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的时候,重要的人离开时,心里是会有预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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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原千速回到神奈川后,总是会想起那天和弟弟们一起吃寿喜锅的场景。
各色各样的食材被处理得很干净,虽然还能看出料理初学者的生疏,但仍然感觉得到处理的人的用心。
三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共同分享着东京和神奈川的趣事,萩原研二还向姐姐说起了他们两人在警校培训时结识的另外三个好朋友,那些警校时候的违规违纪,在褪去警校生身份的时候,就变成了极佳的下酒的谈资。
萩原千速看着眼睛闪闪发光的弟弟,心里想着,这该是多幸运的事情,能在两千多人的茫茫人海中与真正志同道合的朋友相遇,又结下了这样深厚的感情。她恍惚间想起了当年只能等在家里的那个小小一只的弟弟,或许就算是没有这只小猫,他的弟弟从来也不是一个会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人,他终究是能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的。
提前冰镇好的啤酒在热气蒸腾下,杯壁上挂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吃吃喝喝正在行头上的人完全没有在意,萩原研二为了报复之前大扫除时候松田的恶作剧,把手上的水全都蹭到了松田阵平的上衣下摆,被对方骂骂咧咧但力道不重地给了一下。
"研二现在没有心动的女孩子吗?"
"嘛……现在说这个其实还有点早。"
"你真的很喜欢参加联谊啊。"松田插缝吐槽了一句,又被萩原的一套理论带的思路有点歪。
"那看来是没有了?那阵平呢?"
"嘛……可以说毫无进展吧。"这是充满调侃意味的萩原研二。
两人喝了酒后都有了两三分醉意,互相的调侃和拆台闹得不亦乐乎,松田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耳朵,含糊地点了头,虽然对千速姐已经没有当时初恋的心动感,但总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没有察觉到松田的心理活动,千速喝得有些微醺,问:"今年的年假有安排你们值班吗?"
"暂时还没有出来年假的安排。"松田答。
"啊,那今年应该还是会回家一起过节吧?"千速抿了一口酒,看向面前的两人,"今年难得不用拿出假期的时间准备考试或者毕业的事情,一起去爬山求签吧。"
"好啊。只要没有值班。"
"我这边也没有问题。"
***
假期时候的相聚总是寡淡的日常生活中难得的闪光,萩原千速回到神奈川后继续她的工作,和弟弟们的约定也让她对今年的过年也升起了几分期待。
直到十一月七日,震撼日本全国的东京万事屋电视节目直播爆炸勒索事件发生。
萩原千速当时一直在关注着这一起东京的勒索事件,神奈川距离东京驱车只需要40分钟,这么大型恶劣的勒索事件几乎让整个日本的警察系统都围绕着东京的地区做着战略准备——毕竟炸弹犯大概率不会选择一直藏匿在东京。
炸弹犯……炸弹犯……那自然是需要排爆警察处理□□。
明明弟弟只是刚毕业半年的新人,这种全国人都会注意到的任务不可能安排给他,但仍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不安。几乎是在刚刚意识到这件事需要排爆的时候,萩原千速就尝试着给萩原研二的手机打电话,但是一直没有接通,打给松田阵平倒是通了一下,但是被挂断了。
一般这种情况意味着突然们两个人外出作业,接不了电话很正常,等情况允许的时候,他们会打回给她解释清楚。
而紧接着,她就没有时间再打私人电话了。神奈川交通署安排警员出勤,作为外围警备,时刻准备着拦截可能从东京顺着车流逃窜至神奈川的那个胆大包天的炸弹犯。
她开着警车,在划分给她的区域巡逻,车载广播中仍然播放着关于炸弹勒索的最新消息,换了无数电台频道,听到的只有此起彼伏的请求和呼吁,她甚至有一瞬间有些烦躁,麻烦你们用脑子想想,建国以来第一个敢于在全国直播的电视节目里威胁日本政府拿出十亿元的犯人,怎么可能会是被这些局外人的几句话就能说得停手的存在?
