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时蓝忘机带着蓝曦臣与魏无羡离了光满楼,在街上足足走过两刻钟,才找家像样客栈,向掌柜要上三间房。蓝忘机取出那枚精致小巧的钱袋,将一锭纹银轻轻放到柜台上。
蓝曦臣忽然问道:“为何?”
蓝忘机身形一顿。听蓝曦臣方才的语气,仿佛是在诘责他一般。
半晌,蓝忘机闷声道:“兄长何意?”
他言语间裹了些许酸涩的苦郁,以一种无比隐晦的、大概只有蓝曦臣才能体察得到的方式,表达出此刻内心的不满与逃避。
蓝曦臣端详他片刻,不死心地继续道:“依我看,两间房足够。”
蓝忘机终于侧过头来看他,往日波澜不惊的面上满布惊愕。
蓝曦臣接着道:“其实你并不排斥,不是吗?”
蓝忘机半垂眼睑,低声道:“……并非。”语毕,别过头去将银子一推:“三间。”
见他如此,蓝曦臣面色微愠,沉声唤道:“忘机。”
话音将落,魏无羡忽地上前劈手夺过纹银,顺手在蓝忘机怀里摸了半天,轻车熟路地拎出钱袋,把纹银塞回,转而数出几块碎银,推给掌柜,赔笑道:“我们要两间。”
自他把手探进蓝忘机怀里摸摸索索的当口儿,掌柜面上就浮出一片惨不忍睹之色,忙不迭收了碎银,招呼伙计把人带上去。
蓝忘机愕然,好一会才回神:“……魏婴?”
魏无羡将钱袋紧紧攥于手心。与这动作截然相反的,是他面上明朗的笑意。
蓝忘机呆呆地望着他。
魏无羡轻声道:“蓝湛,听泽芜君的。”
魏无羡已忍了太久。饶是在修真界叱咤风云数年,也没见什么情况会让他如此煎熬。
之前信誓旦旦地向蓝忘机保证要挫挫江澄的锐气,但当即将要见到江澄的时候,他还是罕见地退却了。
在他看来,前尘的种种往事,理应在他一朝身死过后戛然而止,而不是在有幸重生归来时,仍在纠缠不休。
然而,人情此类,岂是说断就能断的?甫一回想起与江澄在江氏祠堂内的冲突,疲累之感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加之这一路上,心底总被一道寓意不详的阴影蒙住,引得他惴惴不安,遂变着法子试探蓝忘机,想知道自己那时晕倒后,蓝忘机是如何带他逃出来的,可蓝忘机油盐不进,对于不想说的事绝不开口,立场坚定不移,三月过去,硬是没撬出来一字半句。不过,魏无羡能看出来,蓝忘机在竭力避免他与江澄见面,因此,在他晕倒以后,一定是发生过什么。
他也曾偷偷问过温宁,见温宁支支吾吾的样子,便猜到其中定有曲折;温宁被逼急了,也只会讷讷然垂头不语,叫他平白生了好一通闷气,却也无可奈何。
可现下,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
蓝曦臣径自在其中一间房前驻足,与他二人道:“早些歇息。”
他说这话的同时,一只脚已然踏进房间当中,丝毫不给他二人拒绝的余地。
蓝忘机欲言又止。
蓝曦臣莞尔:“我已无碍,去照料魏公子罢。”蓝忘机点点头,遂跟着魏无羡进了隔壁的房间。
这家客栈虽比不上光满楼的富丽堂皇,但房间的布置均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蓝忘机关好房门,甫一回身,就被魏无羡一纵扑了个满怀。
胸前的温热顺着血液的流动疏布全身,蓝忘机全身僵直,任他如此抱了好一会,才堪堪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魏婴?”
