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少年们便全部准时聚集在饭堂之外的长廊上。
这长廊相对宽敞,二十余人凑在这里,并未感觉丝毫拥挤;经历了两个时辰的折腾,就连兰陵金氏的门生,也忍不住开始抱怨为什么他家要把瞭望台修得如此之大。而姑苏蓝氏的七名子弟,则生生绕着整个瞭望台走过一大圈,拼死拼活地榨干灵力,做了个坚固无比的结界,将瞭望台从上到下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如此,就算林间有走尸突袭,也好能抵挡一阵,免得届时被打个措手不及。
长廊外侧的墙壁上开出数个方形的瞭望洞,日暮沉迟,渐凉的山风争相灌入,掠过每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庞。
蓝慈与其他少年一同席地而坐,抬手将垂落的衣摆铺平,端正坐姿,然还是难掩疲态。待稍作歇息,他开口道:“我们的结界做好了。”
金阐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响起:“你们几个设的结界结实吗?能撑多久啊?”
蓝慈答:“至少四个时辰。”
金阐道:“真的假的?我看你们灵力也没有多少,这结界关乎我们生死,如果撑不了那么久,你就实话实说。”
此言一出,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任谁都知修真界中精通结界、禁制的世家,姑苏蓝氏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就算灵力所剩无几,姑苏蓝氏的子弟做出的结界,也远要比其他世家子弟坚固得多。
金湑嫌他丢脸,不悦道:“你若信不过姑苏蓝氏的结界,就自己出去找一棵树,给自己设结界去!”
金阐被他一再激怒,颜面尽失,终于忍无可忍,暴喝道:“金湑,你找死!”说着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攥起拳头直冲到金湑面前。平素前呼后拥在其身边的几名金氏少年也帮腔道:“金如瞻,你少在这里装深沉!”
金氏少年再次乱嗡嗡地吵成一片,挥舞着疲累的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拳头相互殴打起来。周围的少年见状,纷纷半崩溃半烦躁地道:“你们能不能别打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我看啊,现在还是省省体力吧!”
“这一路上就你们兰陵金氏的人事多!要吵回去吵!”
蓝慈也被这聒噪扰得头昏脑涨。饶是好性子如他,也着实经不起这样的闹腾。他揉揉太阳穴,决定不去管他们,转而语气平和地问欧阳子真道:“瞭望台内可有异象?饭堂内走尸的身份,可以确定了吗?”
欧阳子真道:“瞭望台内我们全走了一遭,倒也没什么不妥,唯有一些墙面溅有与饭堂内相似的血迹,想来应是受袭所致;为以防万一,我们在所有房间都贴了驱邪符。”
蓝慈道:“那你们现下身上可还剩有符篆?”
欧阳子真忍俊不禁:“蓝公子,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个怎样糊涂的形象?我们在仓库里找到许多可用的法器和符纸,已经补给上了。”
安流正为自己乾坤袖内越来越薄的符篆册犯愁,一听此言,立刻抬起头,插嘴道:“子真兄,有多的吗?我的符篆不剩多少了。”
欧阳子真道:“多得是,不过要自己画。”
说罢,便和几名欧阳家的门生拿出乾坤袋,抖落出一堆空白的符纸来。许多少年见了,眼睛顿时一亮,也毫不客气地挨个儿伸手过来。欧阳子真有求必应,一一分发下去,还不忘抽出一把递给蓝慈。
蓝慈点点头,接过符纸,转而侧身问道:“江公子可有收获?”
他目光所向的江覃正支着腿,靠在墙根上小憩,闻言睁眼道:“我们这边找到名册核实了一下,饭堂里这八十多只走尸,全部是在此地驻守的修士。”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这些修士所属的家族一一报出。每报一个,与之同族的少年便默默地垂下头,一时间,走廊中除了他的声音与山风,就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与绝望。
良久,蓝慈哑声道:“前辈们的尸身,与盐商大娘子的尸身情况大体相同,恐怕头颅也会在一处;待我们找到头颅,务必要带回来好好安葬。”
众少年无声点头。
蓝慈又道:“诸位现下灵力与体力如何?”