分明是个自恋、高智商但极其谨慎的反社会人格,对政府和警察团体的态度是极其居高临下的嘲讽和蔑视。
她甚至感觉这样一个先例成功了之后,后面会有无数有脑子、没脑子的人跟着效仿,未来将会迎来一整个关于勒索的犯罪"潮流",这对警察来说简直不要太头痛。
她心里实在烦躁,从钱包里摸出了之前聚餐时候萩原研二给她的一张毕业照片,他穿着藏蓝色的警校制服,对着镜头帅气地笑,连阳光都被照进了相片里。
"嘶——"萩原千速下意识呼痛。在特定的角度和力道下,就算是一张普通的纸也能切开手指的皮肤,流出血来,这张照片的边缘或许是未经打磨,极其锋利地如一张细小的刀锋,割伤了她的手指。
她怔怔盯着手指的伤口,短暂的痛楚一闪而过后,细小的血珠顺着伤口的缝隙渗透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她第一次去便利店打工的时候,当时年纪太小很多事情还不太熟练,第一天上班时被发票纸的边缘割伤了手,萩原研二当时就显露出了与常人不尽相同的敏锐洞察力,在她回家打算吃完饭后草草处理的时候,敲响了她的房间门,从身后献宝一般拿出了一个创可贴和一小瓶碘酒。
小小的男孩手指还没有现在那么修长,肉乎乎地,捏着一根棉签小心地给她呼气,说这样可以把痛楚吹飞,然后给她手指上的伤口消毒后贴上了创可贴。
"姐姐,受了伤要好好包扎啊。"弟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猛地一抬头,看向四周,分明只是自己的幻听。
秋风萧瑟,枫叶顺着一阵强风盘旋后掉落在了萩原千速的那辆车上,静悄悄的,整个世界或许只有这一片枫叶知道它曾经来过。
"姐姐……"
萩原千速的眼泪几乎瞬间涌了出来,而就在同一时间,广播电台中传来一阵嘈杂的,几乎无法被压抑的惊呼和尖叫。
"浅井别墅的炸弹爆炸了!"
"啊啊啊谁来救救我们!"
"为什么会爆炸,政府不是给钱了吗?"
"是不是给的钱不够,还是根本没有给!?"
"楼上的人都撤离了吗!!"
"炸弹当时在排爆!有没有警察受伤!"
……
甚至不需要电话通知,属于血脉中最深的牵绊让她或许在她最爱的弟弟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就听到了他的告别。
秋天的叶子纷纷落下,铺在路边,又被后来的清洁工人尽数清理掉,随着车辆的启动,那片轻飘飘的,落在车顶的树叶也被风刮下,融入进了无数片零落的花叶中,好像它从未特殊得在一辆警车上停留。
萩原千速最爱的弟弟,那个帅气的,有着紫罗兰色眼睛的,人缘特别好的帅气排爆警察,最终死在了22岁的秋天。
约好的新年一起爬山求签,也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
将消息传递给父母后,萩原千速驱车载着父母逆着人流开向东京。
年过半百的两位老人家现在的工作已经日渐清闲,一双子女投入警务体系本来让他们颇感荣耀,然而小儿子的选择在最开始就埋下了惊天巨雷,当初就强压下的劝阻和支持都化为了这一刻自我凌迟的刀刃。
“都怪我,怪我当初没有劝他。”母亲将脸埋进手掌里,濡湿的液体顺着缝隙一刻不停地流下来。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有些皱的烟盒,颤抖着手想要点燃,但最终还是只是捏在手上。
其实父亲因为身体关系已经许久不抽烟了,骤然得知噩耗,作为家里人的顶梁柱,还是要站出来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人。萩原千速告知他的时候,他没有哭,只是一贯带笑的眼睛浑浊苍老了几分,深深合上了眼睛后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初我们拼命阻拦……”
如果当初拼命阻拦,一向孝顺的小儿子也一定会遵循父母的要求,去选择其他的工作,或许也就不会死了。
