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碧绿的茶叶被撒进茶壶,冲以冒着腾腾热气的清冽的水。盖上盖子,水雾犹顽固地钻出来,氤氲在上空。
于涣拿过两只白瓷的茶盏,提壶各自浇了,动作行云流水。
商辂看着,笑道:“惜哉此壶不可透视其中,不然能从旁观看茶叶浮沉,也是一桩乐事。”
“若想看到里面,恐怕得是琉璃做的茶壶。岳丈若想要,小婿改日去订做一个便是。”
“哪里要你破费!”
“此言差矣。百姓俗话讲‘一个女婿半个儿’,小婿命途多舛,无恃无怙;赖岳丈配我贤妻,兴旺门庭,我岂有不孝之理?”
商辂指着他说:“你这张利嘴啊!无怪能跟那帮御史骂得有来有回。”
本朝御史素来是风闻奏事,不必讲求证据,是以敢和宰执呛声的人不在少数。《明律疏议》实行后,一直有御史上书弹劾于涣。
或言,于涣重刑轻德,不堪为辅臣。
于涣答:我大司寇也,刑名固乃分内之事。
或言,新令命官吏晓谕百姓律法,官府有告即理,引得百姓争讼。口角怄气,便上告官府,人烟熙攘,使公堂而成集市。一则邻里和睦不存,二则官吏苦不堪言,三则朝廷威严扫地。
于涣答:第一,大明律中刑律便规定了骂人之罪,口角一事竟真如此微不足道吗?第二,有人送官,主官应先判断有无和解之可能,若可以和解当以调解为优;第三,若百姓但知乡约而不知国法,则朝廷威严煊赫乎?
还有一点引起众人不满的是案狱终身负责之制。一旦案子发现问题,前面经手审案的地方官、刑部官和复核的御史、大理寺官都要负责,且哪怕不在原职(调任或致仕)也要被揪回来。与此同时,是加强的监督审查力度。毕竟都察院和大理寺也不希望纰漏出在自己这里。
这样一来,那些胡乱判案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了。只是官员们面临的压力也骤然增大,生怕一不小心丢了乌纱帽。怨声四起,矛头对准于涣。
于涣笑了笑,白皙有力的手轻轻端起茶盏送到嘴边,浅啜一口茶水,道:“他们怎么骂我无所谓,只要百姓不骂我就行。”
商辂也知道,若圣眷在身,哪怕被千夫所指,也无甚可畏。皇上从去年起便不再召见外臣了,却在太子薨逝时单独见了于涣。这让那些对于涣所蒙皇恩的怀疑瞬间破散。
说来令人唏嘘,成化七年十一月时朱祐极才被册立为太子,成化八年正月里他便染急病而去。或许皇上也有些不确定,祖宗是否保佑了。
“那个黄明善,去云南了?”
于涣温和地弯了弯嘴角,答道:“云南正适合他广推教化,弘扬圣人之学。”
云南多高山崎地,多夷族,多毒虫。这绝对算不上一个外放的好地方。
商辂叹道:“固非常之手段也。”他知道,黄明善的调动是因为于涣同吏部尚书姚夔提了。
“非常之错,自然只能用非常之手段。”万安找黄明善蓄意挑衅刑部官,没留下证据;于涣将黄明善一逐千里,也不过是席间一句话的事。姚夔还巴不得能用这件在他看来不值一提的事,换来于涣一个人情呢。
“象观,如今陆瑜致仕,刑部正经就你一个坐堂官了。我是怕你……”
“岳丈是怕我得意忘形,手握大权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于涣一边为商辂续上茶水,一边平静道,“岳父为户部尚书,我为刑部尚书,姐夫掌锦衣卫事,士英兄以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延绥,还有范驹在辽东任指挥使。如此算来,我等也可成一党了。”
朱见深在宫内不见外臣,完全依赖内宦联络中外。他是怕谁呢?