出云萍后,魏无羡忽然对他疏远起来,与刚刚献舍归来那时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蓝忘机虽心存疑惑,但也尊重他的选择,强忍一腔钝痛,继续捧着一颗痴心与之同行。
毕竟,十余年的阴阳两隔,仍能一朝重聚已是万幸,别无他求。
魏无羡陡然从雪白的衣料间抬起头来,双手钳住他肩,把全身的重量都加叠到蓝忘机的身上;蓝忘机顺力后退半步,背上的古琴紧紧抵住房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哐当响。两人湿热而愈渐急促的呼吸打在彼此的面颊上,空气亦随之温燥起来。
魏无羡定定地凝注着他,目光之灼热,仿佛有簇簇火焰在其中疯狂跃动。
魏无羡一字字道:“蓝湛。”
蓝忘机的嘴唇微微翕动:“……我在。”
魏无羡郑重地道:“我过去记性不好,好多东西都记不住了……但是!重生之后跟你在一块儿的所有事,我都会记得!一件也不会再忘!”
蓝忘机睁大双眼,瞳眸微缩。魏无羡接着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到云萍那天的晚上,我让你喝了酒?”
仿佛回想到了什么,蓝忘机万年不变的肃然神色终于有了较大幅度的松动。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大声道:“蓝湛!我那时,那时是真心想和你睡的!”
“这次绝没有逗你,你特别好,我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怎么说都行!我这辈子就想和你呆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夜猎……什么都好,随便什么!只要咱们两个在一块儿!”
他后面的话,悉数埋没于蓝忘机轻柔温暖的怀抱中。蓝忘机的嘴唇颤抖着开合,终是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声音沙哑无比:“心悦你……想要你……” 魏无羡被他紧拥,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可还是将头贴得更紧、埋得更深,重重地“嗯”了一声。
蓦然间,蓝忘机又将他匆匆松开,双手轻柔又虔诚地捧住他双颊,在他满目的惊愕中,往唇上深深一吻。
蓝忘机的亲吻青涩而无章,热烈得像要融他入骨,却又保持着一丝克制与清明,小心且珍重,生怕碰碎了他一般。魏无羡几乎要笑出来,踮起脚,拼力回吻回去。蓝忘机经他引导,与他耳鬓厮磨好一阵,才舍得分开。
魏无羡气喘吁吁:“蓝湛,你可真能亲,我都快没气了。”蓝忘机羞赧无比,别过头去,露出发丝下红透了的耳尖。
魏无羡见他这样,立刻贼心大起,更加肆无忌惮地凑上前去,在他耳边呵道:“你这吻法,倒让我想起来了,当年百凤山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你亲的我?”“诶蓝湛,你别躲呀,随随便便就亲人家,都不打算负责的吗?”
蓝忘机被他的一席胡言乱语撩拨得呼吸深重,似是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他四处作怪的手,哑声道:“魏婴!”
魏无羡眉眼弯弯:“在,我在呀,蓝二哥哥,哈哈!”
他二人这厢正如沾了胶般腻歪在一起,一道闪烁着淡蓝色灵芒的纸蝶费力扑扇着翅膀,顺着窗缝钻入到房内,直奔二人而来。魏无羡仍保持着挂在蓝忘机身上的姿势,侧头瞥过一眼,道:“是景仪那小子的传音?”
蓝忘机点头,一手揽他,另一手结印,纸蝶摇身一变,化作一张小巧的信笺,轻飘飘落入掌心。
魏无羡眨眨眼:“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蓝忘机眉目柔和,胳膊将他圈得更紧:“不必。”说着,指尖一点,文字悄然浮出。
虽说得到了允许,但魏无羡还是知趣地一目十行,浏览得飞快,阅至最后,已然喜上眉梢:“终于找到了!金凌这小祖宗,真不叫人省心!”他心下思忖一番,又道:“景仪这小子,一定早就知道金凌的踪迹了,长进了啊,瞒得真够紧的!啧啧,含光君,你说,该不该罚?”
蓝忘机听了,竟真的仔细想了想,尔后道:“许是金凌授意,待回云深,再细细判之。”
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魏无羡不禁捧腹大笑:“别了,景仪那孩子怪不容易的,我给他求个情,饶了他吧。”
蓝忘机皓腕一抖,信笺立时化作灰烬,在半空消失不见,口里淡淡地道:“也好。”
魏无羡笑:“哦?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啦?”言毕,摆出一脸正色,右手两指轻掐下颌,沉吟道:“不过,聂宗主这‘探春宴’,究竟是做什么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谁开过?”
