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咻”,“笃”。
“正中靶心!”箭靶旁边的小太监查看了箭矢的位置,高声报道。
一袭红衣、明眸皓齿的少年展颜一笑,眉飞色舞地说:“娘娘,奴婢的箭术练得好吧?”
“好!陈尧咨也不过如此吧。”身穿戎装的万贵妃扬眉赞道。
那少年太监闻言,脸上的笑意更浓,身后若有尾巴,想必此时已欢快地摇起来了。
“娘娘可比木兰!”他认真地说。
万贵妃失笑,冲他招了招手:“汪直,你过来。”
他依言走到她面前,顺从地低着头。
“我若叫你到皇上手下去听差,你可愿意?”
“奴婢愿侍候娘娘一辈子。”
“你若侍候我,不过是老死深宫罢了。可你若跟着皇上,未必不能去战场上舞刀弄枪。”
万贵妃身材高挑,穿上戎装更显英姿飒爽。她起初只是觉得汪直聪明伶俐又相貌清秀,陪自己逗逗闷子也不错。相处久了,便有些怜惜他。大抵她的一生已注定如此,就盼着别人能活得恣意些、不一样些。
汪直呆呆地愣了一下,有些扭捏地说:“奴婢是想要上阵杀敌……可是……”
“你一向伶牙俐齿,怎么现在成了结巴?”万贵妃调笑道。
“可是娘娘对奴婢很好!若奴婢为了一己私欲走了,怎么对得住娘娘!”汪直霍然抬起头说。
万贵妃“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是皇贵妃,哪里缺你一个奴婢伺候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心思。以后皇上来时,我叫你多往他面前晃悠晃悠。这不是什么大事儿。”
汪直心中却越感沉重。去岁皇上立了太子,将万贵妃升为皇贵妃,总有几分补偿之意。就这样还有人上疏反对,将她斥为“毒妇”“妖妇”。在他看来,娘娘是个顶好的人,给他穿红衣,准许他练武,会和他说笑——他从没遇到过这样无缘无故对他好的人。为什么这些人都要骂她?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万贵妃对他的疑惑如是说。
如果是,那也一定是迫不得已的。汪直坚信。皇上应该是爱娘娘的,他爱得离不开她;可这样的爱也拦不住皇上去宠幸别的女人。世上总有许多荒唐事,是人们都糊涂了吗?
“商辂等人尸体凉了才想起来哭丧,未免太迟了吧。”彭华讥讽道。
万安笑道:“皇上自己不发话,谁敢给景泰哭丧?连于涣不也憋到了现在?”
或许是立太子的艰难让皇帝想起了自己叔父的废立之举,竟然破天荒下廷议恢复其帝号一事。商辂和于涣翁婿自然极力支持,还要争取一个肯定的谥号。
“景泰余孽……无非是怕自己身后还要缀着一条‘乱臣贼子’的尾巴。”彭华恨恨道。其族兄彭时临终时,没有留下一句关照其家人的请求;彭时那几句宽慰对他而言还不如一瓢凉水——水喝了能止渴,彭时的安慰除了给他自己脸上贴金还能干什么?彭华勉强掉些眼泪,又不是图谋这个。
万安却在为另一件事郁闷:表面上朱见深大力提拔他,还让他改任户部尚书,实际却分得很清——于涣是国之肱骨,他万安不过是吃喝玩乐解闷的玩意儿。都做过皇帝的讲官,怎么皇帝就对于涣情有独钟呢?就连谈到为景泰上帝号,都要特意提一嘴“受于忠肃谦等之请,临朝践祚,奋武扬兵”,那意思不是明晃晃在点于涣吗?
