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双性转,第一人称
又有人劝我搬家,姐姐,不过我没有听。昨晚大约十一点,我洗过头发还没吹,坐在客厅里无所事事,忽然接到马主任的电话。他刚下手术,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说,科室最近要搬院区,正在收拾东西,他从办公室一个整理箱里翻出来一本书,翻开封底,最后一页签了你的名字。我说,我明天早上过去,您门诊前。他说嗯,正好我学生从美国博后回来,明天让你俩见见。末了,还嘱咐我一句,小刘,明天冷,多穿衣服。
挂掉电话后,我忽然发现窗外的天空有一点亮,走近阳台,把脸贴在玻璃上瞧,发现通州已经开始下雪。我用毛巾包住头,将窗户打开一线,闻到大运河的水汽和雪花冰凉的气息。河岸沿线布满为春节准备的装饰,通州人民如此热爱这条河,以至于每次从南方乘坐飞机落地首都机场,我都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北京橙黄色天际线中属于城市副中心的浅紫色的一段,甚至以为自己可以看到我们的家。
这当然是我的妄想。但有一次,深夜我从机场回来,拿着手机给刚到家的你看我从高空拍下的城市夜景,问你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并没有嘲笑我。你只是从我手里接过手机,放大图片,认真地看了一会,随后指着上面的某处说:“是这里。”你的语气是如此笃定,以至于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你眨了眨眼睛,将落在肩上的头发拨到背后,短暂地顿了顿,又指着照片的另外一处,对我说:“小刘启在飞机上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正在这里。我在北大一。”
你租下这个房子的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还在离10号线骑共享单车要十五分钟的地方和一群人合租。我当时的梦想,是搬到十里河站周围那堆用商场改建而成的公寓房的其中一间里(无论它的朝向有多么五花八门,形状又是多么玄幻、奇异),和公司给我的报销款能跟着下个月的工资一起发下来。
找工作的时候学长学姐都说做代表很赚钱,但没人告诉我新人开不出单还要往里垫资。主任喝一口就扔了的星巴克是我在北京一天的饭钱,我穷得只能买得起京客隆九块九打特价的手抓饼,一盒八个的鸡蛋吃一个月。到家后窝在房间里,听隔壁的情侣在合租房唯一的卫生间洗长达一个半小时的鸳鸯浴,而我用大学时代的电脑查看多少次OA消息,用花呗套现垫的报销款也还是在“流程中”,可是我明天中午又要去开科室会。
过去数次问你:“王磊,你给我讲讲你第一次认识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呗?”你每次的回答都不尽相同,总是会把我比喻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我最喜欢的回答是小猫的回答。
有一次你说:“小猫吧,嗯,小猫。”那时我们并肩躺在床上,家里开着日落灯,你刚刚用单反给我拍了好多复古风格的港风照片。我继续追问,你便说:“被雨淋湿的小猫,躲在楼梯间偷偷哭的小猫。”我从床上翻起来去挠你肚子旁边的痒痒肉,笑着问你我真的有那么可怜吗?你看着我,说:“你知道吗,‘可怜’跟‘可爱’,在日语里是同一个词。”
姐姐,如果我和你说,那时你对我伸出的手,拯救了一个险些误入歧途的小女孩以后的人生,你会不会觉得我傻?你会不会反驳我,然后对我说:“我的小刘启虽然可能会说傻话,但绝不会做傻事。”就像我那天站在走廊里挨主任的骂,哭得天昏地暗,你把我捡回家一样。我说:“姐姐,我再也不想做药代了,狗都不做药代。”你坐在我身边,用热毛巾给我擦了擦脸,坚定地说:“不,在这个行业只要坚持下去以后就会很厉害。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药代。”
