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骇人无比,以至于他们身上起的鸡皮疙瘩一层接着一层。
欧阳子真的声音明显发着抖:“这灯笼里,怕不是有什么东西?!”
安流道:“若它完全变成白色,会如何?”
江覃叫道:“先别管它如何,劈了再说!”说完壮着胆子召出流风,对着灯笼就是一记狠劈。他也被刚刚那一幕吓得发毛,没能很好地控制力气,是以被他劈成两半的不止这诡异的灯笼,还有压于其下的三排青砖。
安流“嘶”了一声,道:“江兄,你轻点,别把这一层劈漏了,我们再掉下去。”
江覃尴尬地摸摸鼻子:“我就是怕有后患……没关系,瞭望台的一砖一瓦都结实得很,掉不下去。”
话音将落,只见两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半红半白的灯笼里骨碌碌滚了出来。
这两个东西似乎没什么水分,外面蓬着一团皂白相间的“丝线”。从边缘可大致看出,它俩之前是一个整体,大概是被江覃的那一剑给正正好好分成了两半。
咀嚼的声音早已在灯笼开裂的那一刻消失不见,外周颜色也停止了变化。金阐刚才被吓得几乎魂飞天外,待确认它没动静了以后,火气随之窜了上来,气冲冲地走过去一手一个,薅住那些乱蓬蓬的丝线,将这两个东西拎起来打量。
倏然,像是在这两个东西上看到了什么,金阐脸色骤变,惨叫一声,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同时双手不受控制地将这两个东西甩飞出去。
他这一甩着实牟足了劲儿,东西左冲右撞,一路滚入少年们围坐的区域里;少年们被他的反应吓到,个个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地躲避,那两个东西就自然而然地在地上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这些少年被今天一连串的变故吓得犹如惊弓之鸟,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察看。唯一看见里面是什么了的金阐则连连打战,哆哆嗦嗦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他们就这样僵持了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还是安流站了起来,和几名安氏的门生,试探着走近去查看。
庐山安氏是仙门百家之中唯一以医术为主、仙术为辅的宗门,其一心求道,就连家纹都是两条首尾相接、象征阴阳的皂白环鲤。而安流其人,虽天赋平平,但坚韧非常,只要与他相关,不管过程多么艰难,他都会出手将其完成。
就好比现在。方才他在看到这两团东西时,心下已有了眉目,见过金阐的反应,更加确认了心底猜想。他是真的害怕,但也明白这一环必须由他来确定,天人交战片刻,见始终无人动手,就索性把心一横,主动走上前去看。
他缓缓抽出藏于袖中的匕首,用匕尖小心翼翼地撩开那层丝线状物,果不其然看到了一条长约一寸的月牙形缝隙,而缝隙的边缘,还连有短而细密的黑色绒毛。依次往下观察,其形状与排布,皆如他所料。
他朝身边同门手中的那另一半望了望,收匕入鞘,再在手中的这半的下部与后部摸了摸,将其轻轻地放回地上,道:“劳驾哪位帮我瞧瞧,那灯笼里可还有别的东西。”
少年们哪敢再碰?最后,还是聂长风试探着伸出手去,将那两半灯笼拿起抖了抖。
随即,金属落地的两声回荡在走廊中,少年们定睛一瞧,却是两枚样式普通的铜钗,后缀宝玉,一看就是女人的首饰。
女人的首饰,加上这两半东西的形状,以及外面乱糟糟的丝线一样的东西。
欧阳子真悚然:“安公子,难道说,这灯笼里装的东西,是……”
安流点点头:“没错,这灯笼里的东西,十有**就是你们口中的那个盐商大娘子的头。”
少年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江覃抱着头缩成一团,绝望地道:“我的妈,这下我可惹事了!!你们方才怎么不拦着点我?!”
金湑毫不怜惜地道:“谁能拦得住你?是你自己心急,还要怪别人?”
蓝慈安慰道:“江公子,当时谁也不知道里面会是这种情形,你虽一击破坏了头颅,但也消除了其怨气,并非是闯祸……”
江覃听了,心如死灰:“滋蕙兄,算我求你了,你还是不要安慰我了……”
蓝惠急忙补救道:“江公子,我兄长的意思是,如果咱们什么也不做,把头完整地交还回去了,说不定它日后还会作祟,谨慎起见,还是你这样效果最佳。事后我们多奏几遍《安息》,诚诚恳恳地行个歉礼,认个错,就好啦。”
这话倒是挺有效果,江覃很快从铺天盖地的惊惶中冷静了下来。
安流道:“江兄,你手里的那盏灯笼里有东西吗?”
江覃晃了晃,又朝里瞧了瞧,道:“没有。”
安流思绪飞转,喃喃道:“饭堂里的灯笼都是白的,而这个灯笼在由红变白……”
他又自言自语了一阵,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叫道:“是了!”
众人被他吓一跳,但都没有功夫去责怪,而是急切道:“你想到什么了?”