历经三朝,于涣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皇帝本人往往与其头上的名衔毫不匹配。他向世人宣称,他是真龙化身,是天子,自然英明神武;所以皇帝不会错,错的只会是奸臣,是奸臣蒙蔽了“善良纯真”的皇帝。
实际上皇帝敏感而多疑,任何可能危及他权力的风吹草动都会挑动他的神经,让他夜不能寐;他脆弱不堪,因土木之变被剔除的骑射课程如遥不可及的梦,精致的饮食惯坏了他的脾胃,又撑大了他的身躯。到头来,所谓的“真龙”倒更像一只白胖的蛆,在死人上蠕动,贪婪地吸食着他名义上如他亲子一般的百姓的血肉。
或者他是无所谓生命的。他只是权力的容器而已。他把那被世人捧得尊贵无比、至高无上的权力从容器口漏出来,或漏给宦官多一些,或漏给大臣多一些。人人敬他,畏他,或爱他,但几乎没人在乎他本人;他们的种种情绪,都是由容器盛放的权力引起。
于涣亲眼看着自己的学生一步步走上先代帝王们的道路,有时不禁想,当朱祁镇复辟后坐在龙椅上时,是不是也会用怀疑和警惕的目光环顾四周,恐惧着有人质疑他的权威或再掀起一场政变呢?
商辂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于涣,道:“象观,六十也是个坎啊,我今年五十八了。”他伸手抚过自己头上华发,恍然想起自己连中三元、名满天下的事已经沉淀在遥远的过去了。
于涣一顿,道:“岳丈,您这岁数正是做事的年纪。”
“皇上过于宠信内宦,而不信外臣;如万安这等佞幸之辈耀武扬威。象观,你说当今之世,清耶?浊耶?”
于涣整色道:“我只知道,若是您退了,愿意激浊扬清的臣子便又少了一位。”
商辂摇摇头,宽慰似的笑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他如几年前一样坐在院中树下,相貌却愈见清癯了。昔日风度翩翩的三元公商弘载,在此时竟也被磨得意气略显消沉了。
于涣心事重重地从商辂家回府,不想在门口碰上了一个他意料未及的人。
“宾之?”
“旷澜先生!”门口那正要打道回府的文雅青年正是翰林院修撰李东阳,他因参与完成《英宗实录》的编纂而被从编修提为修撰。
于涣尽管腹有心事,还是上前展颜笑着问:“宾之特意登门,是有何事寻我啊?哎,你看我,来宾之,咱们进去说吧!”
李东阳谦和地说:“先生太客气了,实在折煞晚生——”
“进来吧!莫非宾之是傲雪寒梅,偏爱受这冷风吹不成?”二月的京城仍冷得透骨,闻听此言,李东阳也只好顺从地跟于涣进府。
于涣命人泡了茶端上来,看向李东阳:“宾之,说说吧,来寻我何事?”
“晚生是来向先生辞别的。”李东阳说。在于涣鼓励的眼神下,他接着道:“家父言家中祖坟无人祭扫,他放心不下,命我和舍弟回茶陵老家扫墓。晚生想,这几年对先生多有叨扰,得蒙先生指点,实乃晚生之幸。若是不告而别,太过失礼,也对不起先生先前对我的教诲。故特此登门辞行。”
于涣闻言,放下茶盏,温声说:“能与后进者探讨文章,得见文坛又有新星,亦我之幸也。宾之,你若看得起我,不妨再听一听我几句唠叨。”
“先生哪里话!”李东阳惊得站起来,躬身道,“尚有人言,能聆听先生一句话,死也甘心。能得先生临别赠言,晚生真是,啊呀,真是欢喜至极!”
于涣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
“其一,写文章要言之有物,你这次南下便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多注意沿途的景、人、情,有了材料才好做菜嘛;其二,但愿你不要只看到春花秋月、物丰民富,也要看到那些过不下去日子的人,想想这是为什么。”
李东阳郑重拜道:“晚生定然谨记于心。”
余幸得旷澜先生指教,命余观风俗、察民情,以文载之。拙笔疏陋,本自踌躇,重念蒙先生视遇厚,竟援楮而成此稿。
——《南行稿序》明·李东阳
《南行稿》是真有的,这南行稿序是我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朝乾夕惕(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