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真的有些累了。
仔细一想,自十七岁起,他的生命便被弥漫血雾、刀光剑影、戎马倥偬所笼罩占据,除此之外,几近一无所有,空荡得仿佛初生乍到;经历过太多翕变的世事,久而久之,整个人也就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随即,他又蓦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都是一具躯壳;无论少年,还是那十三年间,乃至现在,他潜意识中自己的样子,都是漫漶而不清的。
更何况,他唯一的金凌至今行踪不明,万般焦灼之下,岂有不垮之理。
本着养精蓄锐的目的,他带领弟子选了家舒适的客栈,昏沉的脑袋甫一倚上玉枕,便立即堕入梦乡。
一眠多梦,江澄很早便习惯了。
待他头脑痛重地醒来时,唯一能够忆起的,竟是云深不知处山门前那片绵长而无趣的青石阶。
彼时他刚刚拿回金丹,却遍寻不到魏无羡的踪影,只得跋山涉水,欲自行前去眉山,还没走出多远,就遇到了负责四处寻他与魏无羡的蓝氏子弟。他因着灭门之事,对蓝家心存一丝芥蒂,本无意再与之扯上关系,婉言拒之,却被告知稍等,说是大公子已折道前来,马上便到。
江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留了下来,还被好吃好喝招待了一番。
蓝曦臣仅半个时辰便到了。
他较水行渊一事那时清瘦了些许,面上依旧挂着温润的微笑。尽管刚刚加急赶路,收剑归鞘时,却依旧滴汗未出,状态如斯。
他郑重向江澄作了一揖,柔声道:“江公子,伐温一事,需你之力。”
他口才甚佳,凡出口之论,必有理有据,且权衡利弊、面面俱到,绝无天花乱坠之词。江澄很快被他说动,立即修书一封递送眉山,向舅母姐姐道明去向后,只身随他前往云深不知处,与其他家族共议伐温之事。
云深山门前的石阶连绵不休,自山脚一直铺至仙府脚下。江澄在求学时,便已领教过它的厉害;穿行于山岚云雾之间,貌似有遗世独立之感,然登天之艰却是不能以一言蔽之的。
临出夷陵前,蓝曦臣从一户普通人家手中购来一件做工粗糙的斗篷,叫他包裹得严实些,说是为助他躲避温氏的追杀。江澄正巧身体虚衰,面唇淡白,一路又恰逢绵雨淅沥,手足一直冰冷,便不加推让地收下,同时估摸着价钱打了张欠条,坚持要此后加倍奉还。
他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小心翼翼地跟在蓝曦臣身后,一步一步登上山阶。
蓝曦臣买来的斗篷又厚又结实,不过须臾,江澄便觉闷热不堪,额上隐隐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偷瞧一眼身前那抹纯白若仙的身影,思及自己尚需借人之力,终是强忍着想要掀开篷帽的**,略带局促地将被清风稍稍吹开的斗篷往回拢了拢。
山间苍翠成茵,时有禽鸟孤鸣。因着不久前的一场无妄之灾,往日悠远的钟声已不再响起。清冷的山阶蜿蜒绵长,江澄却只觉浑身燥热,思绪控制不住地恣意翻飞起来。
蓦地,他心念一动。
温氏横行,云深遭焚,姑苏蓝氏的人岂非亦是温氏警惕的对象?可蓝曦臣身着校服,头戴抹额,抛头露面,毫无躲避之意。加之身上这件斗篷厚可当衣,一路下来,江澄周身都是暖洋洋的。
大概,买斗篷的人不是为他遮面,而是为他保暖的。
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机会能接触到这种细腻而体贴的关怀,现在家没了,这种遗憾更是一辈子都无望弥补了。
人在最为崩溃的时候,即便是面对一丝微乎其微的纯洁善意,也总忍不住会热泪盈眶。
江澄鼻子不受控制地一酸,视线立刻极没出息地模糊起来。
他既吃惊又心慌,欲抬手拭泪,却又怕被发现,自觉丢脸,只能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流下,一边暗暗骂自己不争气。
