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都机场开车到紫竹花园北门,高德地图给出的导航要走大约一个小时。刘启将伸出去扫码的手机从窗外收回,简略地道了声谢,却没有关上车窗。
后视镜里映出收费站工作人员礼貌而敷衍的微笑。他抬眼略略扫了眼远处,星期五下午七点钟,从机场高速上望出去,国道上出城回家的私家车又堵成了一片红海。不过,反正他们是逆着人流往市内走,高峰期不高峰期的,影响不大。
夏秋之交,这会北京的天早就黑了,温度却还没有完全降下来。这座城市有漫长的冬天和更为漫长的夏天,春秋两季夹在中间,反而像是点缀一样,一不小心就错过了。高架桥两旁的树影沙沙作响,灌进车里的风带着夏末夜晚潮闷的燥热——副驾驶的车窗也开着,形成对流后,风压反而变得没那么大了。
“啊——”
刘启偏头,看了看发出声音的始作俑者。
韩朵朵下飞机的时候原本披散着头发,被车里的大风吹得不行,不知从哪摸了个发圈出来咬在嘴里,用手梳理那一头闪耀的黄毛。刘启上次见她还是前年她考研复试之前,但他觉得,在文学系当研究生的日子非但没有让自己的妹妹变得更加文艺,反而往相反的方向一去不还,更加狂野了。
“你怎么都不说话啊?”韩朵朵扎好头发,一个潦草的斜马尾,“没意思,咱们听会歌吧刘启。”
刘启点了点头,意思是“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韩朵朵掏出手机,熟门熟路地连了刘启的车载蓝牙,在播放列表里找寻半天,最终选了一首。
曾经我是不安河水
穿过森林误入你心
她选的这首歌没有前奏,一声和弦之后,就是男歌手的嗓音开场。歌的编曲很有节奏感,韩朵朵在副驾驶上扭动着身体跟着哼了两句,清了清嗓子想唱,发现音乐戛然而止。她查看手机,发现屏幕上的专辑还在转,是有人在操作台按了静音。
她震惊地转向刘启:“……不是,你关我歌干嘛?”
正在开车的驾驶员神色如常:“不喜欢这首,换个。”
他穿的是一身三件套西装,长袖长裤,没打领带,衬衫最上端的两颗扣子也散着。韩朵朵从侧面打量这个比自己大了十一岁的便宜哥哥,忽然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刘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更加沉稳,更加成熟,也更加安静。
她出生的时候刘启已经快小学毕业,学会骑四轮自行车后刘启已经上了大学,但校区就在本市内,所以他周末经常回家,看起来就和走读没有什么区别。韩朵朵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他带着自己半夜出门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唱歌吃烧烤,她总是吃到一半就睡着了,刘启就全程抱着她。二人通常凌晨回家,到家时如果韩子昂在,韩朵朵会被打发去睡觉,而刘启遭到痛骂。如果韩子昂不在,刘启会翻冰箱找冰淇淋给醒了的韩朵朵吃,然后再让她去睡觉。
韩子昂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不仅是他,刘启的双亲也都很少出现。老宅很大,出了门走路就能到西湖边,绝大多数时间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韩朵朵知道刘启的妈妈和自己同名,也知道那个阿姨在她还没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按理来说,某位重要亲人的离世,通常会成为将那些她在世上其他的亲人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纽带,但在韩家,刘启的爸爸从未出面过,仿佛随着刘启母亲的离去,他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烟消云散了。
“……你现在也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她嘟囔道。
“怎么和你哥说话呢?”
后视镜里,刘启挑了挑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反正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韩朵朵再没大没小,他也早就习惯了。反而是韩朵朵若有所思地没有吭声。
刘启换了个档,只觉得妹妹的目光像块橡皮糖一样粘在自己脸上,扒都扒不掉的那种。
“说吧,这次来北京,有什么任务?”
他云淡风轻地说,余光看到韩朵朵愣了一下。
“……什么什么任务?”黄毛丫头装傻,“我是来采风的!我来玩的嘛!”
“是是是,信信信。”刘启说道,“信你是真想玩,也信你肯定不是专门玩。”
“我要去环球影城。”
刘启伸出左手大拇指,向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某地指了指:“在那边。过两天自己坐一号线去。”
韩朵朵瞬间变颓:“我想你带我去……”顺便再把一天花销都负责了。
“那就老实交代。”刘启说,“否则在你的北京之旅期间,我只负责给你提供住处,其他全都免谈。”
“……那你不准骗人!”