“惜哉以彦实之才,却让那刘珝先一步入阁了。”万安转头又提起了他们二人的另一个对头。当初刘珝和邢让是同学,又和万安、彭华都是同年。这几个人聚在翰林院算是炸了锅,分成两方闹得很不对付。刘珝和邢让一个粗疏率直,一个恃才自傲,都看不上圆滑气狭的万安、彭华。现下邢让好好地当着礼部侍郎,刘珝又先彭华入阁,万安太知道自己这句话能起到什么效果了。
彭华果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恼火道:“刘叔温算什么东西,跟邢逊之一个个都骑到我头上来了!循吉兄,这口气我真是忍不下去。”
万安端起茶递给他:“你先消消气。要做事,不急于一时。老话讲,‘事缓则圆’。彦实,你就是太意气了,让这些奸人得志猖狂。”
“如今内阁里,商辂和于涣是一边,刘珝是一边,我又是一边。我看那个刘吉有些摇摆不定。彦实,咱们得把他争取过来。”
彭华冷静下来,沉声说:“刘吉这个人我有耳闻,他没什么能力,就是脸皮够厚。他跟邢让不对付,肯定和刘珝搅不到一起去。于涣嘛……邢让对他可是感恩戴德。考虑到这些,想让刘吉到我们这边来应该也不是难事。”
万安欣慰地点点头,捋着胡子道:“彦实高见。”
袁彬和朱骥跪在大殿外。两人从未时来请罪直跪到酉时,哪怕锦衣卫人人都是铜筋铁骨也要受不住了。可他们还是一动也不敢动。
朱骥低声道:“文质兄,实在对不住,小弟在皇城这边儿疏忽,害得你一同在这儿……”
“嘘!”袁彬小声说,“你多留点儿心。你没这么大面子让皇上专门摁着你折腾,我也没有。你也不用多想,雷霆雨露的君恩,我这辈子没少尝。受着吧。”
这时,黄赐从殿内出来,和和气气地对袁彬一躬身:“袁老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他转头又对朱骥拱了拱手:“朱大人,得罪了。”言罢,撸起袖子,干脆地打了六个耳光。
“传皇上口谕:朱骥无能,竟使宵小出入大内,畅通无阻,视宫禁如无物。命黄赐给你几个耳光,你要好好记着自己的主子是谁,不要失了本分!出去宫门不许避人,让人好好看看你这张脸。”黄赐说完,皮笑肉不笑道,“朱大人,请吧。”叫了小太监来领他出去。
朱骥撑着地站起来,勉力行礼道:“谢过公公。”他脸上被扇过的地方**辣得发烫,不知是被打得还是羞恼得。锦衣卫常与太监打交道,他面上对他们客气,内心却瞧不上他们。大抵对他来说,这就是一群没卵子光知道搂钱的烂人,死后没人摔盆就认上一堆干儿子,甚而祸害人家好好的姑娘,还整日仗着皇上的威势颐指气使。朱骥这样良家子出身世袭的锦衣卫理所当然地看不起他们。
袁彬看也没看一眼,好声好气地说:“劳烦黄公公了。咱们进去吧?”
黄赐笑着说:“是了,皇上还等着呢。老大人请呀。”
袁彬被一个太监搀着进去,正要下拜时,听到朱见深说:“起来吧。此次妖人李子龙擅入大内,欲行不轨,多亏了袁卿及时制止。”
“此固臣之职分也。”
“也不是所有人都记得自己的职分。”朱见深说。
袁彬仿佛看到先帝的魂灵附在今上的身躯开口了。当他们身陷敌营,忽闻明廷另立新君时,先帝以一种狂躁的状态将朝廷上下骂了一遍。
“都忘了本分!”袁彬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天顺年间的先帝更加阴晴不定,虽然他极力做出悔过的明君姿态,还是会在私底下宣泄心中的暴虐。在袁彬看来,先帝从瓦剌回来后,就已经成了被怨恨和狂暴奴役的躯壳。
见袁彬久久不语,朱见深了无兴致地挥了挥手让他下去:“袁卿辛苦……以后锦衣卫管好治安就是了。”
“黄赐。”
“主子,奴婢在。”
“万侍长身边那个小太监倒是个机灵的。叫什么来着?”
“回主子,他叫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