众少年无声摇头。
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马不停蹄地奔波了太久,又经历过好一番惨烈的厮杀,谁都没得空吃上一口干粮、喝一口水;他们才刚学会辟谷不久,力不从心之感在四肢百骸间蔓延萦绕,早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面对未知的险情。
那些变成走尸的同僚,就仿佛是在预示他们的结局一般。
这个想法就像一根刺埋在心底,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而一番查探,也没能收集到什么有用的情报,思前想后,毫无头绪。总之,在日落之前解决是不可能的了;唯一保险的方法,就是像现在一样,把自己包在这片相对安全的区域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生是死,似乎也全看运气。
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他们还这样年轻,平日里风光恣意,备受长辈的赞许与同辈的艳羡,暗地里为了变得优秀而拼命修炼,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他们的确是家族里的精英没错,可也的确是家族里的小辈。
沉默。
让人连一呼一吸都感到丝丝刺痛的死寂。
沉重无比的压迫感弥漫在人群之间,灰色的负面的情绪迅速膨胀,霎时填满了整条长廊。
半晌,一少年哭丧着脸道:“现在受灾之地越来越多,根本救不过来,要不是长辈们都抽不开空,怎么会轮到我们来处理这种事?”
一人立即接道:“就是!我阿娘说了,保不齐就是那金光瑶干的,他不想被人追杀,就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分散百家精力,当真恶毒!如若不是他,我们……”
满腔的愤怒与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少年们你一句我一句,义愤填膺地讨论起来。
一人道:“当初他派人把我们挟持到乱葬岗,还用阴虎符控制尸群,妄图将百家一网打尽,最后计划落空,谁能想到居然还有后招?真是太可怕了。”
欧阳子真也道:“当时若不是有魏前辈跟含光君,恐怕仙门百家真的会就此元气大伤。”
又一人道:“你一提魏无羡我倒想起来了,当时他和我爹他们一齐去了云梦莲花坞,信誓旦旦地许诺要和百家一同对付金光瑶,怎么到最后就没了踪影?他干什么去了?”
旁边的少年冷冷道:“还能干什么?跟含光君游山玩水去了呗!金光瑶动用阴虎符,又不是他的意愿,被人喊打喊杀这么多年,人还死过一次,在乱葬岗上肯出手救助百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谁还要管这闲事?”
金阐怒道:“你说这是闲事?阴虎符是谁造的?还不是他!冤有头债有主,他这是在逃避责任!”
一路下来,少年们深知他的难缠,是以他一开口,不管在理与否,只通通装作听不见,故而他这话落了半晌,也没人敢去接。须臾,一少年似是忍无可忍,语气愤然地回击道:“究竟是谁在逃避责任!”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金湑。众人吃惊,循声望去,数道目光集中在了一名盘膝而坐的锦衣少年身上。
这少年便是在正午时说错了话、险些使他们全军覆没的那个。现下他人虽瘫坐于地,底气却是一点也不输。他继续厉声道:“金公子,你莫不是忘了,咱们这一路上寻见的那些,都是谁家的物什?!这几月来的骚乱,归根结底,你们家难辞其咎!”
他指的那些物品,是他们之前在其他怨气浓烈之地附近发现的,无非是镶金玉佩、银丝纽扣、五色宫绦一类的饰物,本没什么稀奇,可待弹净尘土后才发现,其上所雕图案,都带有象征着兰陵金氏的金星雪浪,无论怎样看,都是兰陵金氏的东西。
这名少年平素颇为腼腆寡言,是以身边人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吓了一跳,伸手拽他的袖子低声道:“奉礼,你疯了?!”
名为奉礼的少年将袖子狠狠一甩:“我没有!我早就想说了,我们沦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完完全全是他们兰陵金氏惹的祸!”
此言一出,金氏门生的脸立刻阴了下来。金湑冷冷地道:“陈奉礼,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陈奉礼方才头脑发热一通发泄,现下劲头一过,回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顿时后怕起来;他所在的陬邑陈氏虽不小,但像兰陵金氏这样的大家,还是招惹不起的。他只好主动让步,硬着头皮道:“金公子,在下没什么意思,只是就事论事罢了。”
金湑哼道:“好一个‘就事论事’!陈奉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就是想说,这些作祟的怨气,和我们金家那位逃出去的有直接关系吗?”
陈奉礼言辞隐晦,本是怕金家人尴尬,可没想到金家人并不领这个情,反而自己揭了出来。
金湑接着道:“那又如何?我告诉你,他现在和我们家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一路上为何会捡到我家的东西,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他语毕,长廊中再次归于无声。
半晌,欧阳子真打圆场道:“金家的东西,待事情结束,交返给金宗主就是了,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眼下还是讨论一下如何解决瞭望台的事吧?”