“大丈夫一言九鼎,”刘启波澜不惊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韩朵朵抱臂看着他,黑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里飞快地权衡着得失利弊。
出门采风之前,她先应韩子昂的召唤回了一趟杭州。学期中导师难得给她一次采风的机会是不假,会选择北京的原因,却更多是因为她在姥爷书房里和他的详谈。报考外地的大学读研后,她也开始像候鸟迁徙一样,一年回家两次。到今年,她分明没有离开多久,却觉得老人衰老得比之前要厉害得多。
“好吧,好吧,”她清了清嗓子,“就是……嗯……其实还是去年姥爷问你的事嘛。”
她吞吞吐吐地说,故作可爱地眨了眨眼,仿佛在希望刘启自己说出来。
“……什么啊。”
但刘启完全接收不到妹妹的信号,只是平静地说。
“想让你回家嘛。”韩朵朵说,挥了挥手,“姥爷想让你回杭州。”
刘启缓慢地沉默了一秒。
“行啊,”他慢吞吞地说,“就这点事。我过年回去。”
“不是这个‘回去’。”韩朵朵摇头,很快又补充道,“……但是你过年能回去他应该也会很高兴!唉,但姥爷的意思肯定不是这个——不只是这个,”她抿嘴,“他想让你以后都回去。”
这一次,刘启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到家以后我把卡给你,”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密码也给你。你这几天想出门玩还是买东西都行,都刷那张卡。环球影城你看能不能找个同学陪你去,我最近周周单休。周末人还多。”
“……哦。”韩朵朵一时间没跟上他的脑回路,愣愣地点点头。
“老家伙问你,你就如实跟他说就行。”
刘启接着说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很静,语调不辨喜怒。
“……说什么?”
“说我不回去啊,我工作在这。”刘启有点轻松地说,甚至还笑了一声,“他和你怎么说的?让我回去考公?考编?还是趁他没退休,找关系,给我安排个工作?——我过年三十五,已经不能考公了。”
“你三十六生日之前还可以考啊……”韩朵朵下意识反驳,随后又垂眸,玩着自己的发梢,“唉,其实他说的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听起来也挺好的。”
“等你毕业,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刘启逗她,“我就算了。”
韩朵朵确实也想硕士毕业之后考公回老家,她叹了口气。
“为什么啊……我其实也想让你回来。回家多好。他其实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和我说只要你还愿意回家就是好的……就是老人嘛,拉不下脸来找你。姥爷他……他比你还轴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知道。”刘启点头,“但是回去没意思啊。我在北京干得好好的,突然回杭州干嘛?在这儿什么都有,回去……”
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他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回去,没事儿和王磊打照面吗?”
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按下了什么按钮,让原本低着头看指甲的韩朵朵“啪”地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动作大到刘启都有点担心她的颈椎折了。
女孩的眼睛像动物园里受惊的鹿,黑亮黑亮的,倒映着高架桥旁路灯的高光。
他觉得好笑:“怎么?”
“你说……的名字了。”韩朵朵抿了抿嘴。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又不是哥斯拉。”
突然之间,韩朵朵的心里涌上一阵难过。
王磊确实不是哥斯拉,但在她心里,他带给刘启的伤害,却并不比哥斯拉给东京带来的伤害少。虽然在刘启与王磊纠缠的几年中,她一直都不了解哥哥的感情生活,更不了解其中细节,然而即使是在节假日与春节,家人聚会时餐桌上和客厅里的只言片语中,她也足够可以拼凑出那些年刘启的经历,以及现在他孑然一身的孤独。
“哥你过时啦,”她故作轻松地说,“现在哥斯拉早就不流行了。”
刘启偏头看了她一眼。
“别哭啊。”她的哥哥说道,打开手扣,扯了张纸递给她,“喏,我不就是在春节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了个柜吗?怎么也不至于这么丢脸吧。”
韩朵朵接过纸巾。她沾了沾眼睛,被刘启逗笑了。
“什么呀。”
她轻声说。
如今这里是风和日丽
等你再回来雨过迁徙
在北京待到第十一年,再过一年就满了一轮,刘启至今还觉得,自己做过最莽,也是最傻逼的事,就是在自己参加工作第三年的春节家族聚会上和韩子昂摊牌自己喜欢男人。
韩子昂祖籍上海,是建国后靠着自己白手起家迁到杭州,再打下一片江山的。那年春节韩家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在,老宅的餐厅里挤挤挨挨摆出三张大圆桌,又加了不少塑料椅子。韩子昂坐在主位,左首第一是刘启的位置——整个韩家被他教训最多次的人,也是他最为钟爱的外孙。
酒席前两个小时的气氛很融洽,小辈们拿着鞭炮和玩具跑进跑出,老一辈要么互相吹捧,要么互相敬酒。他一直跟在韩子昂身边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扯,偶尔为姥爷挡挡酒什么的——后来是从哪个话题开始谈崩了呢?过了这么多年,刘启已经忘了他们争吵的细节,只记得到最后整个房间都鸦雀无声。他跟韩子昂站在圆桌两边,外面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烟花声,四周的亲戚则安静如鸡,谁也不敢上来劝阻或者说一两句什么。刘启记得自己的声音镇定得如同开口前吞了两片舍曲林。他说老东西你别拿话敲打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男的了么?
