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人让他过于震惊,以至于金湑全然忘记了礼仪规矩,直接把心中所想吐露出来,以表达自己万分惊愕的心情。
对方倒是万万没想到他还会对自己口吐粗鄙之语,脸登时一黑,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一边从箭筒内抽出新箭上弓,一边威胁似的道:“金湑,这次我不记你过,下次说话给我注意着点!还有,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也不想想你什么身份,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金湑被他好一通数落,一团怒火当胸,气急败坏地反击道:“金凌,你不要自以为了不起!你有时间记我过,还不如想法子坐稳你那家主之位!也不瞧瞧现下族里有几人服你?与其在我面前摆架子,还不如做点实事,别老叫人以为我兰陵金氏没了江家就活不了了!”
他话音刚落,金凌手指一松,三箭齐发,弓弦颤鸣。只听远处“扑哧”一声明晰的闷响,三只走尸同时被一箭刺透胸骨,跌仆于地,在箭羽所刻咒术的作用下,很快化成了齑粉。而他的那条名叫仙子的黑鬃灵犬依旧在树下不知疲倦地大声咆哮着,周身皮毛浸满了横飞四溅的血污。
金凌再次拉满了弓。他的神色变得冷漠而阴沉,双眉紧拧,一言不发,整个人阴翳得有些可怕。金湑知他是被自己的话戳到了痛处,内心忽然有点忐忑起来。
自小见多了金凌被其他同辈的少年挑衅围攻的样子,虽说觉着无趣,从未插足过,也没跟金凌结下什么梁子,可方才所言,却是真真正正攻击到了金凌;他不知金凌对自己发怒会是什么样子的,亦或是,他想象不出成为了家主的同龄人,接下来会怎样处理这种情况,因此比起忐忑,心中更多的则是好奇。
只听“嗖”的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响,金凌又射出了一支箭。他余光瞄到站在树梢呆立不动的金湑,忍不住偏过头去,耐着性子道:“金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既是来帮我,就赶紧做你的事,其他的我们之后再说。”
金湑这才回过神,见金凌居然没暴起,吃惊得几乎收不起下巴。他也抽出弓箭,口中别扭地道:“谁说我是来帮你的?”
金凌强装出来的耐心终于告罄,怒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来看我怎么死的吗?!”
金湑也不甘示弱:“看你死个球!你死了,你舅舅不得灭了兰陵金氏啊?!”
这时,不远处的安流听到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吵架声,御剑过来劝:“金宗主、金公子!你们俩要吵,也等进了结界之后再吵吧?”
金凌哼道:“谁跟他吵了?!我不进去!”
金湑:“……”
安流道:“金宗主,我们的灵力几乎耗尽,勉强只够御剑,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这外面的走尸太邪太多,凭您一人根本杀不完的,不如保存体力,若救援一时过不来,我们也好有个照应。”
金凌闻言,眼珠转了转,嘟囔道:“若是救援来了,那我才叫难办!”
安流愣愣地道:“您此言何意?”
金湑则立刻反应过来,震惊道:“不是吧?!你偷跑出来的?!”
金凌不悦:“什么叫‘偷跑出来的’,注意你的用词!”
金湑不理,接着道:“你可真行,你若是不想当这个宗主了,直说便是,不必使这手段吧?被篡了位说出去多难听。”
金凌成功被他触怒,扬声骂道:“滚!”
他说着把弓一挎,岁华一抽,就要跃下树去拼杀,安流手急眼快,死死拉住他的左手,焦急地道:“金宗主、金宗主!一会儿若是救援来了,您躲一躲,我们替您打掩护就是了!千万莫要乱来!再者您一个人在外面,我们也不可能放心的呀!眼见着这些东西越来越多,再耗下去我跟金公子一会儿连剑都御不回去了!欧阳兄他们也在里面,您快跟我们进去吧!”
他心急如焚,头脑一片混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毫无条理,全然忘记了眼前的这位是个宗主,满心只想快些把人拽到结界里去。
金凌则狠狠地怔了怔,眉目间的凌厉逐渐散去,旋即,他缓缓问道:“欧阳子真吗?”
安流点头如捣蒜。
金凌又道:“蓝慈跟蓝惠也在吗?”
安流惊讶地道:“您都认识?”
金凌傲然道:“自然,我跟他们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月色流泻而下,映得金凌的眼睛清亮无比。他随即思忖片刻,若无其事地抽抽鼻子,妥协道:“好吧,我跟你们进去。”说着捏个剑诀,站上岁华,在走尸群的头顶转了半圈,大喝一声:“仙子,上来!”
