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颊饱满而有亮泽,又稍稍泛着一圈浅红,额上还冒着细细的汗珠。只因天子十万火急诏令他进宫,于是他快马加鞭,终于在晌午前风尘仆仆地赶到。他张大一双杏眼,好奇而又警觉地望向天子,不知天子这么急急召他来所为何事。匆忙中,他也没忘了带上天子反复嘱咐他写完的“行军应急预案”,见天子并未发话,便将这卷竹简恭恭敬敬地上呈天子。
确认他鲜活地出现在眼前时,刘彻却不说话,只是细细打量少年日渐长成的眉眼。在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他的眼神未免过于不柔和了。但昨夜一梦之后,再看到他黑眸转动、满是主意的样子,却让人满心欢喜。
为了掩盖嘴角溢出的笑意,刘彻低下头翻动那份竹简。大略一看,其上字迹工整认真,不像是应付之作,他满意地点点头。这份文件上详尽描述了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利状况。刘彻细细看去,见有“天降暴雪、道路不通”,有“翻越高山时人马不适”,有“行军中大量人马掉队”,还有“队伍间失去联系”。想起去年赵信投敌的教训,天子的目光停在“队伍间失去联系”这条上沉吟良久。
末了,他对霍去病说:“如果是胡骑无故失去联系,千万要引起警惕!”霍去病听话地点头。
刘彻对他认真细致的态度非常赞赏,心情已经好了不少,额上也好像不那么酸胀了。再往下看去,却见一条写道:“若主将无法指挥……”这行字让他的胸口猛的一震,心仿佛悬在半空。他还想,是否自己头昏眼花看错了。复又看去,这一条还是明明白白地写道:
“若主将无法指挥,由司马赵破奴统领全军,校尉高不识、赵安稽佐之。全军迅速退回塞内。”后面还写清了各部撤退的顺序,还有详细的撤退路线。
刘彻脸一沉,便问:“‘主将无法指挥’怎么回事?”
“根据以往的经验,若主将被俘或遭遇不测,往往军心大乱,或是直接投敌,或是全军覆没。”霍去病认真解释道,“这是臣绝对不能接受的。臣要求他们不论遇到什么情况,都必须保持军心不乱、旗鼓严整。”
“那主将为什么会遭遇不测?身为一军统帅,不可以冲锋陷阵,你不是不知道!”刘彻根本不听他解释,径直问道。
霍去病对天子的态度感到疑惑,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解释道:“有可能中了流矢,或者在趋前侦查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但仍然写在应急预案里。”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分析自己阵亡的可能。怒意在天子胸中迅速积聚,让人喘不过气。“趋前侦查?朕辛苦谋划,就是让你冒险去做斥候的吗?”
“河西之地的资料太少了。臣需要迅速了解地形和敌人的布局。只靠斥候是不行的。”面对天子的责问,霍去病从来都有自己的想法,不肯相让。
看他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刘彻一时竟说不出话。这孩子虽然有时候看上去充满稚气,刘彻却知道他心里想要的很多,也从来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霍去病果然抓住这个空档,又说:“趋前侦查是必须的,否则根本无法快速反应。臣计划每天都要去侦察。”
啪!天子将手中的竹简重重拍到几案上。梦中来自山巅的寒风又让他如坠冰窟。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祁连山间的恶狼成群结队地奔驰,狂风暴雪将他的少年埋葬。那种凉透心扉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而这个不知轻重的孩子,他竟敢如此说话!
“胡闹!”天子厉声怒斥道,“把战事当成儿戏。一点都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有多重要。”
“陛下,这只是应急预案,又不是一定会发生。”霍去病咬着牙,坚持己见。他置之度外的样子,似乎他们只是在讨论狩猎的安排,这让刘彻心中噌地升起了一团火。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天子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阴沉如暴雪之夜,“朕会严惩保护不力的人。那些人,赵破奴,高不识,他们第一个要被问责!”
“陛下!”少年错愕地高呼。他捏紧了拳头,俊朗的脸愤而扭曲。
他不懂。他不懂!