炸弹投下来后他没再开口,看着韩子昂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硝酸甘油来含,心里还想着要提醒韩朵朵以后一年要带韩子昂去浙二做个全身体检,尤其要查查心脏和冠脉。过会韩子昂倒完了气,被亲戚们扶着坐下,他虽然仰视着刘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却活像是在俯视他。
韩子昂说:“你给我滚出去。”
刘启从善如流地滚了,在当时,很难说这不是他乐见其成的事。他离开餐厅,上楼,把笔记本电脑塞进行李箱,穿上大衣,在从餐厅传出的一片十分刻意的欢声笑语中提着箱子磕磕绊绊地出门,并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韩子昂的威仪让家里没有人敢出门看他,只有韩朵朵悄没声地从厨房的小门绕了出来,把自己刚拿到手的压岁钱红包塞给他。那年她高三。
“你眼睛这么红干嘛?”在韩朵朵陪着他走到院门的路上,他还笑着打趣她,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刘启是故作轻松,“我只是回北京了。你以后随时可以来北京玩了。”
他话音还没落,韩朵朵就哭了。
回北京,而不是去北京。或许在当时的刘启心里,相比于韩子昂和韩朵朵都在的杭州,王磊所在的北京才更像他的家。只有和王磊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的心才是安定的。只有和王磊抱在一起,他孤独已久的灵魂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无处安放的焦虑和担忧才能够得以栖息。
因此,除夕在杭州东站的候车室里坐到大年初一清晨,再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回京,对于那时的刘启而言,不过是一场推迟了的春运,或是提前了的北漂。推迟的是他因为性取向的无法兼容而和将他养大的人与家的联系,提前的则是从此刻起可以预见的旷日持久的断联和分离。傍晚时分,他抵达北京南站,坐着空荡荡的四号线回到王磊在海淀区的小学区房,将行李箱丢在地板上,合衣躺回三天前他们离开前铺好的床上,心里没有惭愧或者歉疚,只有深深的平静。
那几天,王磊因为总部的一些事务临时去美国出差——外国人不过春节,他的年假也不会用在这个时候——他在两人的例行视频中看到刘启的背景从杭州换成了北京,便很轻松地猜出了青年的遭遇。他回国那天,刘启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去大兴机场接他。在从机场回市区的专线上,虽然王磊才是旅途劳顿的那个,但坐在座位上的人始终都是刘启。途中地铁上岸,经过大兴区空旷无人的乡野,苍白的光影流转,刘启侧头沉默地注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寒冬景色,王磊则站在他座椅的斜前方,用一只手把恋人的脸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王磊一直对他很好。至少在刘启的记忆中,在他们感情的存续期间,无论是金钱、情感还是热情,都是刘启一直在向外索取,王磊则予取予求。
这也不能怪他。刘启生而为Gay,从高中起,他在人群里就天然有股淡淡的孤独感,哪怕朋友再多,人家也总感觉和他不熟。大学时他倒没想着要藏着性向,只是杭州熟人太多,他年纪又小,只好自我安慰说洁身自好也挺好。等研究生到了北京,天天窝在北外这么个90%都是女生的魏公村基友福地,被金融专硕的课程PUA得恨不得自习到朝五晚九,更是没时间找对象。
而他的母胎solo终止于参加工作后见到王磊的那一刻——倒没有通常的小说中一见钟情那么浪漫,只是王磊和他参加了同一场会议,又十分默契地选择了相邻的后排座位。
其实那天刘启迟到了,开会途中又低头给同事发微信,吐槽台上的主讲人说得都是什么、简直离题万里云云。
他刚把消息发出去,就听见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随后王磊转向他,友善地道歉说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他的屏幕。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也觉得他的内容乱七八糟。
说这话时,他眼中的笑意还没有褪去。
刘启曾经觉得王磊是上帝给他的礼物,是对他单身多年的补偿,或者说,最好的奖赏。初见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加了微信,之后则是按部就班的约聊天、约饭和休息日打球。他和王磊的公司都在金融街,在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两人甚至连工作日的中午都能忙里偷闲,一起在周围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
曾经有个段子说,不要在金融圈找对象,因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身处这个圈子就没有太简单的,谈到最后容易血本无归。刘启把这个段子当笑话讲给王磊听,彼时是一个星期五傍晚的黄昏,他们站在王磊家的厨房里穿着围裙做饭,落日恰好照亮远处的西山。他边笑边说,而王磊认真地看着他,问,那你呢?你愿意有个金融圈的男朋友么?
