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大概是除了上朝以外,绯袍大员们聚得最齐的时候。打眼一看,就连身体一直抱恙的吏部尚书王翱也来了。廷议是皇帝来不来都可以的,如果不来,将结果呈送御前即可;但朱见深还是到了。
方才各自交头接耳的官员们纷纷一静,挺直了身子。否则小心廷议的焦点于涣本人没事,他们自己先被都察院的御史参一本“御前失仪”。
朱见深说:“本次廷议是为了于师傅那道折子。师傅,请你再念一遍给大家听听吧。”
于涣出列道:“回陛下,臣见了同僚们弹劾的折子,深感惭愧。左思右想,又增添了改动。请容臣在念完后,再向诸位同僚说明改动之处。”
“准。”朱见深点点头。
“武英殿大学士、翰林院学士兼刑部右侍郎臣于涣谨奏:臣闻引其纲而网张……臣所思完善之处有这样几点。其一,‘法者,常也’,礼本也是法,臣以为礼制之法,当由礼部负责起草注释;其二,臣未曾说清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之权责,刑部和大理寺负责起草,由刑部尚书统摄,都察院则要审核包括礼部所草拟的在内的所有解释,有权也有职责向陛下上奏其认为不妥之处;其三,疏议先由四品及以上的官员廷议,半数以上的人同意方可呈送御前;最后,疏议经由圣裁后才能颁布实施。”
“陛下,于侍郎此议经刑部合议,刑部以为可行。”令人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站出来的是刑部尚书陆瑜。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于涣这个提议是在加强刑部整个衙门的权力和地位,陆瑜作为主官没道理反对。而事实上,陆瑜也不像人们想的那样对于涣暗怀怨怼。于涣曾专程去陆瑜府上拜访,言明自己并不是急着抢班夺权,而只是想让刑部更好;陆瑜本就到了快致仕的时候,不欲和于涣起冲突,这番干脆就坡下驴,跟他演了回“主从和”。
礼部尚书姚夔看了一眼王翱,见他一副老神在在,任你们说去的样子,暗自咬了咬牙。礼部和都察院起初都是反对于涣的提议的:礼部是担心刑部染指自己的职权,都察院则是不满奏折里说的“以刑部为主”——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号称“总宪”,与刑部尚书一样是正二品,御史们更是一群善咬人的狗,凭什么给你刑部作配?
结果这番于涣又一改,送了礼部一部分释法权,又保证了都察院监督之职,他们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对姚夔来说还有一个考量点,这就要追溯到明朝建国初的南北分榜一案了:北方士子颗粒无收,南方士子包揽进士,引起了北方人的不满,南北之争的引子就此埋下。太祖实行了南北分榜,南六北四的制度;到景泰时礼部尚书胡濙就在于涣考试那一科奏请不再分南北取士,受到礼科给事中李侃的反对,可惜那科还是没分南北;到后来又改了回来,这时吏部尚书王翱作为北直隶人多重用北方人而打压南方人,姚夔却是南方人,对此不满已久。
于涣呢,祖籍河南,家籍已落在浙江,又在浙江参加科举,按理说是天然的南党;可他自小在山西、河南、北京都颇待过一段时间,又始终没有对南北某一方流露出明确的倾向。姚夔是很想将他争取过来的,他相信行将就木的王翱更是这么想的。王翱再一去,朝中北方人的势力将会大受打击。如果于涣站到那边,就大不一样了。姚夔看王翱的样子,就担心会不会是两人关于这事达成了什么共识。
另一边,于涣的岳父兵部侍郎商辂也站出来附和道:“臣以为,此议乃老成谋国之言。”他这一票就没什么看点了,若是他出来反对还能让大家惊讶一下。
朱见深问王翱:“王卿,你以为如何啊?”
王翱慢吞吞地抬起眼,微微躬身道:“臣老矣,不敢妄议朝事,但求归去。”
“卿老臣也,先帝托以重任。卿有何想法,但说无妨。”朱见深道。
王翱又一躬身道:“此非吏部事,臣不便多言。但凭陛下圣裁!”
朱见深看着他越来越弯的背,还是于心不忍,命太监扶他坐下歇息。王翱是由文转武,曾经精神瞿烁的样子朱见深还有印象,如今却已风烛残年了。众人羡慕了一下王翱的待遇,却也心知肚明他没多久可活了。从首辅李贤开始,天顺时的老臣们陆续退出政治舞台,或去世、或致仕,不免令人感叹,莫非成化就是于涣的天下了吗?
姚夔思考了一会儿,认为王翱应该还没有完全把于涣争取过去,不然何必只是回避问题而不是直接发声支持。他不再犹豫,出列道:“臣以为于侍郎此议可行。”
其他人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了,纷纷出声附和。连最爱喊“礼”的礼部和最爱风闻奏事的都察院都不呛声了,他们还犟什么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朱见深此时对于涣,就如曾经的宋神宗对王安石,或许尤有甚之。毕竟于涣是朱见深的亲老师。
朱见深点点头,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廷议散去,各人心怀鬼胎地离去。王翱被太监搀扶着走在前面,一群人簇拥着他谈笑;于涣趁王翱没注意,快走几步到姚夔身侧,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其实姚夔猜的不错,于涣确实和王翱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识。王翱最终答应在廷议上保持中立,而于涣是这么说的——
“家父从不结党。”
“那于侍郎呢?”王翱不咸不淡地问。
于涣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下官以为,选官本不应囿于南北之成见。北人或于文才逊色,然为官也不是看人写诗作文如何。”他双眼澄澈清明,显得王翱双目更浑浊不堪。
当初于谦被授兵部右侍郎之衔,巡抚晋豫之时,差不多也是这样年纪。王翱想。他作为朱祁镇重登大宝的一大功臣,间接导致了于谦的死,也算是于涣的仇人了。可于涣竟说出这样一番话,倒令他惊讶。与姚夔不同,他心中更笃定于涣会偏向南方。
王翱瞪大眼睛,努力在于涣身上寻找于谦的痕迹。他这样仔细观察于涣的眉眼,才意识到他们父子样貌的相似;于涣平时显得很内敛,而不似于谦那样锐气外露,冲淡了他们的这份相似。这时于涣一身凛然正气,倒是让王翱看到了几分于谦的影子。
“我在廷议上,不会多言。”王翱哑声说。他死了,他的子孙还活着。哪怕只是为子孙计,又何必要驳了于涣这个面子呢?他知道自己就是想拦,也拦不了多久。还不如就这样,也算让于涣欠自己一个人情,同时尽量让他不会对朝堂上的北方人不利。
他只是说自己会在南北党之间保持中立,可没说自己要跟于谦一样当孤臣啊。于涣平静地想。他眼神恢复了沉静如渊的样子,思考着何时去跟姚夔会面。姚夔是南人在朝堂的一面旗帜,于涣希望能尽量和他保持良好关系,至少要等他把想做的事做完。
保持中立的下场很可能是两边不讨好,可倘若有自己的势力和皇帝的支持就不一样了。于涣脑海中闪过任陕西参政的余子俊、辽东实现两级跳成为卫指挥佥事的范驹、任兵部侍郎入阁议事的商辂和锦衣卫协理卫事的朱骥,双眸微眯。虽然有些人位阶还没那么高,但这些人都潜力无限。
于涣本身不喜欢党争,因为它往往会发展为失去理智的攻讦,双方都一味地给对方下绊子,这是不利于朝廷运转的。“可如果依靠这样的手段,我才能掌握更多的权力,那么我就去做。”他在心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