蓝忘机也道:“纵观古今,均无此会。”
魏无羡道:“先是派门生偷偷跟踪,后又发明了什么‘探春宴’,时隔一月之后,再度召集百家……这聂怀桑搞什么名堂?清谈会还不够他折腾的么?都说清河聂氏窝囊,可这些财力人力,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蓝忘机凝眉静思须臾,道:“藏锋。”
魏无羡连连点头:“不错、不错,要么是这位老兄藏得深,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利用他欲替兄复仇的心理,接连布局……”
他二人分析至此,答案已十分明了:聂氏派人跟踪一路,却不加以阻挠掣肘,应是借他二人之力找到蓝曦臣,进而顺藤摸瓜,寻到金光瑶,可没想到让江澄抢先一步,还小心翼翼地将人藏了起来;不过江澄虽心高气傲,但脑子还是好使的,要想对付金光瑶,单凭他一人之力恐不把握,无论如何,他终是会选择借助百家之力,而非一人逞能。
正因如此,这探春宴与一月前的聂氏清谈会一样,开得正是“时候”。
魏无羡喃喃道:“也不知泽芜君有没有把金光瑶的藏身之地透露给江澄。”
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顺着他发顶抚至后颈,动作轻柔无比:“一问便知。”
魏无羡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他这才发现,他二人刚刚一直抵在房门口卿卿我我,也不知方才那一通错乱情浓,有没有叫外人听了去。不过魏无羡向来心宽脸大,重生之后,顶着别人的脸,更是无所畏惧,倒是蓝忘机,当年只看了一眼春宫就羞成那个样子,转眼之间,虽已成长到能对他的撒泼打滚全部免疫,但那毕竟只是魏无羡在刻意逗他,从来没真对他做过什么;然今非昔比,方才若不是有蓝景仪的一纸传音打断,他两个差点就要动真格的了,也不知面对此情此境,蓝忘机还能否将他的沉着冷静贯彻到底。秉着幸灾乐祸的原则,魏无羡狡黠一笑,贼兮兮地再次贴上去,对蓝忘机耳语道:“蓝二哥哥,你这后面就是门,刚刚可有设隔音结界呀?”
当然没有。
蓝忘机耳尖红得通透,连带着整个耳廓也烧得炽热,刚有平复的呼吸又一次凌乱起来;魏无羡的气息就贴在耳侧,激得他又酥又麻,身子不由向另一侧躲去。
忘机琴始终被夹在门扇与蓝忘机直挺的脊背间,随着这一动,透过琴囊,从龙池与凤沼内隐隐传出几声轻微而细碎的嗡鸣。蓝忘机对琴音甚是敏感,头脑登时清明半分;他缓缓抬手抱过魏无羡,嘴角牵起一抹温柔的笑意:“来日方长。”
也不知是否因着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蓝忘机这一笑,在魏无羡看来,竟比蓝曦臣那款款温柔的笑容还要惊艳。
蓝忘机的笑一瞬即逝,魏无羡的视线仍依依不舍地黏在他脸上,直到蓝忘机拥他到一侧,打开房门,才堪堪回神过来,低低地笑了一声,也跟着走了出去。
然而,现实却劈头盖脸地浇下一盆冷水。望着蓝曦臣空荡荡的房间,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许久,魏无羡道:“坏了,咱俩把泽芜君给丢了。”
蓝忘机蹙眉凝思片刻,坚定地道:“江晚吟。”
魏无羡托着腮在房内踱足一圈,边细细端详边道:“嗯,房间内没有打斗痕迹,咱俩在隔壁也没听见什么声音,况且泽芜君获救、并与我们汇合之事,除去咱们两个,暂时只有江澄知道……诶,蓝湛,聂氏的人跟来没有?”
蓝忘机答:“尚未。”
魏无羡在窗棂前停下脚步,道:“那就好办了,估计人就在江澄那儿,而且是自己翻窗跑去的。”抬眼环顾一番,又道:“琴也不在。你们姑苏蓝氏的人可真厉害,灵力大打折扣,还抱着一张琴,翻窗踏瓦照样片响不留,我小时候若有这番功力,还能少挨几顿鞭子、少罚几次跪……”
言及至此,魏无羡神色逐渐黯然,便不再说下去了。
蓝忘机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等我。”
魏无羡勉强一笑:“那你快去快回。”
蓝忘机郑重一点头,召出避尘,衣袂翻飞,飒沓如流星般绝尘而去。
月头徐徐偏西,夜色愈浓。
时辰已到,江澄有条不紊地收回灵力,睁开双眼,见面前的蓝曦臣气息纷乱,额前冷汗淋漓,遂关切道:“我刚才弄疼你了?”