在那时,刘启真的相信他们会有以后。
他甚至有过一个不成型的浪漫念头,就是再过两年,等他靠自己努力工作攒够一次足够双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国际旅行的钱,就瞒着王磊预订各个允许同性恋登记结婚的地区的机票,两人在每个地方都结一次婚。对于一个刚刚和家里决裂,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金融圈牛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恢弘的理想。刘启退掉了跟大学室友的合租房,搬到了王磊的家里。他另外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发薪日都会往里转一笔钱,并对那里面的数字念念不忘。
王磊的房子在海淀和西城的交界,距离五棵松很近,后者是北京为数不多的音乐节和Livehouse的召开地。刘启在手机上下了个大麦,有事没事就刷刷Livehouse的票,合适就拉着王磊一起去。
某年秋天——就像郁达夫《故都之秋》里写的那种秋天一样,又清,又静,又悲凉的秋天——他们一起去了一场在五棵松开的拼盘演唱会。演唱会途中,王磊一直在低头回消息,直到刘启拉着他的胳膊,示意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歌手已经上场了。王磊听了一会,他其实听不太清歌词,但他把刘启揽进怀里,说:“你的生日就在十月。”
刘启转过脸亲吻他,问他:“王磊,你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光彩陆离的流光幻影。刘启举起一根手指,指向舞台。
他说:“你别说话……你听。”
在这之前,别说再见
请帮我停住这时间
王磊离开之后,刘启又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占便宜,或者受得了睹物思人,而是北露园离他工作的地方实在很近。和王磊同居那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八点起床,穿上衣服下楼扫辆共享单车骑到金融街,再在楼下底商随便挑选一家解决早餐,不到九点就能坐到工位上的日子。
王磊的道别无声无息,堪称世间所有同性恋异性恋的分手模板。他趁周末刘启团建的时间搬空了家中属于自己那部分的东西,又贴心地将房子续租了半年,并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告诉刘启:如果到期之后他还想续住,只需要给王磊的手机号发个短信,王磊就会继续给他付以后的房租。
刘启当然从没给他发过短信。他揪下纸条,团成一团,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又从手机里找到王磊的微信,极为果断地删除了。做完这些以后,他站在客厅里仔细地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部分,发现自己还存着王磊的电话,遂将其关联的电话本、支付宝和网易云音乐等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最为生气的时候,他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做个王磊的PDF发在金融圈的交流群里,或者说自己要续租十年,让王磊付房租,自己再当个二房东收租金。但这些想法只是在他的脑海中苍凉地昙花一现——即使他做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做了,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吗?
他有些颓废地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坐下,看着窗外的天空颜色渐渐由浅变深,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黑。
夜风吹拂,下机场高速之后道路明显变得拥挤了。韩朵朵扯了扯胸前压着的安全带,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你们就这么分手了?”
“是啊,”刘启心平气和地说道,“不然呢?”
“到底是因为什么啊?他提分手都不和你说原因的吗?”
她看起来义愤填膺,仿佛只要刘启一句话,她就会带领一帮人举着横幅,冲到王磊家里和工作单位大闹一场,让他给自己哥哥一个说法。刘启倒是毫不怀疑她的莽度,在这一点上,他们俩虽然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但性格如出一辙。
“他高中的初恋得了癌症,确诊之后收拾东西,在高中的课本里找到了王磊写给她的小纸条,半夜给他打电话——”
刘启拐过一个弯,语调平和得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王磊出差期间回杭州看了她一次,不知道他们在医院聊了什么,回北京以后和我说,嗯,他想分手——喔,对,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也是杭州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讽刺:“他和我道歉,说,还是想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日……”韩朵朵靠在座椅上,徒劳地拉扯着领子,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不是……哎!他这不是出轨吗?说得倒是轻松!”
“这倒也别冤枉他。”刘启笑了笑,轻松地说,“相信我,我还是知道他回杭州给她探病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还没有什么。”
“那,之后为什么会?”