说这话时候的你,在我眼中几乎是在发光。为什么会有人如此热爱自己的工作呢?大学毕业后我和父亲决裂,带着我为数不多的行李滚出家门,选择进入这个行业。我是无法选择,可你呢?在早访午访和夜访时总能在隔壁科室看到的姐姐,留着短发戴珍珠耳坠穿着细高跟的很潇洒的姐姐,和院长主任甚至规培生都能关系融洽的姐姐。无所不能的姐姐。如果这个行业真的有金字塔,那么你一定在金字塔塔顶,而我是下面的小蚂蚁。
我问马主任,科室搬家用不用我开车过去帮着一起搬。他说不用,医院会管,你人来就行。我的车恰好限号,他这样说,正好省了我临时找朋友借车开的麻烦。
清晨六点半,天还没亮透,我从小区出来,把脖子缩在围巾里走去运河另一边的地铁站,途中看见河岸上已经铺了一层雪。我记得你说过,北京适用标准的古书中的节气:七九河开,□□燕来,准确得很。三九之后,河边风冷,早上沿大运河散步的居民逐渐减少,因此那雪丝毫没有被踩过,显得洁白又干净。
夏天天气好的时候我也会沿河行:换上跑鞋,扎起头发,兜里只揣一个手机,沿着河边的木头栈道跑到西海子公园附近,再左转穿过几条街,去爱琴海的盒马鲜生,或者更远一点,跑到通州万达。万达外面的西门金街到晚上七点就会挤满美食小摊和觅食的人,只可惜通州到现在还没有一家雪冰店。姐姐,我记得你在时我们每次去朝悦,都要绕到建筑后身去吃那家位于转角的雪冰。我每次都吃不完,你每次都说着自己不吃,最终不得不和我一起瓜分里面的草莓和芒果,然后骤然升高的血糖会让我们俩一下午都昏昏欲睡,边试衣服边打哈欠。
马主任给我介绍他的得意门生图恒宇:三十二岁,北大医学部八年制,哈佛大学医学院的博士后,广东人,但未婚未育,无女朋友。和我一样大。马主任特别强调了无女朋友,我一时疑心他要做兼职媒婆,但他把你以前留在他那的书递给我的动作又很真诚,令我有些迷惑。我把书塞到包里,问他怎么找出的这个东西,他说:“这是王磊刚做药代的时候,有次等我门诊时看的。我问她好不好看,她说好看,我借过来读。”我们借给医生的东西通常都不再属于我们了,这对药代来说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但马主任说他是真的忘了还。我问:“那您看了吗?好看吗?”他两手一摊,说:“王磊都说了,应该是好看,但太文艺了,我看不懂啊。”办公室里顿时响起图恒宇和我的笑声。
我给马主任收拾他的办公室,把柜子里的书整整齐齐地码到箱子里,图恒宇在旁边递封箱的胶带,马主任看到,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间或和我交流我负责的那条产品线的优劣和竞品。姐姐,现在和你一样,我也已经对它们烂熟于心了,哪怕在酒桌上喝得烂醉,我嘴里吐出来的数据也不会错一个。马主任问我下午要去哪,我说,得回公司开个会,中午请您吃饭?这次他摇摇头,说:“我有事,让小图带你去食堂吃。”
我和图恒宇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哭笑不得。但他不能违逆老师,我不能触怒主任,所以还是乖乖地并肩下楼去食堂。走向食堂的路上,他无奈地和我出了个柜,说刘小姐,真对不起,但我是同性恋。我看他一眼:“哎,真巧,我也是。”他往食堂外的挂钩上挂白大衣的手忽然顿了一秒。我说,怎么,图老师不是在波士顿读的博?应该见过很多LGBT群体了吧。他就笑了,说,像您这样如此潇洒的,一脚踹开柜门的飒爽女子,在国内确实不多见。
潇洒。
放在十年前,任谁都不会把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我还记得刚负责北大一时,上午我昏昏欲睡地坐在科室门外的椅子上等我第一个KOL下门诊,结果被经过的护士摇醒,让我把椅子让出来给患者,而周围明明还有许多空座位。我带着满心的郁闷敢怒不敢言地起身,磨蹭着蹲到墙角边的地上,同时还要唯唯诺诺地对那个护士不好意思地赔笑脸。主任出来,看我蹲在一边,说小刘你怎么跟只大老鼠似的,我也只能回答他:嗯,主任,祝您鼠年发财。
姐姐,马主任说你刚入行的时候很文艺,这是我完全不了解的你,也是我从未看到的你的部分。托他的福,那本曾经被年轻的你拿在手里的书,现在正装在我背着的neverfull里。你从未对我说起过你的过去,你也曾经有过像我一样困窘的时期吗?