安流道:“我猜啊,这些灯笼,就是用来装头的;灯笼空着的时候是白的,装了头就变成鲜红,随着头颅里的血肉精气被吸食,灯笼就又变回白色。”
欧阳子真歪头想了想,道:“确实有可能。之前听伙计说,在大娘子的灯笼失踪的那天晚上,有两个打更人曾看到过一盏泛着红光的灯笼漂浮在巷子半空,把他们都吓坏了,说不定那就是装着大娘子头颅的灯笼。”
金湑一阵恶寒:“所以那二十多盏白灯笼,是用来装我们的头的?”
安流道:“估计是。原本驻守在这里的修士们,头颅大概都是这样没的。”
金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搓双臂,道:“装着头的那盏灯笼是挂在槐树上的,它跟那槐树有什么关系?分赃关系吗?”
蓝惠沉吟道:“如果这灯笼可以自行活动,就证明它已经成精,好不容易得到头颅,应该自己分食才对,至于为何会到槐树那里去……”他思考半天,喃喃道:“也许它俩达成了某种‘交易’?”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忍俊不禁,于是补充道:“这个应该是不可能了。”
他们这厢讨论得热火朝天,天色却已彻底黯淡,灌入的山风愈发寒凉,长廊内阴森尤甚,少年们从乾坤袋里掏出几支蜡烛,使个火诀点燃。见山风实在太大,直吹得烛火忽暗忽明,蓝慈便起身,想要在瞭望洞边布下一道隔风的界。江覃见状,起身阻拦:“滋蕙兄,我来吧,你的灵力还要支撑结界。”说着与蓝慈一同走到瞭望洞前。
窄而细的牙月垂于天边,木种冗杂的森林接连成片,从天山相接处一直蔓延至台前;瞭望台占据高地,若光线充足,完全可以将山下的所有景象尽收眼底。江覃曾经悄悄腹诽过瞭望台的作用,如今亲自登临,才真正意识到其必要之处。他心中啧啧赞叹,刚要抬手设界,却被蓝慈轻轻按住。
江覃疑惑,张口欲问,只见蓝慈食指抵于唇上,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江覃会意,立刻会神于耳,还真就听见了一阵不寻常的声音。
这声音窸窸窣窣,仿佛有人踩在草地上行走,且听起来,人不只有一个,而是有一群;可再深入细听,这脚步声拖拖拉拉,又不像是人走路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清晰,在场的所有少年都挤到瞭望洞前向外察看,只见昏沉的夜幕之下,遥遥的林间若隐若现着一些数量不菲的、似是白色的、圆圆的东西。
“又是白灯笼!”有人颤声叫着。
眼尖的则惨声道:“还有走尸!是走尸在提着灯笼呢?!”
闻他此言,有人当即就骂了出来。他们好不容易点起的蜡烛也被山风轻易吹灭,长廊再次陷入黑暗当中。
真的是崩溃到了难以复加的程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用来形容他们如今的状态简直再合适不过。仿佛一瞬间被抽光了全部的气力,许多少年自暴自弃似地转过身去,背靠墙壁缓缓滑下,一言不发地蹲在了墙根处。
脚步声渐行渐近,甚至不用全神贯注于双耳,都能微微听到了。
幸好刚刚设了结界。少年们在晦天暗地的恍惚间如此想道。
这时,身边传来了弓弦轻轻颤动的声音。少年们抬头望去,只见金湑背着一筒不知道从哪里顺过来的仙箭,正在把仙弓也挎到自己身上。
蓝慈出言道:“金公子,你要去哪里?”
金湑凤目一瞪,凌然道:“去哪里?自然是去杀走尸啊!”
一瘫坐于地的少年抽噎着道:“我们现下的体力灵力都近乎枯竭,连一名中下阶门生都打不过,外面走尸那样多,怨气那样强,怎么可能杀得了?!”
金湑怒道:“杀不了的那是你!老子可没你这么娇弱!”
话虽如此,从他的脸色就能看出,他的状态并没有比那名少年好出多少。
蓝慈安抚道:“金公子,你先冷静。依我之见,我们可以分成两组,灵力剩余少些的组成一组,负责御剑前往附近的家族求援,其余人则在此留守,放出信号烟花,等待附近的前辈或是另一组带来的救援。”
金阐叫道:“为什么还要剩一群人在这里?!要是四个时辰内请不到救援,那留在这里的人岂不是要完啊?”
蓝慈一字字道:“修仙之人的血肉精气更易增长精怪修为,精怪多潜伏于深山密林,而此处瞭望台人员密集,又地处深山,疏于防守,邪祟自然从城村那边转移到这里,之前那些驻守在瞭望台的前辈们恐怕就是这样死的;他们变成走尸后,这里不再有阳气,邪祟长时间不进食,一定如饥似渴,我们一来,阳气蒸盛,它们也就很快被吸引过来了;一旦我们全部离开,他们很有可能为了果腹,循着阳气去袭击城镇和村庄,所以我们必须要把大部分人留在这。若是四个时辰内等不来救援……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金阐道:“那,我们谁出去求援,谁留下啊?”