他是巴陵欧阳氏的少宗主,说起话来很有分量,少年们立刻开始呼应他的提议,七嘴八舌地梳理起情报来缓解尴尬。
蓝慈先道:“根据我们现有的情报来猜测,瞭望台中的修士于半月前的某日遇害,全部变成走尸,极有可能与邯郸城内的怨气有关。”
欧阳子真道:“是了,邯郸城内已半个月没有诡事发生,想必是移动到这里了。”
安流也道:“尸体身上多多少少都有被走尸抓咬过的痕迹,兴许袭击他们的,就是这片区域其他被怨气害死了的百姓形成的走尸。”
蓝慈沉吟道:“也就是说,除了饭堂中的这一批,附近还有另一批走尸。”
这个结论让眼前的境况更加糟糕起来。少年们凝神托腮,拼命运转着几近罢工的头脑筛选记忆,渴望从中筛出一个能够扭转全局的细节。
忽然,一直垂头沉思的蓝惠忽然抬起头,道:“子真兄,你们去城郊北侧和城内打探的时候,可有看到槐树?”
这一问仿佛冷水入油,所有少年齐齐抬头望他,目露疑惑。
欧阳子真仔细回忆了一下:“有的,还不少,但位置比较零散。不过,它们的生长状况就好了很多了,并没有茂盛得离谱。”
江覃插嘴道:“与周围的树木相较,还是稍稍茂盛了些。”
蓝惠点点头,笃定地道:“那便对了。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我突然想起,兵分两路搜查之时,我们这一队的风邪盘指向人人不同,而子真兄你们在另一边,风邪盘齐刷刷地指向我们这里,越是接近,风邪盘的指向反而越是不同。
“魏前辈曾和我们说过,他做的这第一版风邪盘,在邪祟有若干只的情况下,只能优先指出怨气较为深重的邪祟的位置。可倘若四面八方的怨气皆过于浓重,风邪盘就会依据持有人的情况,来指出邪祟的方位,而不是以浓重为本。”
江覃心神一动,接道:“所以你怀疑,这一带的槐树,都是‘邪祟’?”
蓝惠颔首:“正是。邯郸城自古为数国之都,长期有人活动,其城郊地下的尸骨必定不计其数;而今早那株古槐,枝干粗壮,树龄可达千年,根须始终在这种土壤里生长,很可能已修炼成精;槐本易招阴邪之物,加之怨气经行,于是受染成妖,为精进自身修为,不得不吸食活物,只是它身居郊外,行经的活物甚少,经常难以果腹,便借着根须、种子与土壤,扩大狩猎范围,越吃越多,修为增长,主树身也因此可以不顾天时季候,生长得郁郁葱葱。
“然其杀伐之气也愈发深重,树身破损,也会像人流血一样,流出鲜红的树脂。至于其他槐树,大概就相当于它的‘下属’,所沾染的怨气自然也就少些。”
他这么一解释,少年们纷纷茅塞顿开。欧阳子真右手攥拳,在左手心上狠狠一敲:“如此说来,我们在城内时,风邪盘自动指向怨气最为深重的古槐,但离近了以后,怨气浓重,就各自指向其他槐树了!”
金湑丝毫没有喜悦的反应,而是迫不及待地问道:“那灯笼呢?灯笼是怎么回事?”
蓝惠歉然道:“这个尚未想到。不过金公子,那槐树上的灯笼是由你在收着吧?可否拿出来看看,也好与饭堂里的那些细细对比一下。”
金湑掏出了自己的乾坤袋。他心有余悸,怀疑这灯笼也有问题,不敢贸然伸手进去,于是选择双手揪住袋子底部,将那盏灯笼倒了出来。
这边,江覃也从饭堂里随意地拿出一盏。他刚准备折身从堂里出来,就听见外面传来一连串惊恐的呼声与衣料在地上迅速地摩擦声。
江覃探出身道:“怎么了?你们……”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原本聚在一起的少年们此刻已四下散开,空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而那盏灯笼正静静地躺在这圆形的圆心处,长度、宽度,依旧与原来相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如果除去它外表正在缓慢消弭的亮红色,以及隐隐约约从内部传出来的、像是在咀嚼什么东西的声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