随着他这一喝,一只体型庞大的黑鬃灵犬瞬间从尸群间高高窜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岁华的剑刃上。金凌鼓励性地摸摸它的头,带着它跟在安流等人的后面,一同进入了瞭望台的结界中。
金凌突然杀出,将整个尸群拖住了至少半个时辰,瞭望台中的少年们一直远远关注着尸群、清算数量,不算金湑与安流,金凌方一人一狗,居然就干掉了三十多只走尸,再回头看本人本狗,并未有任何灵力耗竭之征,不由暗暗惊叹,能当宗主的人果然非同寻常,而先前的种种猜疑顾虑,也就纷纷淡化至烟消云散了。
欧阳子真见到他,又是兴奋又是期待地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道:“许久不见,金宗主可还记得我呀?”
金凌挑眉道:“怎么不记得?我非但记得你是谁,还记得你曾经对那个叫阿箐的小姑娘甚是同情,和蓝愈他们哭作一团,还找地方去给她烧纸。”
欧阳子真赧然道:“金宗主,这种事就不要再提了吧?”
金凌嘴角微牵,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
这时,江覃上前行礼道:“金宗主。”
金凌点头应了。他望着江覃,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了出来:“舅舅……他身体可好?”
三个多月前,各大世家在第二次乱葬岗围剿中悻悻而归,由于灵力未济,只能暂时借住在距离最近的莲花坞稍作休整。宴会时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江澄与魏无羡起了冲突,直接把人赶跑了,金凌也与江澄闹了个不欢而散。尔后他偷偷去找魏无羡,让仙子循着味道一路追踪,终于在云萍的一座观音庙中追到了。彼时魏无羡正一个人对着那座空空如也的诺大寺庙沉思,见了金凌,也没说什么,只是简单嘱咐几句,让他回去好生待着,听舅舅的话,别掺合不该掺合的事,云云。金凌心道舅舅现在恨不得打断我的腿,你叫我如何听他的话?话虽如此,还是乖乖地带着仙子离开了,不过莲花坞暂时不敢回去,只能偷偷摸摸地回了金鳞台。
他甫一回来,便正好撞见仙门百家聚在一起、浩浩荡荡地来找金光瑶清算的场景。然金光瑶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金氏无人控场,于是场面一度混乱不堪。有高声要求兰陵金氏给个说法的,有义愤填膺厉声鼓动讨伐的,还有趁机挑拨离间的;兰陵金氏的门生焦头烂额,甚至到最后居然内讧起来,原本富丽堂皇的金鳞台,此刻骂声翻天、一片倾颓乱象。
从小到大,就没有什么场面能让金凌心生畏葸之意。然而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倏然被潮水般的无助席卷,双目无焦,双肩颤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满心只想着要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这里。
可是后来,他退不动了。
江澄正站在他身后,双目赤红,眼底乌青显眼无比,但相较于前几日抓着随便四处找人拔时的那副狂癫之相,状态已经好了太多,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江澄瞪着他,表情凶神恶煞。他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疲惫:“金凌,如果金光瑶找不到,你就是金宗主了。明白吗?”
再后来,不知是由于过度劳累还是怎的,江澄开始时不时头痛,严重时甚至神思都有些恍惚,迫不得已请来医师,依然找不出具体是什么毛病,难以治本;尽管如此,江澄还是坚持着把金凌扶上了宗主之位,并且亲自筛选了辅佐之人。至于头疾之事,始终是个隐患,金凌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因而一直铭记在心。
一个月前,他跟江澄在聂氏清谈会上见了一面,看他气色并谈不上有多好,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偷跑出来,他能够预想到若是江澄知道了,定会气得头疾再犯,因此,他决意速战速决,早些回去,以免让江澄病情加重。
江澄在修真界树敌众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江澄在三月前突犯头疾,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想通这点,江覃便据实相告:“宗主他近来虽作息不规律,但烦心事似乎少了些,故而一月来头疾只犯了三四日。”
金凌道:“三四日还算少?”
江覃道:“好多了,刚开始的时候能一连犯上七日。”
金凌皱眉:“就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吗?”
江覃摇头道:“庐山安氏的人也来给看过了,药也吃了,不知为何总是治不好。”
金凌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环顾四周,道:“你们人怎么这样少?我记得每一队至少要有二十个人才对?”
蓝慈道:“回金宗主,我们这一队本有二十四人,其中六人灵力剩余较多,刚刚已御剑前往附近的世家求援了。”
金凌看他一眼,一时懵住,没能立刻认出是蓝慈还是蓝惠,下意识向其腰间一瞄,腰佩云纹玉璧,又见他身后之人腰佩云纹玉环,心下了然,胸有成竹地道:“蓝慈,是吧?蓝愿跟蓝愈他们可好?”
