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虽性子桀骜不逊,向来帮亲不帮理,但还不至于傲到唯我独尊、是非不分的地步。因此,对人也好,对事也罢,他自认处理得当、从不亏欠。
就比如,尽管他十分不喜蓝忘机,但在面对蓝曦臣时,就能耐住性子,控制住自己,不对人翻白眼。虽说与其相识二十年,但江澄绝不认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他两人的关系,用“白头如新”一词概括,再合适不过。
就在这种蜻蜓点水般的交往模式下,江澄还是一眼看出了蓝曦臣不同于往昔的癯悴与感郁。
如此状态下的蓝曦臣,语气依旧平和温柔,举手投足亦端方雅正、从容不迫,仿佛身陷囹圄之人不是他一样。
蓝曦臣将身子半探出窗外,与那贞公子简单寒暄起来。
只听那贞公子道:“泽芜君,夜里风不小,您怎能把窗子大敞着?!快些关上罢,否则您这病何时能好啊?”
蓝曦臣歉然地道:“多谢贞公子关心,是我疏忽了。”
贞公子道:“您说什么呢,我关心我的朋友,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蓝曦臣轻笑一声,道:“曦臣明白。”
两人又聊几句,便各自回了房。蓝曦臣将窗子半掩上,回身拿过桌子上的烛台,借着残碎的月光点亮。
而他接下来的动作,叫江澄大为震惊。
只见他伸直了胳膊,将烛台高举,矫首环顾,竟开始观察起房顶来!
江澄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猜测为何他会突然注意到房顶,只觉自己刚落地了的心再次悬起,仿佛就要跳出咽喉。
蓝曦臣眸中流转的目光深邃而温和,可江澄却看得一阵心慌。但他迅速回神,依旧一动不动,身形稳如泰山,整个人仿如一尊漆黑的木雕,与房梁融作一体。
其实江澄心里明白,以蓝曦臣的修为,谅自己有再好的步法身法,也绝不可能瞒得过;毕竟在射日之征初期,江澄同蓝氏双璧发动奇袭、夺回所有仙剑的那场战役中,蓝曦臣作为主力,可以说是起到了关键作用。虽有智取的成分在,但也是以一敌百,其修为之高深,可见一斑。
只是依他现如今的境况,金光瑶绝不会允许他灵力充沛如斯。除非,蓝曦臣真如流言蜚语所传的那样,是金光瑶的同谋。
江澄对此始终是不大相信的。更何况,刚刚苏懿语中也暗含蓝曦臣现下灵力低微之意,因此,他暂时捺住性子,暗暗观察着盘桓于房间中央的人。
蓝曦臣在下面耐心地观察了一圈又一圈,甚至眯起了眼睛,看得是既认真又吃力。
双方僵持良久,江澄的郁闷之情堆砌得愈发深重,耐性也处于告罄的边缘。就在这时,蓝曦臣终于放弃似地垂下了头颅,轻轻长叹一声,端着烛台,转身往回走。
江澄暗自长舒了口气。
蓝曦臣的灵力果真有损。
他望着蓝曦臣将烛台置于桌上后,抬手连翻起两只茶杯,斟足冷茶。
然而这房间里明面上只有蓝曦臣一人。此举,无异于是在请另一个人出来。
果然,蓝曦臣沉声道:“小友,你既无意取蓝某性命,何不出来喝一杯茶?”
江澄闻言,挑了挑眉,不动。
蓝曦臣等了许久,见始终无人回应,便从容地笑了笑,拿起其中一杯来啜,淡声道:“既然你害羞,那便算了吧。夜里风劲,小心在梁上染了风寒。”
依旧没人回答他。
蓝曦臣将杯中冷茶饮尽,以袖掩面咳嗽几声,起身道:“此茶虽凉,味道还不错,给你留着罢。”说着理理衣裳,竟准备上榻去休息了。
这时,江澄出声道:“等等。”
闻得此声,蓝曦臣却僵住了。
他似是不可置信地别过头去,眼见着几道隔音符篆迅速拍出,化入窗棂与门框,围成了一道隔音结界,随即,一个修长的身影从梁上轻盈跃下,稳落地而悄无声。
昏黄灯火下,这位不速之客指间的银环戒指泛着幽幽冷光。
蓝曦臣张口结舌片刻,朝前走了几步,怔忡地试探道:“……江宗主?”