蓝曦臣一心顾着调息,无暇开口,只摇摇头作答。
江澄见他如此,料想定是灵脉疼得厉害,便自以为贴心地道:“是我心急了,下次疼你就说出来,我好轻一……”
没等他说完,一声巨响乍起,房门在江量的惊呼声中被一道气势汹涌的灵力给生生震开!
江澄立时从圆凳上站起,挡在蓝曦臣身前,二话不说召起三毒,默念剑诀,直接向房门口招呼过去。
一道清亮剑芒迎风而上,准确截住三毒的攻势,两把仙剑在半空缠斗起来,灵流四溢,清脆的铮响叮当不绝。
江澄自见到那把仙剑起,便脸黑如炭,借着门外的淡薄月色观清不速之客的面容,更是火冒三丈,也不顾蓝曦臣在场,破口大骂道:“蓝忘机,你发的什么疯!”
蓝曦臣一听,忙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急切道:“忘机,怎么了?且先住手!”
蓝忘机仔细打量他几眼,避尘归鞘,转而对江澄怒目而视。
江澄也收回三毒,眉头紧皱,明显不爽到了极点:“泽芜君,你弟弟怎么回事?”
蓝忘机嘴唇颤抖,想要开口质问,却又自觉难以启齿,暗地里踌躇几个来回,也没能吐出只言片语。
蓝曦臣望他一眼,安抚道:“江宗主头痛难忍,我来弹清心音与他,别无他事。”
蓝忘机嘴唇紧抿,冷淡如斯的面上明晃晃地写着只有蓝曦臣才能看得出来的“我不信”三字。
于是蓝曦臣接着道:“江宗主见我灵力有损,顺便帮我疏通了灵脉。”
蓝忘机略一思索,这才面色微缓,血色重新爬回脸庞,心底也仿佛松下一口气。
蓝曦臣微微一笑:“我怕你已歇息了,便没去知会,是我的不是,回去再议。”
蓝忘机颔首。蓝曦臣又道:“你过来,你我一道给江宗主赔个不是。”
江澄听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连摆手:“算了,泽芜君,天色已晚,你尽快随你弟弟回去罢,我不计较。江量,送客!”
蓝曦臣不依不饶:“你不计较,我却计较。”说着转头去看蓝忘机,示意他过来行礼。然蓝忘机仍倔强地伫立在房门口,目色冰冷,双拳紧攥,一动不动,从头到脚无一不透着拒绝。
蓝曦臣定定与他对峙半晌,终是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归根结底是因我而起……”说着,转身向江澄长拜一揖。
尽管这些天已被他拜过好几遍,江澄心底还是稍稍颤动了些许。他一面伸手将人扶起,一面喟然道:“行了,累不累啊你,快回去吧。”
蓝曦臣怔愣着,还未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就被他推给了胞弟。
蓝忘机微微颔首,道:“告辞。”
说着,携过蓝曦臣,两个身形相似的背影骈行远去。
江量正目送着他二人消失在楼梯口,忽闻江澄传唤,忙收了视线进屋,躬身道:“宗主有何吩咐?”
江澄重新回圆凳上坐好,斟上一杯冷茶,道:“苏涉那边可有消息?”
江量答:“暂时还没有人离开。”
江澄挑眉:“哦,是吗?若我说,那客栈里有人会使用传送符,你们还会这样认为吗?”
江量一时语塞,思忖须臾,期期艾艾道:“这……弟子无法确定。”
江澄烦躁地叹了口气,道:“也不怪你们。先撤一半人回来吧。”
江量应道:“是。”顿了顿,试探性地道:“那我们下一步?”
江澄似是对他这一问颇感满意,勾唇淡淡一笑,接道:“下一步,就看泽芜君的了。”
说好的糖来啦!
忘羡的告白一段摘了些原著的语句来,因为觉得无法替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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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萍末第三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