“爸,妈,”萩原千速开着车,用了些技巧避开了车流,顺着空隙超车,“研二是真的喜欢这个工作,不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的事才这么选的。”
“他是为了保护国民牺牲的,我们也要为他感到骄傲啊。”
萩原千速表情有些严肃,嘴上是这么劝慰着,但皱着眉头猛打了一个方向盘也能看出她现在的情绪并不如表现出来的平静。
失去亲人的痛苦是短时间内无法通过言语排解的,过去所有没有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成为永久的遗憾,萩原一家的天空也永远无法恢复到曾经的晴朗。
她只是冷静下来后,能够理解弟弟的选择。
身为警察的荣誉感需要他们在面对危险时挡在其他人面前,但身为家人的爱让他们渴望自己的亲人能在面对危险时自私、再自私一点,躲在其他人身后也没关系,活下来就足够了。
这种矛盾在她心头交织着。
她明白,即便是她,在危险来临的那一瞬间也会选择迎面直上,那是肩头不败的樱花,是每一个在警察学院里握拳宣誓的警察的信念。可是痛苦也无法通过这样的“道理”而有所削减。
“他已经完成了作为警察的责任,现在我们该把他接回家了。”萩原千速把车停在了米花中央医院,松田阵平的电话里说,研二的遗体已经被安置在了太平间。
三人刚刚下车,就与站在医院门口抽烟的松田阵平对上视线,松田因为之前在太平间里情绪过于激动被伊达航赶出来冷静一下。
两方人互相对视一眼,松田阵平掐灭手中的烟,多余的寒暄在这一刻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松田眼睫低垂着,说:“我带你们进去。”
萩原一行被带进太平间,工作人员从一个冷藏柜中拉出了一个抽屉,白色的布被轻轻地盖在体态修长的身体上,布料的褶皱大致勾勒出人的轮廓。
“hagi当时穿了防护服,你也见过,笨重的要命,倒计时来得太突然根本逃不掉,防护服阻挡不住近距离爆炸产生的强烈冲击波,后面的扫尾队伍去看的时候,只能说防护服保留了一具完整的尸体,内脏和组织几乎被震碎了。”
“法医说,爆炸带给人的感觉就在一瞬间,他走的时候应该不是很痛苦。”
“如果没有穿防护服的话,可能更好逃脱吧……”松田靠着墙,视线低低地落在床脚的一个点上,扯了扯嘴角苦笑一声,半晌,哑着嗓音说道,“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他。”
回应他的是苍老的父母掩面的哭泣与静默。萩原千速站在两个老人掀起的白布边上,看到了被灼烧地大片皮肤都化为焦黑色的脸,一张几乎看不出是萩原研二的脸。
松田阵平往她手上放下了一个录音笔,是伊达航和记者交涉后买下的,小报记者爽快地按照原价卖给了伊达航,又由伊达航转交给松田阵平,最终传递到萩原千速手里。
“这是他电话里说的最后的话。”
萩原千速注视着那张扭曲丑陋的脸,不自觉已经是满脸泪痕,机械地拨开了录音笔的开关键,被外放的电话漏音记录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和扭曲,甚至因为嘈杂而有些听不清。
“……炸弹倒计时重启了!大家快逃!”
嘈杂的脚步声,尖叫声,还有松田阵平连声的质问,萩原研二几乎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下定了决心一般高声呐喊,
“小阵平——告诉我的父母、姐姐、小桃,我很爱你们——很——”
录音笔跌落在地,发出啪嗒的声音。萩原千速、萩原夫妇几乎同时痛哭出声。
沙沙、沙沙……
像是一片落叶越过枝头,跌入泥土。
暂停下所有的时钟,
时间也不在流动。
亲爱的孩子啊,你在哪儿?
为何至亲的眼泪仍唤不回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