江澄背对着月光,神情不甚分明。他稍向前一步抱拳,低低地道:“泽芜君。”
蓝曦臣愣愣地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他不说话,江澄便也不说话,于是两个人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相对无言。
江澄趁机开始审视对方。
他认为自己不可能有这样好的运气,这么快就遇到了蓝曦臣。
可眼前之人实在是太像蓝曦臣了。虽说与那霁月风光的仙人之姿相较,此人唇颊苍白、形销骨立,一头青丝在淡薄的月光之下斑驳闪烁、银丝间布,然那双琉璃色的眼睛,还是孤寂而温柔的。
一个人或许可以做到在外貌服饰、行为举止上与他人别无二致,可唯有眼睛是无法骗人的。
江澄有点糊涂了。
倘若这真是蓝曦臣,那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带他走?亦或说服他里应外合?江澄不由暗自懊悔,方才头脑一热就从梁上蹦了下来,连个完备的计划都没来得及想。
这时,蓝曦臣微微颔首,当着江澄的面,亲手解下了束于额前的卷云纹抹额,紧接着,在江澄惊愕至极的目光中,将抹额双手递上!
蓝曦臣肃然道:“江宗主,你缘何在此,我不会问,我只想求你一件事:请帮我把这条抹额,交与家弟蓝忘机。”
在江澄的记忆里,姑苏蓝氏子弟对他家的抹额都宝贝得很。当年魏无羡在大庭广众之下摘了蓝忘机的抹额,就把人气得罔顾礼仪,直接退赛离了场,因此就算这抹额是蓝曦臣自愿摘下的,他也有点犯怵不敢随意接。然蓝曦臣双手正抬在半空、恭恭敬敬地递着,不接还不是那么回事,迟疑片刻,还是先给接了过来。
蓝曦臣微微笑了笑,作揖道:“多谢江宗主。曦臣无以为报,只能先请江宗主喝杯茶。”
江澄挑眉道:“这倒不必。只是泽芜君,你莫非就准备一直这样下去了?”
闻他此言,蓝曦臣的笑容渐渐消弭。
他不戴抹额、梳着散髻的样子本就看着不习惯,如此一来,整个人更是变得无比陌生。
江澄则继续道:“虽说你立场如何并不关我的事,但你一直毫无音信,你们蓝家的人又总在我外甥眼前晃悠,到底还是把他也给扯了进来……泽芜君,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在此了?”
不可否认的是,江澄确实憋着一肚子的火。这短短数日内,过度的焦虑几乎要将他压垮。饶是曾经历过孑然一身、独挑大梁的痛苦,此时此刻单薄的绝望与强烈的无助也是前所未有的。他自己怎样无妨,可金凌绝对不能出事。
蓝曦臣沉默须臾,道:“江宗主欲如何?”
江澄冷冷地道:“不如何。你大可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江某不会迁怒于你。”
蓝曦臣迟疑道:“金小公子应该不会有事。阿……金光瑶很疼他,想必不会伤他的。”
江澄见他沦落至此,竟还能说出这样类比天真的话,忍不住讽刺道:“你当真心胸宽广,到现在还在替你那好义弟说话。”
蓝曦臣摇头:“江宗主误会了,我只是在阐明事实。”
江澄道:“泽芜君,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蓝曦臣修眉微蹙:“此话何意?”
江澄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外面已经被传成什么样子了?”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讥讽道:“我倒是忘了,泽芜君端方雅正,为世家之楷模,从小就备受赞誉,何曾知晓过被人戳着脊梁骨冷嘲热讽的滋味?”
