“境”耳,不知为谁所造、不知用以何为,眼见江澄如此孤傲的人,竟也被这头痛折磨得没脾气,蓝曦臣暗下决心,无论那些“可能”有多么糟糕,也定要寻到破境之法,好让江澄与自己、或许还有其他人免遭痛苦。
虽说决心已定,却无从下手,眼下当务之急,是让金光瑶迷途知返。可正如江澄所言,他并不希望惊动百家,金光瑶固然连犯数罪,可若论起祸因,与他着实脱不了干系,疏于管教也好、授**曲也罢,不必由旁人来说,他自己也无法再接着纵容下去,即便身孤力薄,也必要亲自奔赴了结。这三月里,他并非没有尝试过劝说金光瑶回头是岸,甚至做好了与他一同赎罪的打算,然而这位印象里敬上怜下、深识大体的三弟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许是疲于伪装,虽表面仍对他尊敬有加,但意志从未有过动摇;蓝曦臣窥破这点,失望至极,不由生出了数十年以来的第一丝真正的恼意,血气翻涌间狠下心来汇聚灵力、意图一击溃其灵脉,却因灵力稀薄,以失败告终。
由此,金光瑶便不再频繁地与他见面,唯一能做武器的裂冰也被悄然换走,幸好他做了两手准备、提前知会了弟弟,剩下的就只需以身体虚弱为由拖着,能拖一时是一时;而如今金光瑶是否会真如松尾所言、从会稽出发,他也难有十成把握,但松尾与金光瑶等人之间微妙的关系让他最终选择了相信。至于松尾究竟为何屡屡“粗心大意”,他也不得而知。
讲学已毕,少年们收拾好散落到地上的符骸,拥在蓝曦臣身后,一行人正待返回客栈内休憩,院落柴扉忽然“吱呀”一声弹开,十余双眼睛立刻聚焦过来,少年们不约而同退到一处,将蓝曦臣严严实实围起。这几日内他们已将这座客栈承包,照理说日头偏西时掌柜便会按约定挂出打烊的牌子、不再迎客,怎么还会有人明知故来?
蓝思追右手轻搭剑柄,双眼紧盯着空空如也的柴门。温宁由于周身阴气过重,不宜长时间在一处久待,故而此刻并不在附近;倘若真有人欲对泽芜君不利,他们这些弟子就是拼死也需护其周全。他与其他师弟师妹迅速交换眼色,缓慢而坚定地走出队伍,一步一步试探性地凑近柴扉。身后,他的空缺迅速被另一名弟子填补,蓝慈与蓝惠则严阵以待,准备随时冲上去搭把手。
蓝曦臣见这些弟子临危不乱、组阵有序,甚是欣慰。他不忍叫蓝思追只身涉险,却又无法贸然出言高呼,只得视察四周环境、估算距离,右手探入袖中轻拈琴弦,以求在出现半点风吹草动之时能够迅捷出手。
众人提心吊胆地望着蓝思追在门口来来回回巡视了一圈,尔后安然无恙地返回,心下稍稍松懈下来。蓝曦臣不放心,拉过他前后端详几圈,反复确认没有怨咒邪灵缠身后,才松了口气。
蓝思追道:“弟子无事,泽芜君请放心。”
蓝曦臣拂去沾到他襟旁的一星碎符,温声道:“无事便好。”
一弟子道:“这柴扉分明已用门闩拴住,缘何会忽然向内敞开?”
蓝思追道:“门闩断了,应是被人从外部攻破的,可我方才查看,门外空无一人,地上也没有东西留下,不知何意。总之大家切莫放松警惕。”
蓝惠建议道:“师兄,不如我们换一家客栈?”
蓝思追摇头:“现下天色已晚,且不论临时去寻另一家隐蔽人少的客栈有多难,一旦我们移动,便需传音与魏前辈含光君、宗主和鬼将军,既然已被人盯上,再传音便有被拦截的可能,风险过大。再者,魏前辈和含光君已从兰陵离开,想必明天一早便可与我们会合,我们只需严守这一晚,明日再迁往他处。”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众少年纷纷赞同;蓝思追转头望向蓝曦臣,希望征求他的意见,却见蓝曦臣遥遥盯着重新闩上的柴扉,不知在思考些什么。他遂出言询问,还贴心地将自己的观点简单阐述一遍,蓝曦臣回神,微微笑答:“思追所言甚是。不过此事虽说诡异,但不必过于耗心费神。”
众少年一一应是,簇拥着蓝曦臣上楼,好言安慰着把人送回了房间,随即心照不宣地一股脑儿凑到饭铺中开起小会。
蓝思追道:“刚刚泽芜君的意思,你们可听明白了?”
一弟子接道:“听明白了!泽芜君是想缓解咱们的紧张!”
蓝慈道:“我觉得不止于此……方才那事照理来讲当引起警惕,泽芜君反其道而行之,兴许是自有打算。”
蓝思追道:“正是如此!鬼将军不久就会回来,在此之前咱们调换一下轮值顺序,一定要保护好泽芜君!”
众少年纷纷应是,小脑袋攒到一块儿,开始商议起轮值来。
蓝曦臣甫一回到房间,便牢牢闩好了房门、设足结界,取来朔月与江澄赠予的琴后,顺手将窗子大敞。
夜风潮凉,倒也静谧。就在他吹着习习远风、思绪万千时,忽觉手腕一热,低头查看,却发现袖口处火星微现,而灼热的中心,正是那枚从蓝思追衣服上拂下的一角残符!
这残符也不知何时粘上了他的袖口,一边烧着,一边还摇摇晃晃地蠕动,蓝曦臣立即聚灵于指,将其打下,同时一手扶剑,眼瞧着那残符在微弱的火星中烧成一个小小的人形。
这变幻无穷的招数,蓝曦臣已然看倦,却每次都防不胜防。他冷冷地道:“莫要故弄玄虚。”话音刚落,那纸人身形一晃,骤然膨胀作了人形,操着生硬的发音寒暄道:“泽芜君,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