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境内,会稽郡。
辛夷花开,芬芳馥郁,淡香沁人心脾。
在几株烟柳垂下的碧丝青绦间,高高罥挂着一面色泽古旧的酒旗。
距这酒家不远处,伏有一方低矮的土坡。伫于其上远眺,便能遥遥望到钱塘江岸的一叶沙丘,每年八月十八,土坡上上下下,没一处不被从五湖四海奔来观潮的游人围得水泄不通。
酒家傍着这小土坡,每逢潮起之时,都能狠狠地赚上一笔。现虽景物略有萧条,然正值暮色初起、恰在饭时,店内依旧人声鼎沸,桌桌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酒家伙计搭着条潮湿的布巾,额上挂着汗珠,摆出一副笑面,穿梭于四四方方的饭桌之间。干这一行,拼的不仅仅是手脚利不利索,还要拼头脑、拼耳朵、拼眼力见儿,不管身在店内何处,都要第一时间注意到所有进店或是在店门口徘徊的客人,且遇什么客人,用什么态度,算是最为基本的常识。
伙计这厢正卖力地抹着桌子,余光忽地瞄见大门口,进来了一黑一白两名贵客。
之所以称之为贵客,是因其服装之端整,气质之非凡,单单通过如此粗略的一瞥便可感受得到。
伙计迅速将桌子抹净,把抹布往肩上一搭,笑盈盈地迎上前去招呼:“二位客官请坐,想来些什么?”
只见那名黑衣男子一屁股坐到长凳上,姿态潇洒不羁,乌溜溜的眼珠一转,露出一副委屈神色,大呼道:“哎哟,这几日可把我憋坏了,先给我来壶酒,要好酒!”
白衣男子则半撩衣摆,泰然自若地在对面款款落座,道:“无食在腹,不可饮酒。”他面如冠玉,额间束条一指宽的云纹抹额,负一雪白琴袋,神色淡漠疏离、冷如冰雪,似拒人千里之外,唯有在面对那黑衣男子时,浅琉璃色的双眸中才稍稍透出一种深邃的柔和。
黑衣男子嘿嘿笑道:“放心吧含光君,我保证,这酒我一个人喝,绝不会偷偷灌给你了。”
蓝忘机摇头:“你近月进食甚少,不可酗饮。”
魏无羡犹豫一番,道:“你付账,你说了算,可我就是想解解馋。含光君,你看我,之前那么久都没主动提出来喝酒,今日突然心血来潮,就想来上几口,你不至于如此无情吧?”
蓝忘机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头向伙计点了酒茶,主食,与几样辣口的小菜。
伙计应了,转身欲走,被魏无羡叫住,又加了两碟清淡菜品。
尔后,他一只胳膊拄着桌子,对蓝忘机道:“诶,含光君,你别总点辣菜呀,你又吃不了辣,我知道的。”
蓝忘机沉默片刻,道:“无妨。”
随后,他垂下眼帘,不再言语。
自从云萍那混乱的一夜过后,魏无羡总是小心又小心,生怕自己再干出亵渎蓝忘机的事来;他本想在事情结束后自己个儿远走高飞,与蓝忘机隔得越远越好,顺便掐灭心中泛滥不停的某种奇妙的念想,游山玩水之余,再时不时打听下蓝忘机的消息,但绝不出现在其眼前。然而,他与温宁在观音庙扑了个空,着实没脸跟蓝忘机提出各走一方之类的话,但也实在没脸回去找蓝忘机。饶是机巧如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当中。不过,好在蓝忘机酒醒后并不大记得夜里他们两个发生过什么,待他一如平常,此事也就这样草草地翻页了。
蓝曦臣的事是一定要管的。且不说他是蓝忘机的亲兄长,在魏无羡身份暴露之时,他不仅给忘羡二人以藏身之处,还提供了蓝家的灵丹妙药、禁忌曲谱,也算得上是真相的发掘人之一,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叫魏无羡弃他于不顾。因此,二人的旅程还需继续。
这一路上的钱账还是蓝忘机付,驴还是魏无羡骑,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魏无羡相较刚刚献舍重生时那副浪得没边的疯态,明显变得规矩客气了许多。
他心中已滋生出了一道怎么也迈不过去的坎;这使得他每每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种想要与蓝忘机凑得更近些的、如火苗般炽烈的**之时,反倒更加地不知所措。他心底的念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不要再像云萍那晚一样去玷污蓝忘机。然而,蓝忘机对他不如以前恣意的态度似乎不甚满意,却也无从开口,只能保持沉默,就像现在一样。
魏无羡歪歪头,试探着道:“生气了?”
蓝忘机摇头。
魏无羡又道:“别担心,你哥哥他会没事的。”
话音刚落,酒茶便奉上了来。
蓝忘机阻止魏无羡倒酒的手,肃然道:“先吃饭,再喝酒。”
魏无羡耸耸肩,无奈地妥协:“好吧。”
伙计很快将饭菜上齐,满面堆笑地说句“慢用”。魏无羡趁机和他搭话道:“你们这店开在了个好地方呀,仲秋有观潮者,素日有过客人,若是有商船来了,又可以大赚一笔。”
伙计一听,更乐了,立刻接道:“您这话可说对了,我们这店面已经有五十年历史了,正宗的名牌老店!您看现在店里都坐满了吧?哎,这人还不算最多的呢!等过一阵儿啊,要想来我们家歇个脚吃个饭,还得排个队先!”