蓝曦臣绞袖不语。
一股苍凉而沉郁的悲哀瞬间从他眼底化开,仿若在佛堂青灯的映照下病松孤廖的残影。
江澄不由住了口。
虽然他俩的交情不深,但蓝曦臣归根结底,还是对他有过恩,对金凌亦是不错,加之其现下光景过于惨淡,再不饶人倒像是在落井下石了。
就在他纠结着要不要出言安慰一下的时候,蓝曦臣开口了:“江宗主,可否借你腰间的银铃一观?”
江澄:???
他刚要一口回绝,可转念一想,自己手里还捏着人家的抹额呢,看看清心铃怎么了?再者,清心铃有清心定神之效,若对方心怀不轨,银铃于其根本没有任何好处,加之蓝曦臣现在这副模样,也不可能打得过他。于是,江澄便答应着,从腰间解下银铃,递了过去。
蓝曦臣小心翼翼地接过,苍白枯瘦的指尖轻轻描摹着每一寸花纹与流苏,还将银铃轻轻摇了摇。
大概是他心静如止水,整个过程中,银铃丝毫未响。
蓝曦臣低头看看银铃,又抬眼瞧瞧江澄,反复几次,眼框蓦地红了。
江澄心中狠狠一颤。
清凉的夜风习习拂入房中,吹起凉透的窗纱。先前的种种疑虑都在此刻随风散尽,江澄在心底酝酿出了一个决定。
他缓缓凑近蓝曦臣,将抹额塞回人手中,同时拿过银铃系回腰间,状似随意地道:“泽芜君,我跟你弟弟不熟,你还是自己亲手去给吧。”语毕,不等蓝曦臣反应,径自弯下腰去,双手配合使力,像扛面袋子一样将人拦腰扛到了肩上!
蓝曦臣活过大半辈子,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饶是方才心中滚过若干江澄可能做出的举动,也万万没能料到这个,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尴尬地半抬起身子,对着江澄的后颈惊呼道:“江宗主,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等说出口,就被江澄给掂了两下,话卡在喉咙内再说不出。始作俑者则被他衣袍下那一身硬骨头给硌得“啧”了一声,道:“泽芜君,射日之征期间的恩,江某这次算是一次性报完了,你我从此互不相欠。”
他说完这句听起来不太合理的话,大步走到窗子旁,一手扶好蓝曦臣的腰,一手将窗子敞大,口中念诀收回隔音符篆,脚下使力一跃而起,轻轻地一蹬窗棂,瞬间带着人逆风而去。
蓝曦臣比他稍高些,身体却意外的轻,全程规规矩矩地扮演着面袋的角色,丝毫没有反抗,是以江澄依旧步履生风,转眼便蹿入了客栈附近的一片橡树林。
他随便选了棵树落下,把人放了下来。
蓝曦臣的眼睛比刚才还要红,甚是乖巧地扶着手边的枝干站稳,尔后一声不吭地望着他,像只受惊的梅花鹿。
江澄别开视线,叮嘱道:“你在这等着,我去拿你的剑。”说是取剑,实际上不过找个理由回去将客栈彻底查探一番罢了。
蓝曦臣看起来似乎并不惊喜,犹豫良久,方作揖道:“多谢江宗主,不过,不必劳烦。”
江澄只当他是客气,潇洒地一挥手,道:“帮忙帮到底,不必客气。”语毕,也不等对方回应,纵身一跃,化作一道残影,直奔那客栈而去了。
剑在苏懿手里。江澄自小跟着魏无羡偷鸡摸狗,相关业务熟练得很,即便已“金盆洗手”多年不干,这点小事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加上他深知苏家人修为平平,因此更是自信满满。不消一会儿功夫便带着剑顺利返回。
客栈很不对劲。无端丢了人质,反倒一切如常,安逸得不合常理。他尚未完全相信蓝曦臣,因而不敢离开他身边太久,只能草草查探一圈,决定一会儿派江量过来监视。
待出了客栈,他便将缠绕在剑外的黑布全部取下,露出朔月通体无尘的全貌。
照理来讲,他应该数年没看过这把剑出鞘了。
可他混沌的记忆中,为何会清晰地烙着这把剑出鞘染血了的样子?