蓝慈道:“自愿。但最好是灵力剩得多的人留下,一旦结界被破,还能抵挡一阵。”
聂长风立刻道:“我留下。”
蓝慈看了眼他腰间的刀,道:“也好,不然我担心你在半路上出意外。”
金湑也道:“我留下。”
金阐挑眉:“你留下?我看你还是别逞强了,你要是交代在这了,我怎么和我爹交待啊?”
金湑本来心里不踏实,听了他这话,更是火冒三丈,索性形象也不装了,口不择言地骂道:“你他妈怎么说话的?!老子才不会交代在这!瞧你那怂样,赶紧给我能滚多远是多远!”
金阐见他敬酒不吃,居然还反过来骂自己,额头青筋顿时暴起,刚准备还击,却被围在瞭望洞旁的少年们齐齐发出的呼声打断。江覃高声叫道:“哎你们几个金家的!别打了,快过来瞧!!过来过来!!”
他催得很急,兰陵金氏的少年们云里雾里,只好暂时放下恩怨,也纷纷凑过去瞧。
月光黯淡,山下漆黑一片,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些白色的灯笼在稀疏的枝叶间四处攒动。
单单这会儿功夫,那些走尸群就走到距离结界十丈远的地方了;可看灯笼的运动趋势,有一大部分似乎不是在前进,更像是在画圈,而走尸们的脚步声,也开始变得十分凌乱。
正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几枚箭羽的破空之声彻底地将这些表面的平静撕裂。随即,一个束着长发的白衣人自林间跃出,他身形灵巧,手法娴熟,在半空起落之间就已将下一发仙箭搭好,电光石火之间,嗖地射出三箭,箭箭中的;转眼他又落回到林间,继续同走尸厮杀。少年们眯着眼仔细看了半天,发现只有对方一个人,便纷纷担忧起来,开始商量着派几个人下去帮他。
忽地,江覃有些迟疑地道:“你们有没有听见……狗叫声?”
江覃的师父,云梦江氏的宗主江澄十分爱狗,可不知为何,江澄从来没有在莲花坞内养过狗,不止自己不养,还不让其他人养,莲花坞附近一带,都设有明文禁止养狗,以至于江澄每一次在别处见到狗时,那叫一个爱不释手,眉宇间的温和江覃现在还记忆犹新;他曾为讨江澄欢心,偷偷买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作为礼物,但被江澄无情地拒绝,硬是让他给退了回去,如此几番下来,江覃也就对狗叫声极其敏感。方才,他就在这片沙沙的枝叶扶疏声与呼啸的风声之间,隐隐约约地听见了一段狗遇见敌情时才会发出的、低沉的、示警一般的呜噜声。
他话音刚落,林间便远远地传来一连串疯狂的犬吠。
这下所有人都听见了。欧阳子真纳闷道:“这附近也无村户,哪里来的狗?”
蓝慈也不解道:“若是普通犬类,早就该受不住这怨气才对,怎还能叫得如此洪亮?”
金家的少年们则颜色骤变,个个沉默不语,挤在瞭望洞前拼了命地伸长脖子眺望。须臾,犬吠声愈来愈大,甚至开始近乎于咆哮,战况似乎十分危急。
蓝慈道:“那我们就分成三组,一组求援,一组原地,一组去把那个人带进结界里来!要快!”在他的安排下,少年们也不再吵嚷,自动迅速地分成三组,各自开始了行动。
金湑迫不及待地站到剑上,不顾才恢复了半成不到的灵力,把剑催得飞快,一出结界,就翻手将仙弓取下,同时左手抽箭上弓。待离得近了,走尸的轮廓大体区别于黑暗之外、开始变得明晰,稍加瞄准,右手一松,箭矢立刻划开气流,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响,向走尸呼啸而去,只听沉闷的一声,一只白灯笼应声倒地。
金湑方才一发射出了两支箭,一支朝头,一支朝向心脏;听声音,应是一支箭落了空,他心道,难不成是射向头的那支没射中?这群走尸也没有头?贴近了一看,还真的是!
这群无头走尸个个提着灯笼,全身怨气淫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
金湑不由暗暗地骂,这一带的邪祟究竟是吃了多少的头,一边反手又抽出三支仙箭,搭在弦上,拉弓瞄准,刚准备射出,就见那名白衣人突然从斜下方窜了出来,吓得他险些松了手。
二人终于打上照面,只一眼,就双双愣住。
不远处的狗吠声还在继续,树梢上则寂然无声。
白衣人束发的牡丹鎏金冠即使在光线如此昏黑的情况下也泛着淡淡的金光。金湑却觉得自己要被这淡淡的光给闪瞎,所有的嘈杂声都聚拢到耳边嗡嗡作响。
他最终道:“果真是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