我对北京地铁4号线的喜爱要多于6号线,虽然我在从业的这些年里乘坐后者居多。4号线连接北京南站和海淀区的许多高校,周末拜访结束从北往南坐的时候,会看到许多手牵手的学生情侣在灵境胡同和西单下车,情侣中的女孩们总是穿着莫兰迪色或者糖果色的外套,男孩背着书包。而6号线无论从哪里上车,都只会看到穿大黑羽绒服的社畜。偶尔我出门晚了一点,就会看到站台门外排成长队,每个人都面色疲惫而神情麻木,弥漫着浓浓的“活人微死”感,在滴滴的开门声中,像一群失去了梦想的大蟑螂般,随着人群缓慢地移动。
姐姐,你还记得我有段时间被赶去负责天坛医院,一到周五晚上你就让我去西单吃饭,然后带我去汉光和君太逛街的情景吗?我那时总是很挫败,对于我们当代表的来说,换一家医院,有时意味着完全的重新洗牌,重新开始。我的提成没有了,有半年的时间每个月只能拿底薪,出去逛街除了五楼的饭店和负一层的美食广场外什么都不敢买,但你还是拉着我去挑各种各样的衣服,我在更衣间里看着动辄两三千的衬衫吊牌大惊失色,出来才发现你已经付完了款。你对我说:“人靠衣装。”又补充说,当然小刘启不穿贵的衣服也很漂亮,但你就是想给我买。那时我一直想要报答你,但你只是亲了亲我,说自己已经什么都有了。
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现在我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呢?我是否也会站在地铁一角,随着车辆前进而疲惫地左摇右晃,眼神无光?在地铁里见面的时候,你总能远远地认出我,呼唤我的名字。我自诩敏锐,在寻找这一动作上却总是不如你。我问你为什么,你说:“因为你眼里有特别的光,身上也有特别的颜色。”我想逗你,便说:“……黄色?”你笑着打我一下,说我是坏孩子,告诉我只能在家里开黄腔。
我现在有一点懂了,姐姐,你所说的特别的颜色,或“具有某种浓度和色彩的光”。
工作日下午时分,4号线的每个车厢都很空,我拣了个不是爱心座位的位置坐下,怀里抱着包,从里面把马主任给我的你留在他那的书拿出来看。浅黄色的硬壳精装本,外封纸的手感很好,一个香港作家。坐地铁适合读书,虽然我总是玩手机。我低着头一页一页地翻,没有了解前情也不好奇作者生平,只是想读一读过去你阅读过的东西——你大我七岁,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个相比于读书更擅长去SKP购物的都市丽人了,你参加工作时和我一样大,我想了解过去的你。
书上没有你的批注,只有一处折角,在很后面的位置,我决定等读到那的时候再翻开它,权当是给我自己的一个彩蛋。中途我下车转站,遇见一个长得很像马主任的路人,吓了一跳。离开医院前,他和我聊了聊产品明年的配额——今年的任务我早两个月就已经完成了。像你以前教我的那样,每年年末我都会摆烂一段时间,免得今年做了太多,让公司对我的要求水涨船高,给明年的自己提前添麻烦。
马老师说:“小刘,以后没事多来科室啊。”我答应了,懒得想他到底是拿话点我还是真的想我,就当是科室真的很需要一个药代吧。这个研究风湿免疫的KOL原先由你负责,后来又变成我的客户。眨眼间,十五六年就这样从日复一日的随诊里溜走了。
离开前我说:“马老师,过年给您寄点儿和牛,记得放冰箱啊。”他说:“哎,王磊也喜欢给我寄这个。”他知道许多我们的事,我没有说过,这也是我如此重视他的原因之一。他把我送出办公室,最后对我说了句:“小刘,我知道王磊的事,但你也应该往前看了。我觉得,她一定也希望你能活得好。”
姐姐,这一点,我其实比谁都清楚。
我说:“嗯呢,谢谢主任。”有一句话在我的喉咙里,最终还是没说。那句话是:其实相比于她意外离世,我更希望她只是单纯地离开了我。
你留下的那本书实在不好看,姐姐,你能把房子装修得漂亮得像设计师出品全屋定制一样,为什么十几年前选书的品味这么差的?从医院坐地铁到公司,单单是纯坐车的时间,就需要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你的书很好读,除了带着难以无视的十几岁的文艺少女的咯噔感之外,我翻着翻着就看完了。
读完最后一页时,亦庄线地铁恰好上岸。在小红门站南边,大兴区有大片大片开垦过的农田,此时收获的季节早已过去,夏日碧绿葱郁的作物荡然无存,露出田埂边深色的土地来。日头西斜,太阳光透过地铁两边的玻璃投射到轨道下方,那是北京冬天常有的,单薄与寒冷的夕阳。
我在荣京东街下车,穿着高跟鞋步行了十五分钟,总算走到公司。其实我常骑共享单车,但今天降温了,我穿着华丽的毛毛外套,并且没戴手套。我本来想悄无声息地走到工位,但进门时被前台惊喜地叫住:“启启姐!”顿时许多人都抬头看过来,我只好笑脸相迎,麻溜地拿了笔记本去会议室。刚摸到一哥的后排坐好,他便转了过来,勾了勾手让我去桌边坐。我抗拒不能,无奈地猫腰移动过去。