额前隐隐沁出了细汗。此乃头痛发作之征,故而江澄及时停止了这一思考,专心赶路。
遥遥地,他望见蓝曦臣正端坐于树梢闭目养神。雪衣散髻,抹额翻飞,腰脊直挺如松,一派仙风道骨的谪仙之相,若非那脸与蓝忘机过于相似,江澄心里或许还能更舒坦一些。
似乎是觉察到他回来,蓝曦臣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
江澄落到枝上,将剑往前一递。
出乎他意料,蓝曦臣并没有接,而是拱手道:“江宗主,恕我直言,你此时带我出来,实属不妥。”
江澄脸色一变,伸出的胳膊收了回来,阴恻恻地道:“怎么,你不想走?”
蓝曦臣无言以对,面色怆然。
江澄道:“泽芜君,我看你这些年,当真是被金光瑶给搞糊涂了。”他怀抱朔月,冷冷道:“你虽灵力不济,但体能修为尚在,你若想走,凭那些人,不一定能拦得住你;且你房间前前后后皆不设任何符篆或结界,由此看来,他们要么是认定你不会走,要么,就是觉得你就是走了也无所谓。”
蓝曦臣道:“既然如此,那江宗主为何要带我离开?”
江澄闻言,却忽然笑了笑,反问道:“泽芜君,试问方才换成谁来看你那双眼睛,不会将之理解为想要迫切地离开呢?”
蓝曦臣怔然。
他对江澄的印象,尚停留在三个月前、芳菲殿内,江澄叫他对执意打开金光瑶密室一事做个解释那里。在他的记忆中,江澄确实是个不容易的人,但尖锐得叫人难以接近,整天将眉头紧拧成一股绳,神情阴沉而压抑,身上总笼罩着一层阴霾,嘴唇生得薄,话也不会好好说,杏目一瞪,紫电一抽,拒人千里之外,与少年时期可算得上是天差地别。
正因如此,江澄会主动和他提起射日之征期间的恩情,以及方才的那一不带多少讥讽的笑,才让他颇感意外。
意外之余,蓝曦臣决定坦诚相待。
于是,他深呼出一口气,道:“如此,多谢江宗主。”
江澄道:“现在还要不要你的剑了?”
蓝曦臣莞尔:“自然要的。”
随即,他双手接过了自己阔别已久的佩剑。
江澄抱臂看他摆弄朔月须臾,忽然左拳一敲右掌,道:“差点忘了,你灵力还封着,我帮你解开。”不由分说拉过其一只手,并指探上灵脉,准备施除封咒。
这一探,让江澄大为震惊。
他此前料到金光瑶不会对蓝曦臣施以简单的灵脉封固之法,只因蓝曦臣修为较金光瑶高出太多,若是普通的术法,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被自行挣脱,而路途漫长,金光瑶肯定无法保证每时每刻都在蓝曦臣身边,所以一定会选取更加坚固复杂的咒术,或是施行他法。
坚固复杂的咒术必定需要高深的修为与灵力支撑,且为保其稳定,施术者最好是比蓝曦臣修为更高之人。然放眼修真界,比蓝曦臣修为高深之士寥寥无几,因此,金光瑶一定会通过其他途径来抑制。
只是他根本没能料到,金光瑶会采用这样的方法。
他难以置信,毕竟金光瑶与蓝曦臣的交情何其深厚,而蓝曦臣其人,就算是交情不深的自己,也不忍加以过多的为难与讽刺,更何况是这等手段?
心绪复杂之余,他偷眼去瞄蓝曦臣的表情。
蓝曦臣正一手紧紧挽着朔月,目光平静而淡然地凝注着他。
这种透着丝丝温和的平淡,让江澄有些无所适从。
犹豫片刻,他还是问了出来:“泽芜君,你的灵力……?”
蓝曦臣点点头,轻声接道:“快不在了。”
最近太忙啦!更新也慢了。
为了这章里的两人见面,前面真是铺垫了好久好久,我比较喜欢在剧情里加入自己的一些小心思,比如本章里互换“信物”实际上却又不是信物,而是相互试探,这种点就很戳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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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雪灯第二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