这一次刘启摇了摇头,他的刘海长得有点长了,被风吹得在眼前乱舞。
“因为,从他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或者说,在他心里产生那个念头的时候,我们两个之间,就再也不存在以后的可能了。”刘启叹了口气,“与其像那些沸沸扬扬的分手PDF里那样和他撕得头破血流,再在圈子里出一次绝对算不上好的名……我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同意,然后用和他撕逼的时间多加点班,早日升职,走向人生巅峰呢。”
韩朵朵转脸看着他,而刘启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
“……后来呢?你现在有新的男朋友吗?”
刘启瞟她一眼,看起来有点无语。
“我要是有男朋友,还能让你去我家住?”他笑着说,“放心吧,我现在心里只有工作。”
说要在王磊租的房子里住上十年,实际上在王磊回杭州的第二个月,刘启就从他家里搬了出去。
他原本在同小区找了个自如的合租,但刚和中介约了看房,合同还没签就被刘培强找上了门。这个身份是他父亲的人实在是已经太久没出现了,接到刘培强电话的时候,刘启还以为他在搞电信诈骗。刘培强得知他在北京,坚持要和他见一面。刘启想反正是他爹,见就见吧,便把公司楼下Manner咖啡馆的地址发给他。刘培强果然在他下班后准时到来,他告诉刘启,自己以后要去德国研究人工智能了,准备走之前把他在北京的房产过户给刘启。
“……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就是紫竹花园。”刘启点头,“老实说,因为和分手离得太近,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们俩串通好的。”他很快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想了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谁会有那个闲心呢?”
韩朵朵坐在副驾驶,没有接茬,只是呆呆地望着周五晚上北二环外的建筑,并未追问刘启关于王磊的事情。她知道王磊在几年前回到杭州工作,知道他的癌症妻子奇迹般地痊愈,知道两人很快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四岁了。韩朵朵看过她的照片,虽然那孩子有和王磊一样的眼睛,她也觉得她一点也不可爱,简直丑死了。
“那,你们后来又再见过吗?”
“半年前我出差去广州,在酒店行政酒廊碰到过一次。”
“!”
“别多想,就是打了个招呼。”刘启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我在北京待的年头都比他在这待过的日子都长了,况且国内金融圈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里有什么仇呢?”
韩朵朵小心翼翼:“那……他呢?”
“王磊吗?还是那样。”车遇上红灯,刘启松开方向盘,回忆着自己偶遇王磊的那天,“晚上我见完客户,打算去点点东西喝,进门往吧台走,一抬头发现他坐在吧台另一边。我们之间隔着五六个座位吧?他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表情有点惊讶。酒保把玻璃杯推给我。我说,王总好啊。冲他点了点头。他没有笑,只是看着我,说,刘启。”
刘启发动汽车,前面是安定门,桥下漆黑的河水在夜晚涌起淡淡的薄雾,湿润地扑上来。
“我喝干那杯酒,冲他举了举杯。我说,王总,我回去了,祝你家庭幸福。他好像突然在一瞬间变得很老,停了一会,对我说,好。”
高架桥的左边露出雍和宫夜晚辉煌的屋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启和韩朵朵都没有说话。就像韩朵朵小时候刘启带她出门玩,在她睡着之后抱着她慢慢地沿着西湖边走回家那样,他们只是待在一起,静静地陪着彼此。
“哥,”下高架的时候,韩朵朵突然说,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那你以后还会回家吗?”
“会啊,”刘启答应道,“不是说了吗,今年过年我就回杭州。以后每年都给你发压岁钱。我现在挣的还是挺多的。”
他语调轻快。听到他这么说,韩朵朵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她在后视镜里望着自己的脸,忽然抬起手,把绑着头发的发圈拽了下来。
即使得到了刘启的答允,她的心里还是好像窝着一股气,然而在一路昏黄路灯的照耀下,在这座吞噬人青春的大城市钢筋水泥的包围下——好像无论她怎么努力,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她仰脸对着夜空,直到眼睛有些湿润了,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央求般地转向刘启:
“哥,我们来唱歌吧!”
紫竹花园就快到了,八车道的马路上,刘启放慢车速行驶。人行道上晚放学的孩子和接孩子的家长听到韩朵朵的歌声,惊讶地抬起头,但那声音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听不见了:
“嘿——等我找到你——望住你眼睛——”
“心无旁骛地——相拥——”
韩朵朵用手扒着车窗,声嘶力竭地大声唱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唱还是在吼。
刘启侧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阻止她,只是把车载蓝牙音响的声音开得更大声了。
那旋律他很熟悉,听着听着,他也小声地哼了起来。
那是我仅有的温柔
也是我爱你的原因
如此不可及
如此不思议
……
BGM:郭顶-凄美地
祝大家新春快乐[紫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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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磊启《望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