就这样一路无声地骂骂咧咧,直到泪珠滚遍面颊,山门的轮廓终于朦朦胧胧地浮现于眼前。
蓝曦臣忽然停下脚步。
江澄也跟着驻足,湿红的双目稍稍瞪圆,不解其意。
蓝曦臣轻声道:“江公子,得罪了。”
他旋即转过身来,不等江澄回神,伸手向其眉间一点,一股月白的灵流便温柔地拂过双眼与面颊。
江澄认得,这是一种障眼咒术。
蓝曦臣在帮他隐去泪痕、淡去双目泛出的赤红之后,细细叮嘱几句,才将他领入了云深不知处。
时隔多年,忽地梦到了云深的山阶,江澄虽有惊讶,但也未过于在意;只因一旦在意,他就会立刻感受到那颗在丹田内健康运转着的、灵力充沛的金丹;先前温宁在江氏祠堂外吼出的字字句句亦随之回响耳畔,句句宛如钢针毒刺,诛心泣血,压迫得他头痛欲裂、趋于窒息。
他的指尖隔着锦衾狠狠掐入掌心,像三个月来的每一次头痛一样,将一口银牙几近咬碎,浑身上下被涔涔冷汗浸得透湿,方能险险熬过这段漫长的痛楚。
沉默半晌,他一手扶着玉枕,摇摇晃晃地起身更衣。
眼下,为了自己唯一的外甥,他决不允许自己在旁的东西上浪费心思。
江量紧紧跟随着江澄,两人负着月光,飞身掠过一条又一条的屋脊,身形轻盈矫健,来去如履平地。
不多时,房屋渐稀,视野亦开阔起来。江澄随意驻足于一处悬山顶房屋的正脊之上,负手远眺,任由海风夹裹着淡薄的咸腥拂遍全身。
他背对着那片遥远的灰蓝色的沧海,目色沉沉。
筑于面前的“意诗布坊”,由青砖黛瓦构起,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央,栽有一棵颇有年头的梧桐。正值戌时,别处皆万家灯火,唯独这里漆黑一片,阒无一人,甚至连守门打更的都没有,沉寂得可怕,可称得上是这些天中最为异常的地方。江澄微微蹙眉,一种即将接近线索的雀跃从心底喷薄欲出。
按江量呈上的汇报来看,此布坊主人姓诗,为外地客商,十年前来此地立足,所经营布匹以锦缎为主,可定做苏绣,价格适中,出活细致,故而很快便成为本地豪门贵族争相拜访之地。不过其最近似乎在销路上出了些问题,进出的贵人数量远不如从前,且因其价格非普通百姓能够消受,生意于是逐渐冷清,想是离倒闭不远了。江澄再度放眼望去,只见梧桐树下黑黝黝的阴影内,罩有若干辆堆叠得横七竖八的手推车,上均横一木板,随意叠着好几匹布。若再仔细观察廊庑,其中一间屋子里,还能隐隐约约地望见机杼的影子,乍一看倒确实像一家即将荒废的布坊。
可江澄深知,一个曾混得风生水起的商人,绝不会贸然堕落至此。算来十年前,金光瑶刚登上宗主之位,在修真界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可就算强行将二者联系到一块,也着实猜不出什么所以然。再者,影响生意的又不仅限于客源减少这一项因素,商人本身亦是关键的一环,兴许是这诗姓商人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影响了他做生意的兴致,遂心灰意冷不想经营了呢?诸如此类,可供推敲的猜想太多太多,但就是跟金光瑶扯不上关系。
江澄能够感觉到自己与一切的答案越离越近,甚至可能只隔了一层薄纸,然他愈是急躁,就愈发想不出,气恼得皱紧眉头,一言不发。
江量不敢随意出声,垂手默默地立于一旁。他非伶俐之人,同时也深知,每当江澄陷入阴翳的沉默时,需要的不是语言上的宽慰,而是一个能够一直侧立在旁的身影。
半晌,江澄倏然道:“有人。”
江量一愣,随即被江澄一把拖下,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半趴在屋面的板瓦之上,利用鸱吻隐藏身形,聚神于目,这才将江澄口中的“人”看得明晰。
那是两名身量相近、长相较为俊秀、衣饰颇为不凡的年轻男子。
江量细细审视良久,忽然“咦”了一声,迎着江澄不解的目光,轻声解释道:“宗主,我看这两人,似乎是苏懿跟苏悫?”
这两个名字于江澄来说略有陌生,不过他很快寻到了重点,面不改色,内心狂喜:“姓苏?莫非是秣陵苏氏的人?你确定?”