“干什么,领导?”我问他,“我今年的任务都完成了,今天没人能骂我。”
“不是骂你,是要表扬你。”他一幅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是今年华北大区的销冠,还是北区的销冠。过两天要开年会,你收拾一下,上台发言。”
我肯定是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因为他随后便生气地拍了我一下。就在他要说什么的时候,CEO进来了,我只好从桌边起立迎接,之后便听着一哥一张嘴叭叭地说,把华北大区吹得像花儿一样。姐姐,他转头的时候,我发现他后脑勺左侧的头发有点白了,他先是做了你五年的领导,又做了我三年的领导。产业链讲求继承,你和我之间,是不是也有一种继承呢?
散会后,一哥和我一起出公司,LV的托特包没有拉链,他看到我包里放的书,伸手摸出来。“刘启,你还看书呢?”冲我摇晃书皮。我说:“你要看吗?王磊留在马主任那的书,不好看。”他便又给我塞了回来,说:“不好看我为啥要看?”
他问我怎么回家,我说打车。北京东三环外没有竖着的地铁线,从亦庄回家,驾车连半小时都不到,坐地铁却要一小时四十分钟起步。一哥说那我们不顺路,他要坐地铁,但我们还是可以一起走到公司大门口。
他问我:“刘启,你还住在王磊那?”我点头说是,不然我住哪儿呢?他便没说话,注视着我,眼神有点复杂。过了一会他说,你负责的医院都在西边和北边吧,没考虑搬过去?我摇摇头。我说领导,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一哥翻了个白眼,说那好吧,明年我看看能不能把潞河给你,你也该提大区经理了。我说领导真好,领导么么哒。他说,停,太恶心了。就这么乱七八糟地说着,我的网约车到了,他挥了挥手,看着我上了车。
我中间临时改了终点,到万达金街下,在冬天下午熹微的薄光里散步和觅食,之后沿着大运河散步回家。我第一次来时,你站在阳台上,对我说:“刘启,你现在看到的这条河,全名叫做‘京杭大运河’。”我后来拿着高德地图一直往下找,想通过水系将北京和杭州连起来,未果。
河边有零落的散步的人,树木在晚霞中是黑色的。走近时,我发现,或许是因为白天升温,早上出门时落下的雪已经全部都化干净了。姐姐,来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我问你:“这里的冬天会下雪吗?”你想了想,说:“有时会下,但过不久就会化干净了。”
书里你折角的那页有一句话,是作者在二十多年后在异国他乡重新偶遇初恋,写下的关于二人往事的记录。她写:原来人永远有更低的去处可去,到最后什么都可舍。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我想……姐姐,如果你并没有突然离开我、离开我们的生活的话,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的话,我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爱你和怀念你呢?这些年我所看到的一切,所有人都说感情是一个不断衰减的过程,要想长久保鲜,唯一的方法是节省着用。姐姐,因为你的存在,我是不信的。
我沿着我们共同的记忆慢慢地走着,希望能够遇上一两只过去和你一起见过的野猫,或者小松鼠。你已经离开我四年了,这四年里,我一直很努力地想要保存这世间所有你曾存在过的证据,和你留下的痕迹。尽管我给他们覆上了保鲜膜,回忆却仍然无可挽回地缺损,或许总有一天我会放下,但现在我觉得我还能继续下去。
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姐姐。因为当我翻到《哀伤纪》的最后,从里面掉出了一张书签,上面有你许多年前写的字。
你还记得你写的是什么吗?我来读给你听: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流浪地球》小说首次发表于《科幻世界》2000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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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磊启《长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