蓝慈恭敬地道:“思追师兄与宗主皆好。”
金凌道:“那等你回去了替我传话给蓝愈,就说我改日请他吃饭。”
蓝慈应了。
此刻瞭望台外,走尸们终于贴近了结界。
金凌垂眼望着下面一个接一个的灯笼,道:“距离这里最近的世家,应该是河东符氏,御剑往返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三个时辰;看尸群的数量,此地应是在沾染新的怨气之前就已积压了许多,现在一个个如饥似渴的,更易受阳气吸引,单凭我们十余人未必能全部牵制得住,你们可有什么能保证它们只围攻这里、不去后面的村镇的办法?”
这一问正中蓝惠下怀,急忙接话道:“目前想到的有两种:一是设结界将整座山都包上,只是我们所有人的灵力加到一起也不知能撑上多久;二是用效能较强一些的召阴旗,但是这会引来十里以内的所有邪祟……”
“那倒不一定。”金凌道,“我从兰陵一路过来,这附近一带的邪祟已被驱散得差不多,想必也都在这里了;另外,怨气扩散的趋势也基本遏制住了。”他顿了顿,“不是你们干的吗?”
金湑没好气道:“你也看到我们现在的惨状了,怎么可能是我们做的?”
金凌“哦”了一声。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转过头打量打量金湑,又瞧瞧其他身穿金星雪浪袍的少年,道:“我这才发现,金阐那混……去哪了?”他在这群少年中间,身心放松了许多,险些将“金阐那混蛋”五个字脱口而出,多亏他及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今不同往昔,才没酿成惨剧。
金湑懒得去抓他的把柄,敷衍地道:“他求援去了。”
金凌点点头,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道:“那你们就先好好休息吧,这结界应该能撑一阵子。召阴旗也拿几面过来,我来盯梢。”
众少年诚惶诚恐:“怎敢劳烦金宗主……”
金湑却道:“那劳烦你望风时别总盯着我们,我们害怕。”
金凌哭笑不得:“害怕?金湑,你刚刚是说你害怕吗?我的妈,你居然还会害怕?”
金湑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
金凌摆了摆手:“我懒得跟你计较,有那功夫你赶紧找地方坐了调息吧,免得一会儿掉链子,给我丢人。”他说着,接过蓝慈递来的召阴旗,召动岁华,留下一句:“仙子你在这儿等着!”就顺着瞭望洞飞了出去。
众少年齐齐陷入沉默。
金湑“啧”了一声,自行找了个角落休息去了。
蓝慈拍拍江覃,试探着道:“你可知金宗主为何前来?”
江覃两手一摊:“不知。我只知,是时候给我家宗主传个音了。”
他白日里收到的来自本宗的传音,便是有关金凌的。江澄向来不发无用之令,但凡发布,必是十万火急。如今金凌现身,江覃自要偷偷回禀,以解江澄之急,谁知他传音诀刚念到一半,半空中堪堪凝聚成形的术法就被另一股灵力冲散。转头望去,只见金凌蹲在瞭望洞前,一手扶着洞口,滚着金边的衣摆、精致的配饰与高高梳起的马尾一同随风轻盈飘扬。
少年们一脸茫然地望向他。
金凌收了剑,从洞口一跃而入,仙子立刻呼哧呼哧地贴了过去。金凌一面摸着仙子的头,熟练地搔起它的下巴,一面从容不迫地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我是为了调查一件事,在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的情况下自己出来的,如果把我的行踪暴露出去,后果你们谁都承担不起。所以,谁也别想给家里传音。要是叫我知道了,我就打断他的腿!听到没有?”
众少年面面相觑。须臾,江覃道:“可是金宗主,我家宗主非常担心你,前不久还命我只要一得到你的消息,就立即禀报于他……”
闻他此言,金凌方才满脸的得意与泰然瞬间褪去,撸狗的动作也变得僵硬。
他头脑空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绊绊地道:“你,你说什么?舅舅,他,知道我出来了???!”
江覃一脸无辜地点头:“是呀。”
蓝慈见状,贴心地补充道:“我们宗主也发了类似的传音。兴许是江宗主在兰陵找不到您,就到云深不知处去找我家宗主了吧。”
金凌的脸色变得铁青。良久,他缓缓低下头,神情恍然,一下又一下地揪起仙子的耳朵来,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说不定真的会被打断腿……”
金凌当了宗主以后,与小朋友们也有三个月未见了,这里也算是一种补偿吧!让他享受一下短暂的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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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雾锁第一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