江量点头:“**不离十。当日在伏魔洞时,他二人就站在我身边,不会有错。”
“伏魔洞”三字,仿佛狠狠地牵扯到了江澄的沉疴宿疾。他眉间折痕刻得愈深,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江量见状,心下骤慌,忙道:“宗主,您没事吧?”
江澄支开他伸来的手,修长的手指在太阳穴上重重按压几下,待头痛稍稍缓解,方道:“这两个人什么来头?在秣陵苏氏里的地位如何?”
江量道:“他二人似乎是苏宗主心腹。秣陵苏氏向来爱效仿蓝氏,因而苏宗主想尽办法,从弟子中挑选出苏懿苏悫二人,尽心尽力培养,名曰‘苏氏双璧’。”
江澄好笑道:“苏氏双璧?”
江量点头:“嗯。”
江澄嗤笑出声,将视线转回院子,讥讽道:“苏氏双璧?就凭他们两个?呵。”
就在他二人低声交流的功夫,苏懿与苏悫已在院子中御剑而起。大概是要赶时间,两人皆行色匆匆,平素分明自诩名门端雅之士,此刻却鬼鬼祟祟,甚至来不及察勘四周,便急急扬长而去。
江澄沉默须臾,道:“你认为他两个是来做什么的?”
江量答:“应是来取东西的。他二人行事草率匆忙,苏懿手中又持有一物,用黑布罩着,怎么看怎么可疑。”
江澄眯起眼睛,嘴角勾出凌厉的笑,阴测测地道:“不曾想还有这等‘好运气’,这么快就叫我找到了。”
江量道:“宗主,为防其刻意为之,应谨慎为上,我去通知其他人。”
江澄满意地“嗯”了一声,吩咐道:“你原路返回,先不要御剑,以防打草惊蛇。我跟去探探,随后传音联系。”
江量抱拳,沉声道:“宗主小心。”紧接着纵身跃起,沿着来时的路线,悄无声息地离去。
与此同时,江澄亦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身而起。他的视线犹如一只捕猎的鸷鸟,冷厉而敏锐地紧锁着二苏的背影。他担心御剑会被察觉,因而单凭一双腿与游刃有余的步法,一路跟着他们来到了城郊。
城郊房屋稀少,于是江澄选择一跃蹿入了树林,借着尚在稀疏的枝叶遮掩身形,脚下速度依旧不减,迅速穿梭于树梢之间,轻盈得宛如幽灵。
良久,江澄追着他们,停在了一家客栈附近。
这客栈比较偏僻,离城区甚远。江澄藏身于距客栈最近的一棵橡树之上,冷眼看着苏懿与苏悫御剑越过一楼萧条的饭铺,直接落在屋顶,相互交换个眼色,作贼一样地翻下房檐,寻至顶层的某一扇菱花镂窗前停下,轻轻叩了几叩,待屋内人打开窗子,也不与其做过多交流,一前一后,身形利落地翻了进去。
江澄目力极佳,加上橡树的位置亦便于窥探,故而在窗子打开的一刹那,便将屋内人一闪而过的脸给认了个清楚。
苏涉。
江澄面色沉郁,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底却迸发出阴冷的快意。
客栈四周没有连续排布的树木,于是他跃下树梢,小心翼翼地摸到客栈后院的马厩,脚掌猛一发力,借着马厩的木柱,几步就蹿上了屋顶。他隐去气息,蹑手蹑脚地挪到那扇菱花窗对应的房间位置,蹲下来眯起眼,通过瓦缝向下看去。
只见苏涉一身普通商户的打扮,手中拿着原本在苏懿怀中的那个用黑布裹着的东西。江澄这回离近了,才从那物件的形状与大小,猜测出那应是一把剑。
苏涉甚是随意地单手拿着它,一面在房间里徐徐踱步,一面流畅地挽了几个剑花,口中抱怨似的道:“我一开始就看着那松尾不可靠,怎奈因他那流着的血、说着的话,唬得宗主对他青睐有加。呵,这回他竟粗心到把这东西给落下了,看他以后会如何!”继而,苏涉转身将剑郑重地递给二苏,道:“今后此剑由你二人看管,不得再出差错!”
