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她不属于这里。
这是米斯塔对自己所处环境的清楚认知。但当年仅六岁的小女孩抬起头,青色眼睛和蓝色眼睛正巧对上。她明白,自己无法拒绝。
“我来接你回家。”昔时留着一头金色短发的莎朗背着光在六岁的米斯塔眼前蹲下,邀请似的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身后的奶奶推着她的背,米斯塔被迫向前走了几步。奶奶显然被莎朗能提供的更好教育条件和生活环境所说服。夏日。被手指小心翼翼捏住的硬币。清澈水底光滑细腻的卵石。糖水冰棍。毛玻璃后隐约透出的嫣红花影。笼子里的鸡仔。风扇上挂着的鹅黄布条。孩童笨手笨脚画上图案的风铃。破了个小洞的鸭舌帽。啊,那些从前的影像。一幕幕一场场纷乱地从眼前奔过。
小孩子过于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光影斑驳的记忆长河边,轻轻拍打着两岸的潮水荡漾起一圈圈水纹。最后,在莎朗难的的软言细语下抬起头,和奶奶道别。
“奶奶,再见。奶奶。”她站在门外,轻轻挥手。
奶奶静静地看着她。透过树篱,枝头洁白瓷实的花朵摇摇欲坠。白了大半头发的老妇人只挥了挥手。没说话。
早已经知道不能再见。
她突然惊醒。从记录了童年印象的梦中脱出太快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她到现在还头晕目眩得分不清眼前画面。米斯塔反手按下闹钟盖。铁皮壳中的噪音停止了,她呼出一口气,又慢慢躺回到床上。
一幕天光漏出,空气中数不清的微小尘埃纷纷扬扬开始舞蹈。太阳光漏过窗帘缝隙扑到她的被子上,光点转来转去,方向不变。
挂着甜美笑容的女主持对着镜头开始介绍温亚德姐妹的居所。这是一栋奶油白的四层小楼,尖尖的棕色屋顶,有半个露天阳台。不无怪异地被边上高耸的写字楼夹在了十字路口处。面对马路的每一层都开了四个窗户,门口只简单地挂了一个刻有“Vineyard”字样的金色铜牌,低调地隐蔽在城市中随处可见的巨幅广告间。事实上,克丽丝和米斯塔直到节目开录前一天才住进这里。“与温亚德同行”只发出了预告,下午才正式开始录。姐妹两人待在米斯塔的卧室里,享受着真人秀开始前最后的清闲。卧室有两面墙上都开着窗,以便确保空气流通。装修简洁,家具不多。一张白色的大床,床边是一个松木衣柜,两个床头柜上放着雕花台灯。窗上挂着三层窗帘。正对着床的是一张梳妆台,上面堆满了克丽丝带来的时髦玩意儿。
米斯塔百无聊赖地看着克丽丝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搽着腮红,低下头继续看书,随手从边桌上的果盘里抓出一颗鲜红色樱桃。克丽丝放下棉签,开始捣鼓其他的东西。她用莎朗送的睫毛夹板半生不熟地摆弄起自己“不够卷翘”的下睫毛,一个不小心手肘碰歪了卷发棒。
“Misty,你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在镜头前的样子吗。”克丽丝终于放过了她自己,转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盯着她看。“万一你被他们拍毁了怎么办?”