手中的竹简重重地甩在地上,编绳断裂,散落一地。“立刻重新写!”刘彻厉声道,“每一条都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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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拂袖离去。他来到未央宫的高台上向下眺望,时值深秋,草木凋落,显出一片萧索。但这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刻,不管是未央宫城内,还是长安的街市,都需要装饰一新,他可以看见不时有人穿梭其间。芸芸众生都在为他们自己忙碌着,一切井然有序。而天子的河西之战也将要准备就绪。他沉思良久。不论结果如何,天意都不可违抗,凡人只能尽力而为。
刘彻终于回到侧殿时,霍去病还在为了完成天子的任务,伏案奋笔疾书。这孩子倒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是一副忿忿然不服气的样子。见天子驾临,他起身行礼。“陛下,还没写完。”
刘彻只是点点头,见他复又心无旁骛地坐下书写,便静静地坐于一边看他。霍去病写完一条,嘴角露出笃定的笑意,似是对这一条甚为满意。然而接下去,却又进展困难了。他眉头紧锁,笔下踌躇,之后干脆放下笔,趴在案上静思。看到这孩子苦思冥想的样子,刘彻只觉得好玩,心中暗暗发笑。都说霍去病不易亲近、面色冷峻,但在天子紧追不舍的目光下,这孩子的一点点小心思,都如同展开的卷轴一般,显露无疑。
那边霍去病终于拿起笔,又写了几行字。可他又突然停笔,紧咬着双唇凝神思索。终于,他摇摇头,拿起一边的小刀,小心翼翼的把几个字从竹片上刮掉。
“直接涂掉吧!”刘彻开始有些不耐烦,他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故意赌气拖时间。“等下让人重新抄一份就好。”说着,刘彻径直拿起已经写好的竹片,查看他新写的内容。写好的几条都和先前差别不大,只是根据天子的意见略作修改。而这最新的一条,就是选壮骑一百,作为主帅的护卫,随主帅一起先其大军侦察敌情。这几条都改得很认真,让人很难不满意。
刘彻抬起头,见霍去病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不由笑出声来。“嗯,这一次写得还不错。”天子道。
少年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刘彻当然不会说出,是那个梦让自己的心境有了翻江倒海的变化。这样也好,就让他认为天威难测吧。
“怎么一点东西都没吃?”天子瞥见一旁几案上摆得整整齐齐的漆盒,问道。
霍去病接到圣谕之后即刻自长水营赶来,面见天子后,又立即去修改他的预案。刘彻特意令人准备了他最爱吃的各色菜肴,却是赌气似地动都没动。
“在军营,每天都只吃两顿饭,或者只有一顿。臣想保持这样的习惯。”霍去病干脆地说。
他肯定是在赌气,刘彻心想。于是刘彻坚持说:“随便吃一点。”
“谢陛下。只要一点就好。”霍去病坚持说。
在他的要求下,宫人只给他端上了一小碗鳜鱼稻米羹,几片烤小牛肉,一只鸽子腿,新鲜的秋葵,配以芜荑和蜂蜜蘸料,还有桂花酒和蜜浆,其余的菜品全部撤掉。刘彻一边看他吃,一边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硬咬着牙不吃午饭,不知道晚膳时该会有多狼吞虎咽。想到这里,他便问道:“去病,今日有急事要赶回去吗?不如留在这里,放松一下,明日再走?”
霍去病点头道:“嗯,可以不用回去。这几日操练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啜一口蜜浆,又问道:“陛下想玩什么吗?是蹴鞠还是放鹰呢?”
看着少年神采奕奕的脸,刘彻无奈叹一口气。自己心情虽是好些了,但一夜无眠的酸痛和无力感还在,此时脑袋已经开始发胀。“今天就歇着吧,昨晚几乎一夜没睡,有些倦了。”
刘彻感到霍去病正好奇而小心地打量着自己的黑眼圈,随即又低下头吃一口鳜鱼羹。也许他认为我昨夜纵欲过度,肾虚了?刘彻心想。不过天子是不需要、也不可能对臣子做任何解释的,何况是那样一个奇异的梦。就算刘彻非常想与他分享,又该如何说起呢?
“去病,”刘彻想了想,终于说,“此去河西,艰险万分。你现在有什么难处吗?各种各样的难处,都可以说出来。不用担心。”
特别是那些匈奴人,当远去汉关两千里,你还有把握驾驭他们吗?
好像是明白了天子的心思,少年慷慨而坚定地说:“有陛下和大将军鼎力支持,不会有困难。臣对将士们也很有信心。”
一时间,刘彻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担忧。
霍去病却懂事而关切地说:“陛下累了,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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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人把床帷放下来的时候,刘彻几乎立刻就进入了梦乡。恍惚间,身边传来少年青春洋溢的气息,还带着桂花酒的芳香。等一觉醒来,日已西斜。方才应该是做了个好梦吧。他只觉得自己在梦中满心喜悦,可醒来后努力回想,却终无所得,徒留一丝甜蜜的余味。
他恋恋不舍地睁开双眼,却发现少年圆溜溜的黑眸正注视着自己。和自己惺忪的睡眼相比,这双眼睛可谓清醒而警觉,又充满思虑。“你一点都没睡?”刘彻问他。
“这些天总会想很多事情,把头脑都填满了。”少年摇摇头说,然后又立即为自己补充道,“但是晚上都可以睡得好。”
刘彻便侧过身问他:“都想什么?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
“没有!”霍去病还是干脆地回答,“都是些小事,就不劳烦陛下了。”
刘彻注视着他的双眼,只见他目光坚定,犹如玄冰。
他其实很紧张。刘彻心下已然明了。
虽然人人都说,霍去病面色冷峻,从来不泄露心事,但是他的心思却从来逃不过天子的眼睛。刘彻已经读懂了这幅玄冰铠甲之下,隐藏着的紧张和焦虑。
然而刘彻对自己的发现却不觉得意。他只是伸出手,反复摹绘少年如画的眉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合上,复又张开。眼睫闪动间,似乎渐渐沾染上了天子掌心的温度。
紧张不见得是件坏事。高度集中的精神,可以让人迸发出巨大的爆发力,遇强则强。
少年紧绷的身体上,纤长的肌肉线条毕现。他像一只在天子的调教下蓄势待发的猛禽,虽然年幼,却已经懂得嗜血的味道。他周身的血液在透亮的肌肤下迅速流动,天子唇齿所到之处,便泛起大片红晕。
刘彻在他右肩致命的伤痕处停留。曾经触目惊心的疤痕褪去,换上了交结细嫩的新生肌肤。只消用舌尖轻轻搅动,耳边便传来压抑的喘息声。
这一直是个被上天眷顾的孩子啊。上天有什么理由不再次眷顾他呢?刘彻心中默念。他如同怀抱着最深的期许,又是最大的忧虑。他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要把这最后一丝疑惧击穿、碾碎。别无他法。