苏懿双手接过,与苏悫一同恭敬地行礼,待起身后,苏悫开口道:“宗主,弟子有一事不明。”
苏涉负手道:“讲。”
苏悫道:“此剑有灵,现下除泽芜君外无人能用,可如今泽芜君也用不了它了,我们还拿着它干什么?落下就落下罢?”
苏涉闻言,眉头皱起,厉声道:“放肆!”随即,他压低了声音:“你懂什么?!此乃宗主之命!我平时都是怎么和你讲的?无论泽芜君用不用得上,你都要好好地看顾它,听到没有?!”
苏悫被斥得双颊通红,一声不吭,将头低低垂着,下颌仿佛能触及锁骨。
苏涉叹了口气,一甩袖子,沉声道:“行了,最近形势不太好,咱们又没办法一口气赶太多的路,不然他又害病,宗主又要责怪我……你们下去吧,早些休息。”
二苏相视一眼,各自颔首应了,依次退出房间。
他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没有被江澄漏掉。
说实话,江澄还蛮后悔的。早知如此顺利,当初他就不该分散人手,密切追踪沿海一带所有船舶的运行情况,以至于现在孤身一人闯荡虎穴,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更出乎意料的是,他居然比姑苏蓝氏跟魏无羡、蓝忘机还要快且早地得到了蓝曦臣的消息。
以江澄的估计,苏涉他们应是包下了整座客栈,所以一楼的饭铺才会如此萧条。方才他行经马厩时瞥见了几辆马车,大概就是他们白日里用来掩人耳目的幌子。
可行的计划有两个。其一,将他们的人员数目、装备调查完毕后,火速前往管辖此处的仙门——陬邑陈氏交涉,同时调派人手、召集百家,趁其不备,将之抓获;其二,暂不作声,养精蓄锐,联合百家秘密把守码头,守株待兔。
无论选哪个,江澄都要首先将整座客栈调查一番。如此看来,还是一个人更方便行动些。
窥窗走梁、出其不意、一招制胜,这种事他在射日之征初期干过不少。毕竟那时孑然一身,就算想要帮手也找不到,数年之后重操旧业,心里头倒是泛生出几丝新鲜感来。
他在脑中回忆了一遍苏涉、苏懿、苏悫三人各自的房间位置,又粗略瞧瞧客栈内外的大致情况,最终打算从走廊最为靠西的房间开始查起。
一眼望去,只有这个房间的窗子大敞着,十分适合练手。江澄搓搓手,一把扒住房檐,身子则稳稳地贴于墙壁,双脚收起蹬在墙面,稍稍偏头向房内窥去。
还未等他将房内事物悉数看清,隔壁的窗子骤然向内弹开。
在窗框打到墙壁、发出在江澄听来振聋发聩的声音的同时,他当机立断,足下使力,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翻进了这个尚未观察完全的房间。
他停伏在一根房梁上,心怦怦直跳,头皮微麻,冷汗出了一身。
隔壁人似乎将头探了出来。
只听那人道:“喔呀,风为何这样大?把我这窗子都给吹开了!”
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奇怪的是,他说话的腔调颇为别扭,并非是夹带了某地方言的怪异,而是一种不甚熟练导致的生硬。
更加奇怪的是,外面的风,根本没有大到会将窗子吹开的地步,更别提吹得那样响。
那人大概是朝这边贴了贴,声音大了几分:“实在抱歉,吵到您了吧?”
他在和住在这个房间里的人搭话。
须臾,房间的主人终于有了动静。
“无妨,贞公子。”
也是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
不过,相较于前者,这声音明显要轻上许多。
闻得此声,江澄心下一凛,立刻将视线移向房间另一侧的床铺。
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过后,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从青绢床幔间伸出,缓缓将之分拨两端;旋即,手的主人也露出了头来。
他的每一举一动都是沉静而端庄的。无论是穿鞋、挽发亦或披衣,身上都仿佛萦绕有几缕幽蓝色的轻烟,既轻柔,又肃然。
他缓步走到窗前,皎洁的月光映亮他的脸。
江澄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就在看清的一瞬间,江澄呼吸一窒——
蓝曦臣!
关于江澄对云深长阶的回忆,选取自动漫第一季蓝曦臣带江澄回云深参加射日大会的片段,那段对于我来说真的是太好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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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雪灯第二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