魏无羡眸中流光:“嗯?怎么,最近人少?是来停靠的船只少,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伙计道:“不瞒您说,最近停靠的船是少了点,以前一天就能经过三四只大船,现在能看到两只就不错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魏无羡道:“大船不一定多,小船还不多吗?”
伙计道:“小船也没以前多。看您二位风尘仆仆,还牵着头驴子,估计是旅人吧?我们现在这时候啊,正值禁渔期,官府查得严着呢!自然没有多少小船了。”
魏无羡“哦”了一声,刚要再问,就听得别处有人高声要酒,伙计忙答应一声,陪笑道:“您二位慢用,我先去给那桌添个酒。”
魏无羡只好道:“哎,你去忙你去忙。”
这伙计身形灵活,跑得飞快。魏无羡施施然把身子转回到桌前,拿起筷子,夹菜喝酒,两眼发直,心不在焉。
蓝忘机放下筷子,待口中食物悉数咽下,才开口道:“可有头绪?”
魏无羡点点头,道:“含光君,实不相瞒,今日正午,咱们两个在茶楼里吃茶的时候,我在对面巷子里看见了一个人。”
蓝忘机道:“你所说的,可是茶楼对面那名藏身深巷、头戴竹笠、探头探脑之人?”
魏无羡抚掌:“不愧是含光君,眼力不错!”
蓝忘机早已免疫了他无来由的夸赞,继续道:“你认得此人?”
魏无羡道:“认得的。”
蓝忘机思忖再三,略一蹙眉:“此人可是云梦江氏之人?”
魏无羡苦笑道:“不愧是含光君,猜得不错。”
蓝忘机不语,眉头皱得更深。
魏无羡不以为意,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此人名为江渡,我从夷陵出来的时候他就在,估计射日之征初期就投奔江澄了,原名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问过。估计现在在云梦江氏的地位能跟江栖比肩了吧。”
蓝忘机道:“如此人物,现身于此,非同寻常。”
魏无羡托腮道:“不错。他出现在姑苏境内,八成是受江澄指派。不过江澄为何会突然调查这里?他光是忙活金凌就够焦头烂额的了,怎么还有空去想别的?再说了,那小子从来不管别人的闲事……”
蓝忘机略有不悦,打断道:“先吃饭。”
魏无羡笑道:“我就随便猜猜,不耽误吃饭。”说着往嘴里送一筷子菜,嚼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含光君你吃你的,不用说话,听我说就好。你说咱们俩啊,最近不知碰到多少匪夷所思的事了?先是一路上靠着泽芜君支离破碎的传音,追了他整整三个月,期间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被不知道哪方势力跟踪,刚想揪他们就收手藏匿,过一阵子又自己冒出来,有够烦人的;结果现在泽芜君的传音彻底中断,你我估摸着金光瑶可能的逃亡路线,沿海从南向北逐一排查,又在会稽这儿碰见了云梦江氏的人……”
讲到这里,他忽然把身子朝前一探,目光炯炯,低声道:“你说,会不会是江澄想要抓金光瑶,故而为之的?”
蓝忘机咀嚼半天,咽下,答道:“乍听荒唐,实则可能。”
魏无羡坐回原位,甚是赞同地端起酒杯:“英雄所见略同!如果金光瑶想要携亲信逃亡,最好的方法就是伪装成出海的商队;刚刚那个伙计说最近是禁渔期,因而船舶渐少,小船少有情可原,可大船多为货船或商船,又不捕鱼,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说不定,大船数量减少,跟云梦江氏的暗中掣肘有关。”
他语毕,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自行斟满:“江澄猜到金光瑶可能逃离的路线也不稀奇。前一阵子咱俩不是趁着聂氏清谈会的当口,把泽芜君的箫传送给景仪那小子了吗,这小子大概是露了馅,让金凌给发现了,金凌这一发现,江澄肯定就知道了……哎,但愿他是来帮咱俩的。”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中暗暗祈祷,千万不要碰上江澄。与其说他不想,不如说是他怯于让蓝忘机与江澄见面。江澄那张嘴毒得不可思议,被惹急了什么话都能倒出来,而他绝不希望江氏祠堂里的情景再度重演。他怎样倒是无所谓,但蓝忘机若是又一次因他而遭受讥讽和侮辱,他都是万万忍不得的。
蓝忘机将一大筷子辣菜夹到他碗里。见他目色沉沉,神色黯淡,不知该如何开口宽慰,斟酌良久,只能干巴巴地道:“吃饭。”
魏无羡回神,爽朗一笑:“多谢含光君。你一路上请我吃饭之恩,我会尽心尽力回报,一定帮你找到哥哥,哈哈!”