克丽丝今年十五周岁。她比米斯塔早出生两年,正值躁动的青春期。从去年过完十四岁生日开始就没断过男友,一水儿腹肌金发、阳光开朗的一米八青春猪头少年。
米斯塔放下挡住自己大半张素颜的书,认真开口道。“玛丽和她的工作人员都是专业的。”玛丽是她们真人秀的策划。和莎朗有着不浅的交情,便被邀来策划老友女儿们的真人秀节目。
“哎呀。”克丽丝摇了摇头,看着妹妹疏于打理的脸,从化妆凳上起身。“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很重视这个的。”
米斯塔失笑,倒不如说重视得像是在担心他们会毁了你的脸。她拿着书,不看,就这样安静地注视着姐姐的后背。
“干嘛,看得我心里毛毛的。”克丽丝从镜子前转头,狐疑地看着正在发呆的妹妹。用书挡住下半张脸的米斯塔没有回答,只在镜子里露出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克丽丝转了回去,继续提心吊胆地用沾了口红的棉签涂着嘴唇。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自己。平心而论,她们姐妹俩都不算难看。当然不难看。克丽丝完美遗传了莎朗轮廓分明的脸和下巴,水绿色的双眼除了瞳色来自父亲,其他部分简直一模一样。善于展露情绪细节的眼角微微向上挑。看着她,几乎能让人预想到这未来必定又是一个霸占银幕的温亚德。她的父亲是莎朗的前夫。一位制片,还是家里有矿的资本家。
而米斯塔,不知是因为她未曾谋面的父亲还是其他的原因,并不是classic温亚德的长相。刀削一般的挺括鼻梁,高颧骨,深深的眼窝中是蓝绿色的眼睛。下颌线锋利,抿着嘴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嘲讽。浓眉毛显得整张脸攻击性很强。
“我怀疑我有意大利血统。”她闭上眼睛,轻轻地说。
“什么?”克丽丝没听清,没回头,但是又问了一遍。“你刚刚说什么?声音太小了。”
“我说——其实外表也不是很重要啦…”米斯塔把书随意搁在单人沙发上,走进了厕所。隔着毛玻璃门还能隐隐约约听到声音。“就算莎朗未来想让我当演员,我可能还是会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向观众求证我的演技水平,”厕所里传来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而非分享她们想知道的米斯塔护肤套装。ugh,such a mess。”
“是哦,你要好好打磨自己的演技。不能只靠脸吃饭。”克丽丝扮了个鬼脸,笑着说道。
米斯塔微笑着叹了口气。“我去倒杯茶。”
“美貌。这是一个老天额外加给你的东西。这么一想,不会觉得很有心理负担吗?再说了,伴随着玫瑰的,往往是尖利的刺。凡事都有两面性。就像厕所里的肥皂啊,朝下的一面总是黏糊糊的,虽然正面摸起来滑滑的很舒服——”米斯塔突然停住了,因为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到能有这样深刻思想的年龄。至少,米斯塔-温亚德没到。“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嗯——”克丽丝摇头。“没有哦。和你讨论某些事还挺有趣的。”
米斯塔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继续讲道。“嗯,凡事都有两面性。而我在思考的,就是我到底是黏糊糊的一面更多,还是光滑的正面更多。”
还没寄居在这具身体里时,她几乎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她无法驻足,因为太过匆忙。但就算是被拣选、就算是成为了温亚德家的一员,自己仍总是揣揣不安。一直经历流浪的灵魂永远停不下来,而空虚漫长的旅途所能带给她的,不过是越来越强烈的恐惧和怀疑。她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仅仅是活着吗,那为什么自己却体验不到「活着」的感觉呢。
克丽丝在镜子里看到书封上的大写花体字,《人都是要死的》。啊,这算什么。
“但是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一切,是她选择了我们,不是吗?从主观上来讲,没人能因为别人所拥有的而责备他们。”克丽丝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是,我亲爱的姐姐。为什么,我无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难道,难道我们的一切都建立在和芸芸众生对比下的优越感之上?
她回头,把波伏娃的著作放回床头柜的抽屉里。
克丽丝终于打理好妆容。“hey,看镜头!”趁米斯塔不注意,她飞快地按下快门,一不小心抖了一下手腕。但偏偏在这张模糊的照片里米斯塔的脸清晰得可怕,就像p上去的一样,还露出了仓鼠一样的惊惶表情。她一脸生无可恋,露出了想让姐姐删照片却不打算主动开口的表情。“你刚刚把我拍进去了,对吧?”
“呃,”克丽丝没有回答,看起来对这张照片不太满意。“为什么我的手抖得这么厉害——”
米斯塔面无表情。克丽丝把相机丢回床上,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抽动的双手时不时伸到空中胡乱比划出手势。
“嘿,”克丽丝放下梳子,用手拨乱了自己的刘海。“我接受了它。”她对着镜子笑了一下,不知道说的是那张照片还是外表。“但Misty,你真的只是在怀疑关于外貌的事情吗?”克丽丝走到床边,挨着米斯塔坐下。“你最近看起来很焦虑。”
“有吗?”她勉强开口,尽力尝试着不去看身边。
克丽丝若有所思。“哦,你也快要到青春期了。”
她怜爱地搂住妹妹的腰,朝她的耳边吹了口气。“真快啊,你快要比我高了。”
米斯塔微笑了一下。“我希望我能再长高一点。”
“我也是。”克丽丝转头,笑着和她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