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宛平县的人一向以自己生活在天子脚下而骄傲。京师是什么,那是首善之地!宛平县在京畿,怎么也得沾沾天子的龙气吧?
自然,南来北往的人经过此地,可谓络绎不绝。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骑着白马打京城的方向到了宛平,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店家,来碗茶。”茶铺的老板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他不禁疑惑,为何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文士瞧着二十来岁的模样,却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沉淀感。他端着几文钱就能喝一大碗的茶,不疾不徐地啜饮。老板同他搭话道:“客官是生面孔啊?”
“我刚从京城到这儿。”文士笑了笑,一口标准的官话。
“您是要回乡?”老板想,或许是去年春闱落第的举子。
文士不置可否。忽然,街道另一边传来喧闹声。一个男人被从里面丢了出来,狼狈地摔在街上。
“那是怎么回事?”文士顺着动静望过去,随口向老板问道。
“那是个老赌棍了,爹娘留给他的钱被败光了,他还盯着他那个死了的哥哥的钱。如今他嫂子遇上了官司,看他又来赌只怕是……”
文士挑眉道:“怎么偏巧他嫂子就遇上了官司呢?”
“还不是他闹的!”老板谈兴也很好,“我跟您说吧,这人姓陈,叫陈庆如。他那个嫂子就是被他告了!我看里面不定有什么事呢……他嫂子进去了,钱还不是他的。”
“真不是个东西啊。”文士附和道。
“就是啊!诶,客官,您还来一碗吗?”
文士摆了摆手,起身牵起马,慢悠悠地进入了人群。一人一马这么大目标,偏偏一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被人们忽略过去。
“大、大、大!”
“小、小、小!”
一帮人围着桌子,脸都涨得通红,目光就集中在庄家手中小小的瓷碗上。
“开了!”庄家喝了一声,一下把碗扣在桌子上,缓缓揭开。
“快开呀,别磨叽!”
“小!我赢了!”有人脸上泛起狂喜,表情兴奋到扭曲,急忙伸出手去搂钱。在这张靠里的赌桌上,晦暗的光线照出每个人脸上的懊恼、不甘和激动。
“什么玩意儿!是不是出老千了?”有人质疑道。
庄家冷笑道:“愿赌服输,您不会不知道这个理吧?若是不服,就别来赌!这儿可没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边儿去,少来搅了大家兴致。”
一旁登时有人附和:“输不起就别赌啊!”
“好,下一盘!”庄家摇起了瓷碗。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那只碗。真奇怪,这普普通通的碗在庄家手里时,竟然就能决定他们的命运。
“小!还是小!”
“庄家,我跟您打听个事儿。”就在人们又是一番捶胸顿足时,一道声音响起。庄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因为那声音在这种疯狂的气氛中显得过于冷静。
“输了不退钱,借贷问老板。”庄家懒洋洋地说。
“我是向您问个人。陈庆如,是不是欠了赌坊的钱?”那人轻声问道,却如惊雷一般炸在庄家耳侧。
庄家立刻转过头,见是一个相貌俊朗的文士。奇怪,怎么之前没注意到他呢?庄家只能暂时归结于赌坊里太吵了,他的注意力都在赌桌上。
“是啊,刚被丢出去。你没看到?”庄家故作轻松地回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来打听陈庆如的事?
文士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别紧张,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听说陈家以前是辽东人,他在这儿有接触什么北边来的人吗?”
庄家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有压抑的翻腾着的杀意。这是见过血的人,说不准还是个亡命徒。庄家想。也不知道陈家在辽东那边结下了什么仇人。
文士明明穿着儒衫,却让人觉得像一匹狼在追踪猎物。
“那个……您别急,我想想……好像是有个人,口音很奇怪。这个人经常跟陈庆如一块儿赌博,他俩也就熟了,有时会一起去喝酒。”
“怎么个奇怪法?去哪儿喝酒?”
“奇怪……就是很别扭,不是南方口音,也绝不是本地人,实在听不出是哪的人。我觉得,可能,不是汉人。至于喝酒,那就是福顺楼了。”
“在哪儿能找到这个人?”
“哪儿也找不着!爷,这位爷,我没逗您玩儿。这人也欠了一屁股债,娘的居然跑了!我们赌坊还想找他呢。恐怕是不在宛平了。”
文士退后了一步,微笑着点点头道:“多谢你了。”
“您客气!”庄家只在心里祈求他快走,他们这儿整治得了赌徒,可还不想惹上疯子。
没想到他就这么直接转身走了。
“您问那人啊?一个赌棍,打听他干嘛?”福顺楼的小二一边上了菜,一边对面前这位气度不凡又出手阔绰的文士叨叨。
“您可问对人了!我跟他们几家都挨着哪!您问的这人哪,是个女真人,叫什么玩意儿名字,太长了,我记不住。不是有那说书的讲岳王爷抗金吗?我们就管他叫金兀术!这个金兀术嗜赌成瘾,跟那个陈庆如能尿到一个壶里去。他还嚷嚷自己会什么秘术,能祈福转运,结果还不是欠了债跑了!”
“他说的是‘珊蛮’吗?”文士问。
店小二道:“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音!客官,你一看就是学识渊博、见多识广,这蛮子的东西你都知道。”
文士作出几分自得的样子,抿着嘴角不让自己笑得太得意:“我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喝了点墨水罢了。”
“您肚子里的墨水,不得比海水还多!”店小二又是一番吹捧。对这种出手大方的主顾,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给文士戴高帽。
又有别的桌招呼店小二,文士摆摆手示意他过去。等他走远后,文士才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淡然。
“只要再去一趟那所谓‘金兀术’的家里……”他自言自语道。
宛平县的知县早听说朝廷派了人要重新彻查巫蛊案,一直在县衙等候。可他紧张地等了快一天,还不见这位钦差的人影。
“莫非今天不来了?”他暗自嘀咕道。
“宛平县知县何在?”知县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儒衫的年轻文士平静地看着他。
“正是下官。还未请教大人……?”
“本官乃大理寺右少卿于涣,奉皇命彻查陈庆如状告蒋氏巫蛊害人案。”
于涣下达了一个令知县感到莫名其妙的命令:搜查宛平县里一个女真人的家。
“大人不先提审人犯?”知县特意准备好了,紧急让人给蒋氏治了治。
于涣顿了顿,说:“对,将陈庆如拿来县衙。”话中毫无为知县解释自己做法的意思。知县也只得照办,支使捕快们去办事。
陈庆如本来还一路喊着冤枉,直到他看见捕快手中拿的衣服和皮鼓,登时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那衣服是兽皮缝制的,上缀许多彩色的布条和各种饰品;鼓面上则绘制了图案。于涣说:“取纸笔来,我问,你们记。”
他慢慢地走到陈庆如身前,俯视他慌乱中强作镇定的神情:“我问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吗?”
陈庆如目光躲闪着说:“回大人,小人哪里知道是谁的……”
于涣勾起一抹笑容:“可据本官查验,这法衣和你在蒋氏家里发现的面具是一套啊。你怎么会不知道是谁的呢?”
“那就是蒋氏那贱人的!大人,没想到这个妇人如此歹毒,居然还藏了后手——”
“这是从一个好赌的女真人家里搜出来的。”
陈庆如卡了壳,讷讷一会儿,说:“小人不认识什么女真人。”
“本官也没问你认识不认识他。”于涣漫不经心地说,他挥了挥手,令人将陈庆如带下去。
接下来,店小二和赌坊的庄家又陆续被带过来。
“将陈庆如和蒋氏押解到京师,再带上那小二和庄家。”于涣吩咐道。他是一骑到宛平,还需县衙的人手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