蓝忘机听了,修眉微凛,似是不大高兴,却也没再说什么。
陬邑陈氏边境,有城曰蓬莱,东毗莱山,西接黄县,南邻栖霞,北面勃、黄二海,向来为船舶往来之津。其商业活动众多,交流频繁,因而城内繁华之程度,完全不亚于陬邑。除数不胜数的商行店铺、酒家茶楼、小摊小贩,旅馆客栈更是随处即见;城正中偏东,伫有一幢高约五层的华贵小楼,乃是城内除寺中宝塔之外、最为高耸的建筑。
此建筑为一客栈,名作“光满楼”,其档次之高、格调之足、价钱之重,实属蓬莱第一,非贵人不能住也。客栈楼层由二至五,房间等级逐一升高,所对应的钱数也逐一翻倍,若是在第五层最内的一间“天”字号上房内住上一夜,即便对于大户人家,也是需要谨慎考量的,故而光满楼自开业起,五楼便一直处于房多人少的境况。
此刻,正值沉沉黄昏,夕日垂迟。一名身着紫衣的少年端着嵌有螺钿梅纹的黑漆食盒,踏着细碎的铺洒于木阶的金光,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五层。
整整一层都是极其安静的。幽深的走廊尽头,一名与他服饰相似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地半倚栏杆,遥遥眺望着那被夕阳浸染、波光粼粼的海面。
尽管他足下去力、脚掌落地而无声,那青年还是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稍有懒散的状态即刻一扫而光,左手搭剑,身子也微微弓起,一边朝楼梯口投来警惕十足的目光。
少年急忙出声道:“江量师兄,是我!”
江量闻声,眯眼一瞧,才将身子恢复笔挺,目光亦归于柔和。看着少年怯怯地走近,轻声开口提醒道:“小点声,宗主未醒。”
少年点点头,用气音问道:“师兄,宗主这是怎么了?今日睡了这样久?”
江量答道:“宗主前几日出发时就已疲倦难当,这几天又接连探察了数个港口,假以时日,身体吃不消,自然该休息一下。”
少年担忧地道:“可宗主从昨夜到现在都水米未进,我担心……”
江量道:“宗主早已辟谷数十年,还会差这几个时辰吗?你莫要操心了,把食盒拿下去,有需要我自会叫你,不要总上楼来。”
少年“哦”一声,行个礼,提着食盒,怏怏地走下楼去了。
走廊再次恢复了寂静。江量揉了揉酸痛的双肩,重新站到“天”字号上房的门前,继续寸步不离地守岗。
时近一更,江量才听得身后房门内,窸窸窣窣地传出衣料的摩擦声与充满疲惫的脚步声,心下顿时泛起淡淡的喜悦来,刚转身准备说话,就和已穿戴整齐、打开房门的江澄打了个照面。
江量见他的脸已较昨日有了些血色,便问道:“宗主,您可好些了?我去给您倒杯茶来。”
江澄瞥他一眼,道:“好了,不用。”顿了顿,又道:“现在几时了?”
江量答道:“刚好戌时。”
话音刚落,打更人报初更的梆子声便远远传来。
似是恼火自己睡了太久,江澄不耐地“啧”一声,揉了揉太阳穴。
随即,他问道:“其他人呢?”
江量道:“他们在楼下,随时听您差遣。”
江澄道:“不必惊动他们,你随我走。”
“是。”江量应着,从襟内抽出一张折叠工整的宣纸,递与江澄:“这是刚刚整理出的报告。”
早在出发以前,江澄便抽调了大批行事干练的门生奔赴沿海,在排查各地的商号、客栈、酒肆等可能为金光瑶藏身之处的地方的同时,也牢牢盯住渡口,摸清每艘船舶的来去与所载货物,每日整理后按时汇报,最后由他筛选出需亲自探察的地点。
江澄接过,借着房内透出的灯火,将每一枚墨字在脑中细细滚过几轮,指着其中一处:“这个‘意诗布坊’虽乍看毫无纰漏,但也不可放过。先去这里吧。”
说着,他将纸折好收起,一纵跃上了栏杆。这栏杆顶部为光滑的曲面,江澄双手垂在身后,端立于其上,岿然不动。
身为江澄的第一名弟子,单凭这样一个动作,江量便立刻猜出了江澄的用意。
江澄稍稍偏过头去,淡淡地道:“今夜月色朗朗,可作照明,我正好也看看你学会御剑后这么多年,飞檐走壁的本事还剩下多少。”
云梦江氏的先祖江迟乃游侠出身,江氏自然也就保留了一些包括飞檐走壁在内的江湖气息浓重的功法秘术,只不过修仙之人多御剑而行,故能够熟练掌握全部的人少之又少。
如此一席话,听得江量热血澎湃、豪气顿生。他猛一抱拳,铿然道:“还请师父赐教!”
江澄轻笑一声,脚下蓄力,身如一支离弦之箭,瞬时飞离客栈,悄无声息地同另一道身影一起,融入月色之中。
继雾锁篇后,进入新的篇章!
雾锁取“雾色遮蔽”之意,为引入本文故事背景之用;雪灯意在表达“冬日暖火”,于澄曦、忘羡四人来讲,对方的出现与交心,皆如冬日暖火一般
另一位男主角蓝涣即将上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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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雪灯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